引
锦楼歌声绕梁,字字如珠似玉。虽是夜间,却是灯火绚烂,灿如白昼。
"试玉,眉毛是要画成这样子的。"一少年轻轻拈着眉笔,细细的勾勒出面前正坐之人两弯蛾眉,细而不弱,艳而不妖。画完之后,又将那人脸扳转过来,细细的打量了一番,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琉璃,我不紧张的......"正坐着的少年双手不安的绞着衣角,抬起头,目光却是紧盯着面前的铜镜。
镜中之人,虽是明眸皓齿,唇如红樱,肤如白玉,但眉宇间,存留着的几分稚气让人可明显看出年纪。虽然说是不紧张,眉眼间,流动的神采却明显有些忐忑不安。
"也不知道少爷打的是什么主意......"琉璃撇了撇嘴,"京中来的人,又不是什么贵客,居然让你出场......且不说你岁数小,本不该出来过早,容易多生事端......你可是我们玉斓堂未来的台柱子啊,那群游手好闲之徒,真是污了你的琵琶!"
"想来少爷自有他的道理......"试玉勉强一笑,抱起琵琶,"少爷的安排,应该不会有误......否则,老爷也不会那么放心将玉斓堂的大权交给少爷了。"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栏杆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后堂中可以清晰的听见前台传来的歌声,嗓子虽带几分稚音,却是恰到好处的婉转悠扬。
一曲琵琶,缱绻而清萦,字字似是要唱到人的心里去。
"还好没有什么意外。"琉璃急忙站起来迎住进来的人,"累了吧?少爷在台下?"
"在玲珑阁中,始终没有露面。"沐试玉的脸上明显几分倦意,轻轻把琵琶收入缎盒中。
"你去哪儿?"
"憋的慌,出去走走而已。"试玉并不回头,掀起帘子,径直走了出去。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沐试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向潭边走去。
虽说玉斓堂是国中最大的艺苑,用的各种物品都是一等一的上品,可是,自己却是无法忍受那种薰香,那些脂粉的味道......仿佛要将人窒息死一般。
玉斓堂中,自己最爱的地方,也就是着一泓清潭了吧......天然的泉眼,甘澈而清凉。
掬泉月在手,这一份幽静,日里自是难求的。
从怀中掏出丝帕,轻轻蘸着水,将脸上的妆一点点拭去。
低下头来,潭中映出的人影,脸上那份虚假的妆扮下清秀而青涩,不是堕于这歌舞之地应有的艳,而是红尘中难得的温润。
细长的眉,晶莹的眸,红唇的点朱虽洗去,余下的丰润却仍可引人绮思。
当年,也就是由于长了这张脸,才会被少爷拣回来,免了受那风霜雨露饥寒交迫罢......穷人的命,向来是不由得自己的......能认得那人,随得那人,自己本该知足了。
然而这份心思,却是深掩在心底的。主仆有别,那分明是一份奢求......由于这份心思,他的任何安排,自己从没有过丝毫怨言,只是一味的顺从......也只是为了那人眼中的一抹赞赏而已。
忽然听得背后似乎有脚步声,沐试玉并未理会,只道是这玉斓堂中不知是谁与自己一般出来透口气,却听身后传来微带些讶异的咦的一声。
回过头去,只见的一个修长的身影立在树影之中,却看不清面庞。
似是不认识的人......但这玉斓堂中客人这么多,却也不是什么异事。沐试玉不在意的转过头去,继续细拭着脸上的残妆。
"......稳着舞衣行动俏,走向绮筵呈曲妙,刘郎大有惜花心,只恨寻花来较早......"背后传来的声音微带些戏谑,所吟那半阕玉楼春中,调戏之意毫不遮掩。沐试玉颊上一红,目光却又投向了那人。
虽是看不清面容,但那衣服的质地,却可看出定是富贵之家。
这种人,素来是少惹的好......惹下了麻烦,还得那人去处理......自己纵是替他忧心,却也无力可助。
这堂中的大小事务,平日里已经够让他操心的了......自己怎么还能再给他添麻烦?
被这人扰了清净,这幽然之地,似是都沾了俗气。沐试玉站起身来,转身欲走时,袖子却被那人拉住。
如此轻浮的举动,自然是惹的沐试玉大为不悦......玉斓堂之处,由于打理的妥当,想来朝中也是有人的,素来此处之人......无论是戏子或是艺人,从未有过像别处般,需要卖身以求全的。
"此处是艺苑,并不是青楼楚馆,公子请自重。"沐试玉轻轻的把袖子从那人手中拽出,腰身一紧,却被那人揽住,硬行拥入了怀中。
惊然抬头,那人细眉细眼,看上去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那种慵然而懒散,不拘于礼而又透着隐隐贵气的气质,让沐试玉不由得有些心慌了起来。
竭力想从那人的怀中挣脱开,然而自己腰上的手却如同一道铁箍一般。
"放开我,不然我要叫人了!"似乎可以感到那人的气息暖暖的在自己脸上,沐试玉的满脸飞红,神色气恼至极。
"尽人言语惹人怜,不解风情惟解笑。"那人的调笑之意更浓,挑起了沐试玉的下颌,细细打量着,"在台上唱的时候那么多情的一个人儿,怎么下了台反而如此的不解风情呢。"
即使是不想添麻烦......自己毕竟也是身为男子,怎么能由着人抱在怀中轻薄了去。沐试玉张唇欲喊,却有两片温温软软的东西覆了上来。
看着猛然睁大的双眸中流露出的惊愕与恐惧,感到怀中的人更加猛烈的挣扎起来,那人的手收的更紧了些,而手指,似是不经意的按在了沐试玉背心的穴道之上。
死死咬着牙关,拼命摆动着头拒绝着那人的唇,一切却只是徒劳。
从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在他人面前居然如此的不堪一击,捏住了自己下颌的手,让自己紧咬着的牙不自觉的张了开来。
用舌头抵御着那人的入侵,却不知在那人看来,反而像是一种回应与勾引。
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在沐试玉眼中看来是无比的可恶,然而,却觉得身上所有的气力都被抽走了一般。
感觉到怀中之人身体逐渐的瘫软下来,那人终于松开了手,看着怀中的人踉跄着后退两步,大口喘着气。
"很美味呢。"那人极为暧昧的伸舌舔舔自己的唇,看着沐试玉慌张的转身逃开的模样,眼中唇角全是笑意。
石后走出一人,轻声唤道:"世子。"然而看到那人扫过来的目光,急忙改口道:"少爷。"
"龙泉,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记不住......离了京,就不要唤我世子!"那人虽是笑意盈盈,语气中却有明显的责怪。
"是。"龙泉低头道,"这里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看来倒是我们多虑了......凌天教的基业,怎么可能这么明目张胆。"那人浅笑道,"不过此次来,倒也不是毫无意思。"
天下第一教凌天教虽号称武林至尊,但其势力,已隐隐约约有一国之势。方圆百里内的百姓,税上缴入凌天教,天下凌天教徒更是不计其数,供奉神座为一帝四尊:明宸圣帝,紫灵,日华,月岚,星辉四圣尊。而这一次,便是听说玉斓堂为凌天教的一处重地。
"属下以为......少爷只是试探那人是否身藏武功而已。"
"开始是......若是凌天教的分部,那样的美人儿,教回了武功,将会是多锋利的一把剑?"唇微微挑起,目光滞留在沐试玉逃开的路上,似乎仍有些恋恋不舍,"腰柔乍怯人相近,眉小未知春有恨......这样的人儿,倒也难得。"
素来知道自家这位主子的风流无羁......在京中那早已是出了名的,虽然年纪尚轻,京中青楼楚馆,怕是已去过大半了吧。纵是王爷王妃恼怒,管束不住也只得任由他去。幸好,在大事上他是毫不马虎的。
"回去吧。"那人一甩袖子,步伐间,隐隐的是几分骨中的尊贵之气。
一
镜中的少年,青涩已然褪去了不少,眸光比三年前更加潋滟与诱人了几分。
"试玉是越来越漂亮了。"一青年揭帘走入,身着湖青色孔雀罗织锦星缀意,面部的线条简练而柔和。
"少爷过奖了。"沐试玉抬起头,容光灿然,颊上隐隐的红晕更增了几分艳色。
一掌凌空划来,镜前之人侧身让过,回掌还击,斜斜削向青年,然而两人却均是只用招式,不带丝毫内力。
"不错,又有长进了。"青年收回掌,莞尔一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让你这些年对武学起了兴趣......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万万不可让他人知晓。"
"试玉知道......试玉平日里,不会擅自将身上的‘锁潮'解开的。试玉学武,也只是好奇而已。"额前的长发垂下,遮住了那张俏丽的面孔上所有的表情。
锁潮是一种抑制住所有内力的药物,使平日里的行动,与常人无异。
三年前,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下定了学武的决心。
青年的眸中光芒一闪,却并不多问,只是淡淡笑道:"现在玉斓堂的场子倒是靠你抗了大半,辛苦你了。"
"琉璃近来看着那些帐务,本不容易;璎、珞二人也抽不开身;其他人撑起场子也难,想来少爷也不放心......为少爷分忧,那是试玉应当做的。"沐试玉顺手抱过倚在墙边的琵琶,抿唇笑道,"离上场还有一会儿,要不要试玉给少爷弹一曲儿?"
"看来当这玉斓堂的老板还是有好处。"那青年笑道,"这一曲要是到了外头,收的价可是不低呢!"
"少爷说笑了。"沐试玉偏了偏头,转轴调弦,虽是试音,其中却也自有韵味。
抿唇一笑,方要拨弦时,却见一个人影猛的冲了进来。
"怎么了?"青年看看冲进来的人,挑起了眉。
"璇玑啊......他醒了啊!!"闯进来的人喘着气,"很漂亮的娃娃呢,真的!"他偏头看了看试玉,"比他还漂亮!"
"璎,我不是说过你不要直呼少爷的名字么。"试玉微微皱起了眉,"醒了就醒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还是过去看看罢。"璇玑拍拍试玉的肩,"这边就交给你了。"
看着两人出去,试玉有些失落的皱起了眉。
前几日少爷出外,却带回来了一个昏迷的人......自己远远的看过一眼,确实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但穿着却是极为奇怪。而且年纪和自己相仿,却也不算小了......若是从头开始培养,正常来说,等到他能够独撑一面时,那年纪也该过了能登台的时期了。
然而,少爷却对那人精心呵护至极,甚至把璎、珞二人拨去服侍......璎、珞虽然说服侍的工作做的向来比专门的下人都好,但他们毕竟也算是这儿的台柱子啊!两人一走,大梁就全得靠自己来挑......那两人倒是难得找一份清净,苦了的可是自己。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绝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琵琶声一如既往的清泠,歌声一如既往的悠扬。然而台中之人的心思,却是飞到了别处。
那人没来此处,想来应当是陪着那个刚醒的人儿吧......这么多年,自己的曲子他也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怎么还会在乎?
痴迷的,只是自己而已。
这玉斓堂,来的大都是达官贵人,却也并非全是附庸风雅之徒。台上人的走神,很快便有人查觉到,喝彩声也小了许多。
沐试玉猛的回过神来,暗暗自责。
琵琶声一转,转做穿石裂云破金碎玉之声,又夹了几分七弦琴的轻盈。
"惊沙猎猎风成阵,白雁一声霜有信。琵琶肠断塞门秋,却望紫台知远近。
深宫桃李无人问,旧爱玉颜今自恨。明妃留在两眉愁,万古春山颦不尽。"
凄凉萧瑟之意,似乎要渗到人的心底去。
台下在一片寂静后,紧接着便是冲天的喝彩声。
然而,这样的喧嚣却无法沉浸,反而可以更清晰的感觉到心中那份深深的寥落。
"玉玲珑?"沐试玉的身子一震,愕然看着对面的琉璃,唇角挂上了一抹苦笑。
"也难怪璇玑宠爱那家伙......确实是个招人疼的玉人儿。"随着年纪的增大,琉璃反而倒是越来越孩子气了些,"而且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对一切都很好奇的样子......但是那舞跳的,确实让人无话可说。"
"所以少爷......"
"真不明白你干吗要那么严肃的叫他少爷......他向来不在乎这些的。"琉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脑海中想到的是那玲珑阁中的小家伙脱口而出......居然喊璇玑‘小璇乖乖'时,璇玑一头黑线的模样。
"那小家伙的舞跳的非常好......有些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呢......即使有些诡异,却也赏心悦目。这次玉斓堂算是拣到了个宝贝了!"
"是么......"沐试玉转过身去,不让琉璃看见自己面上的神色黯然。
不是不想像其他人一样那样亲切的喊着他的名字,而是无法做到。
璇玑,璇玑......
仅仅是在心中想想,便会感到那种从心底涌起的甜蜜。若是叫出口来,只会给自己更多的遐想而已。
自己和他,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那样优秀那样精明的人......而自己......什么台柱,说白了,也只不过是卖唱卖笑而已。
那间玲珑阁,向来是他的寝室;那日里璇玑毫不犹豫的将那人安置在那儿,自己就早该明白他的心思的......只是不愿面对而已......抑若是,心底下仍存留着那一丝的奢望。
玲珑阁门前,那人当年曾亲笔题下一联:
璇玑似锦寄情暖,玲珑如玉蕴意懒。
......玲珑玲珑,很好听是不是?等我将来有了意中人,我就唤她玲珑......
那还是自己刚被他带回玉斓堂时,自己仰起头来,看着那朱红色的玲珑阁三个题字,当时的他笑盈盈的不经意道。
只是,如今被唤做了这个名字的,不是‘她',而是‘他'。
那又有什么关系......歌舞之地,男风难道还是什么稀罕事么?只要他喜欢就好,只要他喜欢......
但为什么,自己的心中会是这样的疼痛......
深宫桃李无人问,旧爱玉颜今自恨。
在他身边数十年......多年的情,却比不过这短短的数十日......
"试玉,你怎么了?"琉璃发现了面前之人的神色不对,"怎么像要哭出来了一样?"
"说什么呢......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哭。"沐试玉勉强想笑,却发现唇角无论如何都无法向上挑起。
琉璃狐疑的把手覆上沐试玉的额头:"不发烧啊,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我没事的。"沐试玉闭了闭眼睛,只觉的眼中似是有什么东西要涌出一样,却竭力忍住,"只是今天唱的有点累了罢了......我想歇会儿。"
出得门来,想着沐试玉那灰白的脸色,琉璃终究是有些不放心,跑到厨房去,要了一碗冰糖鸭梨汤。虽说夏日已快过去,天也不是很炎热......但降降火总是不错的。更何况,连日来他一直整日的唱,那嗓子也该保养一下。
端着碗走到门前,想推门进去时,却听到里面似乎低低传来了啜泣之声,还伴着断断续续的拨弦之声。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听到最后几个字,竟似是已经哽咽的唱不下去了一般。那音中,已经隐隐的带了些哑意。
琉璃急忙推门进去,却见沐试玉埋首在琵琶里,只是抽噎着,连有人进来都没有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