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什么?”宁静臣停下手里的活,抬头说,他的眼睛里充满诚恳,没有一丝虚假的味道。杨君淮脸一红,低声说:“你不奇怪,我和他,和他的关系,我们今晚在这里……”宁静臣说:“你是说,你和李教主的关系。”杨君淮震惊的瞪眼看他,他怎么会认识小炎的,震宇盟中鲜少有人到过南方,见过李炎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方才他用外袍罩着小炎,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可宁静臣也不会就这样认出来。杨君淮惶恐的想,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宁静臣又继续说道:“杨盟主那天晚上和李教主见面时,属下也在场。”杨君淮恍然道:“那,杀赵常的是你?”宁静臣点头说:“是我,是我一剑刺了他,又把他扔到刀剑井里,属下认为这事事关机密,决不能泄露出去,只好下手。却不知道赵常是盟主的旧识,属下行凶杀人,违反盟规,请盟主处罚。”
杨君淮愣了愣,虚弱的坐在雪地上,摇摇头说:“处罚什么,一切起因皆在我,是我自己处事不端,引来祸害,还累及身边的朋友。”话语中透露着消极悔恨之意。一切都被陆剑英说中了,自己这样犹豫摇摆,果然后果不堪设想,今天幸的是同盟兄弟发现,依往日的情谊,不至于宣扬,但世上哪里有不漏风的墙,这样的丑事早晚会传的天下皆知,那时候自己如何没有关系,决不能伤及其他人。
宁静臣听出他话里退去的隐意,连忙说:“盟主你深受全盟兄弟的爱戴,决不能舍我们而去啊。”杨君淮低头拿起雪团在李炎身上用力揉擦,没有答话,宁静臣也没有后话了。
用雪擦过周身三遍后,李炎脸上不正常的红色渐渐退去,呼吸也匀称了。杨君淮用大披风紧紧的包住他,稳稳的抱他进到茅屋里,又怕他冷,靠近火堆坐好。李炎虽中了毒,但自始自终都神智清醒,方才所有的事,所有的话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
杨君淮刚解了他的穴道,李炎就急切的抓着他的衣服说:“君淮,我连累你了。”杨君淮拍掉他的手,冷冷的说:“李教主,请自重。”原本踏进门槛的宁静臣忽然说:“盟主,属下去看看外面的马匹。”说着,退了出去。
李炎傻呆呆的看了杨君淮一阵,嘴唇抿的发白。杨君淮正眼也不看他,依然默默的盯着火苗。他们两人就在这样尴尬的气氛里沉默不说话。
我要怎么把他弄出去,现在他决不能在北方待上一分一秒,那个在暗中策划一切的人绝对不会罢手,任小炎有多大的本事,身份一旦暴露,就决逃不了。
君淮,你心里难过,对吗,你一定在怪我,是我把你逼到这样的地步,你还要回去吗。震宇盟里还有容身的余地吗。
两人心里都盘算着什么,最后,李炎终于忍不住,说:“君淮,你和我一起回去吧。咱们一起去杭州,什么事情都不去管,就像去年,以前那样,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杨君淮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说:“和你回去,住在杭州的大院子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被蒙在鼓里,任你在江湖上打打杀杀,伤害我最好的朋友,杀了我尊敬的师长前辈,到最后,我是你这位鼎鼎有名,永垂青史的武林霸主的内院男宠。”
“不是,不是的。”李炎慌了,急切的说:“我从来没这样想,我真的喜欢你,我是真心的,我想你,所以我跑到这里来见你,就只想见你一面。”
“是吗,那你达到目的了,你看到了所有对付你的敌人,知道了他们的计划,还趁集会南部无人的时候一举攻下了四川,你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你的野心,当然你也看见我了,现在你满意了。”杨君淮表情淡淡的说,话语里没有一丝激动的感情。李炎愧疚的低下头。
杨君淮站了起来,说:“我要回去了,这里你不能待长了,说不定其他人会来,我给你留了一匹马,你赶快走吧。”李炎连忙问:“那你呢,君淮,你还要回去吗,他们会怎么对你,你有什么打算。”
杨君淮已经踏上门槛,略微停了一下,说:“不关你事,不过你要记住,无论我的身份如何,你再这样狂妄所为,总有一天,我会亲自到杭州了结了你。”说完,他头也不回,和宁静臣一起飞身上马,奔驰而去。
李炎呆坐着,喃喃的回味君淮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13
蔚州堡遥遥在前,太阳刚刚升起。杨君淮和宁静臣策马来到城下,才接班守城的护卫连忙打开大门,和往常的热闹景象稍稍不同,城楼上下所有人都没有大声说话,他们或在城墙空隙间窥视,或在城门后面探头张望,连刚买菜回来的厨子也从菜担子后面偷看。
这样的情形让人觉得无奈,宁静臣骑着马路过大门,暗自叹了口气,无疑,昨晚那场闹剧已经传的沸沸扬扬,难道昨晚各分队的队长没有发布戒严令,以至消息漏传了出去,谣言是隐藏在人心下的妖魔,万一蛊惑了全堡上下的人就糟了。
杨君淮驱马不停留,一眨眼就到主堡大门,来迎接的人脸色更加不自然,马夫恭恭敬敬的牵着马到一边,却不时回头看,仆人接过马鞭,待两人一转身走出几步,就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从大门走到主厅这一路,不知道杨君淮什么感受,宁静臣总觉得芒刺在背,楼台窗阁,回廊庭院的缝隙间,总有几双不知名的眼睛在贪看,总有几张无声息的嘴巴在开合。可他冷不防回头看去时,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就会消失在那面墙后面,那扇门旁边。再狐疑的继续往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出现了。
只一夜之间,只这样短短的时间里,一向被当成自己家一样的蔚州堡,一样的门窗屋瓦,一样的男女老少,往日亲切温馨的感觉完全消失不见了,剩下的是猜忌,疑惑和人情冷眼。才不过几百步的路,宁静臣走的冷汗淋淋,寒意直透到心里,连脚下的步子都踩不稳当,虽然他明白这一切都不是针对他一人,但身为同行者,这些感觉已经让他受不了了。
他抬头看看正快速往前走的杨君淮,稳健的步伐扎扎实实的踩在地上,挺拔的身板依然笔直的挺着,他的背影看起来还是像往常一样,那么熟悉,那么漂亮,让人不禁在心底暗暗佩服他的坚毅,倾倒在他的风采之下。
可杨君淮心里真正的想法又怎么会让他人看到,从到城门下,接触值班护卫异样的目光开始,他就明白了一切,这一路上的气氛只能以无力来形容,的确,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俗世,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怪不得任何人。
走到主屋,全堡总管事已经得到报告,在大堂门外等候,他是个在堡里待了四十多年的老管事,说话的态度依然恭敬不变:“禀告盟主,各位堡主,陆大侠和所有的武林贵客们都还在休息,但陆大侠吩咐属下,等您一回来就请您到议事厅,盟里先要开个会,属下已经派人却请他们了。”
杨君淮恩了一声,说:“不用了,让他们再休息会,你通知他们会议就等一个时辰以后开始。”总管事遵命下去,他又回头对宁静臣说:“静臣,你陪了我一夜,辛苦了,你也去休息吧。”宁静臣仔细端详了他平静无波的脸,揣着满腹心事下去了。
剩下他一人在空旷的大堂里,杨君淮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软软的坐在角落边的椅子上,一个小丫头送上一杯香茶,杨君淮伸手去接,食指在她手上轻轻一碰,那丫头却像是被毒虫咬一样,急着撒手,茶杯没有接稳,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四溅在他的衣脚上,杨君淮呆呆的看着地上碎落的瓷片,充耳不闻小丫头忙不迭的道歉。
一个老仆人拿着扫把过来收拾,嘴里叨念着:“哎,连杯茶都送不好,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老人沉痛,埋怨的语气把杨君淮说的一震,他轻轻喊:“林伯,你……”老人似乎无心,他那痛心不忍的眼神不经意扫了他一眼,立刻低头去扫那些碎片。
可能这真的只是不经意的一眼,可这一眼却让杨君淮脑海一片漆黑,他摇晃着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出大堂,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宁静臣路过演武厅,听见燕云骑队中的骑手大声的讨论,大多的言语都不太好听,其中一个铜锣大嗓门就是自己那个鲁莽的弟弟宁英臣,只听他说:“这样的丑事就摆在咱们家门口,不是当面给咱们一个耳光,杨盟主这次要不能好好解释,说不好,咱们兄弟间要起内讧了。”
“现在你这么吵,就已经是挑唆内讧了。”宁静臣实在忍不住,推门进去严厉的说。宁英臣一看二哥的难看表情,不觉收口。宁静臣又狠狠的扫视了全场,威严的说:“这里是演武场,不是茶馆饭厅,光动嘴皮子的给我滚出去,英臣,你给我出来。”全场的人都被骂的低下头,各自分散开始练把势。
宁静臣满意的看了众人一眼,走了出去,宁英臣略带不满的跟在他后面。两兄弟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做二哥的才停下来,回转过头看着小弟,痛心的说:“三弟,你身为一个飞骑分队的小队长,怎么这么不懂事,不管制手下也罢,怎么还公然宣扬,你知不知道这事关系重大。”
宁英臣不服气无声嘟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宁静臣哪里看不出来,顿时气的脸色发白,说:“你!你真应该浇浇冷水清醒清醒,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堡里面都有什么人,你是要把这件事说的天下英雄都知道,我们震宇盟被所有武林人背后说笑话才甘心,是吧。”宁英臣顿时理亏。
宁静臣又说:“杨盟主的个性你还不知道吗,我们跟了他这么多年,他有哪点事情做的不仁不义,愧对良心的,你扪心问问自己,难道就凭昨晚上看见的,就把他这么多年的公绩全抹杀了。”宁英臣的头渐渐低了。
宁静臣叹了口气说:“现在全堡上下人心浮动,谣言四起,你让杨盟主多难做。”宁英臣急着说:“那,那该怎么办?”
宁静臣皱着眉头,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棵枯树,若有所思的说:“杨盟主他自有打算。”那树上仅剩的一片叶子从枝头慢慢的落下来,无限凄凉的飘落在雪地上。
忽然林子另一头匆匆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焦急的说:“快看看,可能就掉在这一带。”另一个人安慰说:“不要急,若是掉在这里,不会找不到的。”
宁英臣一听是陆剑英的声音就走出去,看见贺远定俯着身子在地上仔细找什么东西的样子,他们两个看见宁家两兄弟过来,有点不防备。
宁英臣奇怪的说:“贺大哥,你在找什么呢,怎么不叫下人帮忙?”贺远定不自然的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是一块玉佩而已,就不想惊动别人。”他又看了看陆剑英说:“刚才出来碰见陆大哥,他也帮我找来着。”宁英臣笑着说:“那我也来帮忙。”
陆剑英清了清嗓子,对宁静臣说:“静臣,子吟和你一起回来了吗?”宁静臣说“是,盟主说过一个时辰在议事厅开会。”陆剑英略一沉吟,说:“那我去先去看看他。”
贺远定看他快步走开的身影,人稍稍有些失神。宁英臣却在一旁有所发现,只听他蹲在一块石头边说:“找到了,是不是这块,上面还有个‘远’字。”贺远定飞快跑过去,一把抢过来,用手仔细擦拭起来。宁英臣凑过去说:“这玉成色不错,刻的花纹也很精致,反面是不是还有字啊。”贺远定快速的把玉收到口袋里,抬头笑着说:“也不怎么希奇,是家母送的,反面就是‘大福大贵’四个字而已。”宁英臣见他这样藏掖着,也不勉强。
陆剑英找了好多地方,终于在书房找到杨君淮,他推门进去的时候,杨君淮已经写完一封书信,换上一件出游的服饰,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他大吃一惊,说:“你要走。”
杨君淮坦然一笑说:“我犯了大错,怎么还能安然呆在盟里,我不能让全盟所有兄弟为我所累。”陆剑英慌忙说:“可是,你就这么走了,我们震宇盟该怎么办,还有这武林大会怎么办,对付魔教大计又该怎么办。”
杨君淮平静的说:“盟里能人众多,少我一个不会不成的,这几年来,是全靠大哥,五位堡主你们大家一起努力,才有震宇盟今天的成就。你也知道,其实我并不适合担当这盟主之位,我性子太软,不够果断,往往在小事上犹豫,影响大局,所以……”
陆剑英打断他的话,说:“你要和李炎一起走吗?我猜昨天和你一起的人是李炎吧。”杨君淮点点头说:“是他,不过我不会和他一起走,我们不是同路人,他有他的野心,我有我的原则,我们是决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陆剑英舒了一口气,说:“那就好,既然这样,我和你一起走,我们是结拜兄弟,说好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杨君淮连忙说:“不行,大哥,震宇盟少了我可以,少不你却万万不能,你这两年来主管盟里各部,是最了解盟里情况的人,你走了,盟里就要大乱。我已经在信里写明白了,若几位长老堡主同意,你就是下届盟主,即便是他人当,你也应该留下来,尽力辅佐他才是。”
陆剑英说:“当年我是由你举荐,才加入震宇盟的,现在你走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杨君淮紧紧拉着他的衣袖说:“这震宇盟是在大哥所有努力中壮大的,难道你要丢下多年的心血不管,这样走了。你就当是为了我留下来,不成吗?”
陆剑英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缓缓的说:“子吟,你一个人走,不觉得孤单吗?”关怀之情意与言表。
杨君淮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暖意,笑着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走到天涯海角都记着大哥,大哥也不要忘了我,若有什么事,就送信到杨柳庄,我一定随传随到。”
两人有默契在空中击了一掌,杨君淮拿了桌上的包袱转身,陆剑英又说:“你不和其他人告别吗?”杨君淮没有回头,只说:“我现在没有颜面去见他们啊,请大哥代我向他们道歉,辜负诸位前辈的期望,杨君淮万分愧疚。”落寞的话语飘出门去。
杨君淮在熟悉的庭院里奔走,回忆数年在这里的生活,感慨万千。他刻意躲过堡里的所有人,飞速穿过亭台楼阁,悄然越过高大的城墙,奔上堡外一处土坡,回头对旧地做最后的遥望。
他忽然发现来路上有两匹马奔来,一匹马上,宁静臣笑着和他打招呼说:“杨盟主,出来也不带上脚力,赶路多辛苦啊。”
杨君淮一愣,惊讶的说:“静臣,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宁静臣轻松跳下马,说:“我早就想当一个万里游行的大侠,难道盟主嫌我武功不够,拖了你的手脚。”杨君淮连忙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这样,静臣就跟定盟主你了,你看我还特地为你去找了两匹好马呢。”宁静臣笑着说:“哦,对了,现在你我都不是震宇盟的人,不知道以后怎么称呼?”杨君淮无奈,说:“那就相互做个伴,你叫我子吟吧。”
“好,子吟,我们先去哪里啊?”宁静臣高兴的问。
杨君淮向西方遥望,说:“向西,先回家看看,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看母亲了。”
两人上马,向西面奔去,掀起黄沙飞扬。
而就在东面更高的山坡上,李炎看着一路滚滚黄沙翻腾,默然不语,直到那黄沙飘到天边,消失在地平线下。镒金堂堂主柳为猜不透教主的意思,只好站在一边等候指示。
许久,李炎才回过头来说:“你是锦岚派来的?”柳为说:“是,昨天夜里,封右使急急赶去开封,让属下过来,听候教主吩咐。”李炎奇怪的说:“他去开封干什么?一个人?”
“不是,封右使还带着一个年轻人,看上去……”
“看上去怎样?”
“看上去和江少侠长的一模一样,刚一照面,属下还以为见到鬼了呢!”柳为夸张的说。
李炎哼了一声,说:“这家伙,又丢下我一个,自己逍遥去了。”若不是他这么一走了之,自己就不会醉倒在屋顶上,受人暗算,害君淮误入圈套,这笔帐下次见了慢慢算。
“你,把君淮一路的行程调查清楚,随时向我报告。”说罢,他也上马,向西方向前进。
14
杨君淮和宁静臣特地绕道黄河沿岸走,杨君淮不知道,宁静臣也是个广游天下的老手,哪里好玩,哪里住着舒服,哪里有什么好吃的特产,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这次到一个大集市,他去雇了一艘小小的游船,逆水而上,一遇到大的集市城镇就拉着杨君淮上去游玩。杨君淮平日在江湖上走动,素来风尘仆仆,肩负重任。而这一次,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终日和宁静臣在船上下棋,对诗,喝酒,沿途又能看到黄河两岸的壮美景色,心头的郁闷渐渐消散,神色间也开朗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