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不动声色,问瑶二,"要喝茶么?"
瑶二嘿嘿笑,点头,侧过脸看着鹤优雅手势。
那一晚莲华微笑的一句。
"瑶二,我希望你像我。"
你是我选的。
回到寝室后春桢一直不愿说话。夜一也不强迫他,只拿出洗净的樱桃给他。春桢怔了怔,笑起来,拈一颗放进嘴里。拉夜一坐到身边,倏然吻住他。
夜一犹豫了一下,轻轻揽住他的腰贴近自己。春桢眯细了眼,调笑而温柔地看他。舌尖慢慢挑逗着让樱桃在彼此唇舌间辗动。夜一有些笨拙地试图迎合他,想要避开春桢灵巧拨弄得几乎有些碍事又跳动着诱惑的小小果实。春桢的眼在笑,几乎有些捉弄人的意思。
结束那个吻时,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笑唇弯弯,泪滴一直滑到下颏。夜一用唇轻轻印干,怜惜地抱紧他。
"你还有我呢......他不在了,可是我不会不管你。"
"我不在乎他。"
夜一捧起他的脸深深凝视。"我知道。"
"他像我母亲,但我不像......我不该在乎他。我为什么要在乎他呢。他从来都不懂替别人着想,就算佟莲华那样爱他,又能怎么样。"
夜一轻轻说,"他没有杀他。"
"他为什么要杀他。"
夜一把他重新按进怀里,"他不想佟莲华为他的所作所为负责,或者......他不想有朝一日和他的情人交手。"
春桢动了动,沉默下来。
半晌他低声说,"你不知道他怎么解决我的过去,安排我的一生。"
我同你说过,第一次见到他的感觉。这世上怎会有这么美的人。像透明的纤细白花,仿佛可以被呼吸穿透。
那时我八岁,母亲于三年前自杀。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发生很多事。
"那个人......对他做了那种事的那个人。被发现死在河上。是烧死的。被钢丝捆在一条小船上,用很多汽油。"春桢叹口气,"他真不嫌麻烦。"
人们说,那晚的河边有白衣的鬼魅乘风而去。
"后来他来找我。那时我父亲已娶了个女人,极年轻,一直没有孩子。"
那女人嫁来时,家业已崩散得七七八八,于是之后他们常争执吵闹。男人酗酒,经常醉死不省人事。女人公然偷情,直至有一日带回家里的男子发现那个白皙秀丽的孩子。
"我到今天都忘不了那晚。就好像死过一次的惊恐。从来不能想象。他们翻箱倒柜时爬到阁楼上,我在睡,那人把我拖下去。开始他以为我是女孩。"春桢苦笑,"那时还小,而且瘦。后来我那位继母说破之后,他也没有被影响兴致。"
夜一紧搂着他,半点不放。
"他们把我吊在门柄上。那女人脱了我的衣服。那时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用胶带封着我的嘴。我只能哭,一直哭,以为他们要打我,像我父亲常做的那样。"
窗外有轻轻的笑声。男人抬头,瞬间被短刀钉进眉心,仰倒。
"他就坐在窗台上,衣袖很长很软,铺在他旁边。他连手都没抬过的样子。头发在风里飞散,几乎要缠在窗外的花树上。他真的像个鬼。他跳进来,抓住那女人。"
春桢费力地耸了耸肩。
"他不放开我,把她拖过来......叫她替我......他怎么能想到那种事......"
难道他认为那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完美方式。
声音里都听得出春桢扭曲怪异难忍的表情。
"总之后来他杀了她,带走我。那是我第一次碰女人。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有这种事。"
夜一安慰地拍着他后背,轻轻摩挲。
"他带我到东京,把我放在佟莲华那儿。他什么都不瞒我。只要我问,他什么都肯说。那时他开始给我服那种药。"
抬头盯着夜一的眼睛,春桢微笑,"孟予琛跟你说过了吧。香雪。"
夜一沉默点头。
春桢轻嗤一声。夜一看着他,"那是他拿自己换来的。"
"不然他也不会忠于佟莲华。"
夜一没有反驳。
"我感激他,但是我没办法理解他体谅他,更没办法敬他爱他。那时他把我放在佟莲华公寓里,他们从来没有同居。但他去看我。他们连做爱都不避我。他兴致来了就当着我的面引诱佟。他从来就不管我会怎么想。"
春桢有好一会儿说不下去。他拈了一颗樱桃,玩了半晌突然狠狠捏碎。
"......他怎么可以说那种话。他是认真的。佟说我长得白,像他。"
--"你喜欢?叫他也来陪你,三个人玩。"
--"胡说什么,他是你弟弟。"
"他们笑着说那些话。佟莲华......他说他爱他,他知道什么。他还当他开玩笑。我打赌那时他根本就不明白,雒玉宠这辈子说过的话,没有一句是不认真的。"
夜一沉默着扶起他的脸,春桢扭着头不肯。夜一用了点力,捧着他,轻轻亲吻他湿透的睫毛。
"他已经不在了。"
"他需要我原谅么?或者,是我需要他原谅?"
夜一封住春桢神经质地呓颤着的唇,眼泪滑进胶着的唇间,微咸。他轻轻说,"想要你。"
春桢没有拒绝。于是夜一搂住他颤抖着的肩,熟练地抱了起来。
那值得模仿和遗忘,抑或值得诅咒和记忆。
门缝间透进灯光温冷。少年迷惑惊诧的眼。
勾缠的肢体,契合的腰身。他们都清瘦修长,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强韧和柔韧。
他像摇曳着徐徐盘旋的白蛇,缠绕在另一具修罗神像般光滑洁净的蜜金色身躯上,紧紧困缚,欢喜且疯狂的神情。狂野妖媚姿势。那一幕足以慑人,足够摄人。美,而且邪异。
再也不能忘记了,那一切。
那是不能重回的,被他占领、主宰、蹂躏和盗窃的记忆。
三十八 朱弦已为佳人绝
筇园八月。一切都比想象中风平浪静。
炎热夏季里,游泳馆之外,四人组多了个消磨时间的好去处。莲华任他们在荭馆上窜下跳,打闹嬉戏。
他向来不爱说话。这点让人安心。每次来都见他静静坐在檐廊下那张藤椅上,似睡非睡。葵却知道这闲适模样下汹涌的威胁。那柄手杖剑总在他身边。筇园禁止配枪的规矩即使是他也没有例外。但那不代表佟莲华的危险性会因此减少,葵想着,无声挥汗,对自己傻笑。他没有衡量过莲华和Inuki的身手孰高孰低......大概也是不敢,虽然他不想承认这点。
莲华当然知道雒玉宠死在谁的手里。Inuki当然不知道秘密来到筇园休养的樱组首领就是他恨之入骨的那个家伙的情人。这些问题当然很乱。不过大叔当然不会食言......葵盘膝坐在门口发起呆来。莲华发觉,对他笑了笑,"怎么不去吃西瓜。"
葵回头看一眼,瑶二正仔仔细细替南南往西瓜上洒盐。
"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他不伦不类地发个感慨。鹤显然听到,受不了地皱眉,几乎没翻白眼。
莲华低笑,"这好像在说我呢。"
"才没有!"葵窘起来,有些结巴。"我,我只是觉得......这,这夏天很烦。"
莲华又轻微地笑了笑。葵看着他,决定不再逗他说话。说不定他的伤又在痛。关于受创性气胸他们在课堂上学过。虽然笔记全COPY夜一,葵还是记得的。他不知莲华究竟伤到什么程度,但三个月之后他还是这副模样,当初情状可想而知。
开胸手术被他断然拒绝,只敷衍地黏合胸膜。据说硬化剂注入胸腔后的剧痛一样让人生不如死。葵不由自主伸伸舌头。爱情,见鬼的爱情。上次春桢气得他咳血。这伤当真复发的话,不知还有没有命。
并非手术他撑不下来,只是他太有身为LON有力工具的自觉,不肯冒日后身手弱化的危险......葵皱眉,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这样么?被买断的一生,生或死,都只把组织摆在最先。
莲华却笑看着他,"想什么呢?"
鹳捧着块西瓜过来,吃得满脸鲜甜。"还用说,当然是Inuki。"
鹤警告地叫一声哥哥。鹳耸肩。
葵抬头。莲华保持那个清淡笑容,慢慢倚上椅背,再不作声。
硬化剂若能粘黏心上伤隙,也就好了。葵想着,小声叹了口气。
几天后再去荭馆时莲华正打开一只盒子。葵好奇去看,是只江户风铃,短册上却是一行英文。他读出来,"How should I greet thee,with silence and tears。"
鹤回过头,轻轻说,"lf l should meet thee,after long years。"
莲华对他笑了笑。
葵瞪眼,"你们在对暗号?"
鹤无奈地说,"那是句拜伦的诗。"
多年之后,若能相逢。何以贺汝,以沉默以眼泪。
莲华看葵一眼,"帮我挂起来吧。"
"真漂亮,你买的?"
"别人寄来的。"莲华静静回答,"或者......人也不远了。"
他闭上眼微笑,半晌轻轻说了句,"这又何必。"
没人懂得他在说什么。不过事态很快明朗。
那个午后双胞胎有事,来荭馆时瑶二并不怎么情愿,他宁可去等南南下课。葵死拖活拽,威逼利诱,到底拐他来。
察觉不对只是瞬间事。他们都足够敏锐。玻璃风铃剔透作声。瑶二拉葵一把,两人默契极佳,同时作出决定。
自侧面翻过围墙,隐在窗边角落,看得到檐廊上安闲的莲华,以及,他身边那个美艳的混血女子。显然是黑白混血,淡褐色肌肤柔润如丝,扛上只银勺都可以代言牛奶咖啡广告。一双猫儿眼分不清是黑得发蓝还是蓝得发黑。
她伏在莲华身边凝视他。两人面孔相距寸许,亲昵或暧昧都不足以形容。莲华只闭目养神。两人仿佛有对话,听不清楚。
瑶二皱眉。葵看他,手被拉过。瑶二在他手心写下个字,Faye。
那位传说中的副领队。
葵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霏伸手握住莲华脖颈,轻轻抚摸。柔软手指忽紧忽松。莲华毫不在意。霏看了他半晌,忽然收紧,指尖掐住他喉结。
瑶二浑身一紧。葵拉住他。他们学过读唇语,竭力镇定,远远辨认。
莲华咳嗽起来,眉蹙紧。霏低头吻他眉心,粉红舌尖轻轻舔舐。"你还忘不了他?"
"这不值得讨论,更不值得你专程来这一趟......你这次来,上面不知道吧。"
瑶二暗示地碰了碰葵。他俩凝神看去。霏捧住莲华脸颊眷恋地吻,一手握枪却抵在他心口。
莲华无奈地笑,"你难道不知道这地方不许配枪。"
"不然你永远不会乖乖听我的话。"
"你想怎么样啊,霏。"
微风轻动,风铃细碎作响。霏抬头看一眼,笑起来,"你收到了。"
"那句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终于死了,我很高兴啊。"
莲华闭上眼,脸色渐渐苍白。"谁告诉你我在这儿。"
霏不理睬这句话。"我爱你啊,你知道的。我恨他,这你也是知道的......他死了,你不想为他报仇么?我原以为,干掉他的那个人会是我呢。那多好。"
葵一激灵。身后有响动,瑶二警觉地回头,却意外看见夜一和春桢。显然两人也来荭馆,同样发觉情形不对,才摸过来。四人默契对视一眼。
"你不该来。这已经越了规矩。"
"让规矩下地狱,血淋淋的地狱。"霏看着他,"你懂我的意思,我知道你来这里,还以为你特意来给他报仇。"
莲华不言语。
霏轻轻说,"给你带来了好东西。"
她从背袋里拿出小小骨灰坛。
莲华静静看着她,霏微笑,"我从京都弄来的。你知道么,他们把他葬回那里。"
她抓着莲华双手合在瓷坛上,吻着他鬓角和脸颊,"你爱他,我把他带来给你。"她突然又夺走,莲华被她带得微微一侧,咬牙别开脸。
"你到底要怎样,霏。"
"我要你。"
"明确一点。拜托。"
她微笑,漫不经心地用一只手捧着瓷坛。"我要你娶我。"
莲华干脆地回答,"我答应你。"
霏抬手给他一个耳光,打得他几乎栽倒,按着右胸只是咳,半晌不能抬头。
"我要你死,大概你都会一口答应,是不是。除了他在,除了他的事,你难道不觉得,你冷静得根本就不像在活着。我们都不在你考虑之内,是不是?"
"......你叫我如何否认。你是我最忠实的伙伴。筇园樱班到樱组......"
"所以你希望我一直忍耐下去。"霏微笑着,"自私的男人。"
"对不起。"
霏晃了晃手,骨灰坛托在掌心摇摇欲坠。莲华茫然看着她,眼神空荡。
那眼神像雒玉宠,非常像。春桢想着,缓慢地叹了口气。他摸出匕首。夜一按着他手腕,示意等待。
葵对他俩轻轻使了个眼色,指指卧室窗子。他已通知双胞胎赶来,慎重考虑到霏的身份,没敢叫警卫。
霏把脸贴在瓷坛上。"真凉。"她轻轻说。莲华悲哀地看着她,"你专程来,就为了这样对我。"
她笑,"我等这一天,等他死,等了多少年。"
"你从来不告诉我你这么绝望。"
霏眨了眨眼,"可是你知道,所以我恨你。你什么都知道。"
知道我爱你,但是你选择伤害我,拥有他。一个女子的自尊和信仰有多么脆弱,你从来都知道。就像打破这瓷坛一样轻易,你打破它,毁灭我。
二十年前我就认定了你。
十年前你就毁掉了我。
"可那之前,爱,或者恨之前......"莲华咳了几声,摇头,"在那之前,我们都是樱。霏,你难道不明白,我们没资格考虑太多,得到太多。"
"我没有你那种自觉。"霏微笑,"别跟我提责任和义务。在樱组副领队之前,我只是我。我们在一起二十年,别告诉我你还不明白我。"
"那你要杀了我么。"
霏笑着,"别以为我会把你们两个葬在一起。"她揭开封口。莲华变色。霏掏出一把粉白骨灰,轻轻洒进风中。
莲华短促地叫了一声,陡然跳起来。霏一脚勾上他足踝,姿势巧妙无声,绊得他重重摔在她脚下。
莲华倒下时瑶二和葵同时一惊。再不能忍耐,示意夜一和春桢自后方包抄。两人自正面靠近。
霏跪下来,抬起莲华痛得惨白的脸,吻他的唇,轻轻说,"我允许你把这痛苦赔给他。"
但我要你的命。
她用枪口顶紧莲华胸口,莲华咬牙忍耐,伸手想触及她手里的骨灰坛。霏轻巧避开。
葵推了瑶二一把,两人齐齐抢上。那美女抬头时两人都不由自主心寒。她笑起来柔媚如猫,陡然受惊一瞥却成了暴怒的野豹。两个大男孩分明看出她眼里血色的饥渴,是多年训练加上杀手经验,蒸焙成眩目天性。
她抬枪指向男孩。莲华伸手去抓倒在身边的手杖。霏一脚踩住他手腕。
刷一声利刃惊风,匕首擦霏脸庞而过,钉上廊柱。她躲得巧,只削断几根长发。夜一迅速挡在春桢面前。瑶二趁这机会脚步滑动,自身后去抢霏手里的骨灰坛。
一枪逼开夜一和春桢。霏回手便指向瑶二。葵无声无息滑出柳叶刀,直刺她后心。霏躲开他,一枪没击中瑶二,迫不得已跳开一步。葵看一眼莲华确定无恙,霏的枪却指上他。距离太近,避无可避。
男孩们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霏开口。他们突然发现这嗜血女子声音极动人,天真甜美如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