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茫茫天地间,又被扔下,孤身一人。
甩头将自己从无用的思虑中挣脱,程锦朝原地不动,默念静心诀,把所有事从头到尾都想了一遍。狼在深山,狼崽留给她,被她留在河边,蛙妖在城外如人生活,见外人来就狩猎,此时狼和蛙都不见了。
难道是妖怪们在行动,有什么阴谋?她无心之间把明尘尊者陷入危机了么?
起身要去寻找明尘尊者,头一抬,发现明尘尊者不知何时出现在空中,手中竹杖化作黑色长剑。
她又生出一股想要被这位尊者杀死的念头,急忙甩甩脑袋起身,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尊者扼住她的喉咙时,她可耻地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
真是……变态。
尊者在空中一闪而过,再回来时,手中提一只灰不溜秋的活物,她定睛望去,大吃一惊,是被她放在河边的小狼崽。
这狼崽也是有奶就是娘,没有奶也是娘,她醒来之后这小东西就古怪地在身边留着不肯离去,是她现出原形狠狠嘶吼了一番才把小家伙留在河边的。心里有半分对这小东西的感情,进城了,她自身难保,还要关心这被明竹盯着的小东西?
现在,这小东西被明尘尊者捏着,程锦朝一望,心里默认了自己恐怕要和这小狼共死了,半分感情立即成了三分,立即眼巴巴地张望着。
明尘尊者长剑一转,成了竹杖,人如燕子掠过,就顺手挑起程锦朝衣领子,把她带到空中。
狼崽不知死活地吮明尘尊者的手指,程锦朝更加悍然不怕死地把狼崽夺过捂在自己手中,被它咬住手指,吮了好一会儿,最终发现吮不出什么东西,转头乱咬起来。
她偷看明尘尊者脸色,不悲不喜,想来也是,没必要因为小狐狸和狼崽子这两个妖怪有所表示,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空中轻盈飘忽,四肢百骸通透,灵气稀薄,却十分纯净,明尘惯于在空中行走,灵气毫无秘密,不像地面上,所有感知都错综复杂,耗费心力。
狐狸抱住狼崽的举动,她是知道的。也知道这狼崽或许就是明竹胡闹时要研究的那半妖之子,若是以前,她就顺手把这狼崽杀了。
但此时不行。
虽然人说狐妖生性狡黠,但这程锦朝并未撒谎,此地的麦田中一股粘腻的腥气,麦田中妖气混沌,但没有一只妖在,着实古怪,来回时间不过几个时辰,如此多的妖怪不能凭空消失,妖怪去向就成了重中之重,无论是哪一州,冒出这么多妖怪……都是可怖的事情。
而和麦田一样古怪的是,山野之中狼妖的痕迹也在,唯独不见狼群。
只有这只狼崽。
宗门中有秘法,借血缘追踪妖族痕迹,所以她留下这只暂未妖化的小狼崽带回宗门,看看狼群去处。
她在桌上占卜,问这里是否有埋伏,卜象为凶,她就来了,可现在这么久,别说是埋伏,就是只说得过去的妖也没有,索性去望月城看看。
身侧的狐狸忽然开始发抖,明尘在半空停留,离城墙不过半步高,她始终没有落地。感知中,望月城下空空一片。
有些事,的确是需要一双眼,看清光下有什么景象。
感知中,狐狸拼命克制着不去发抖,然而实实在在地,在害怕。
明尘耻于寻求妖怪帮助,竹杖化作剑,就打算落地,看看到底是有多么古怪。
然而狐妖主动开口,竭力维持着冷静平稳的语调:“尊者……不要踩到这个人的头。”
明尘面色古怪,却还是听她,错开半步落地,感知中,四周还是空无一片。
什么叫“这个人的头”?
她不禁问道:“城里是什么样?”
“所有人都死了。但他们尸身未腐,衣服也还完好……就坐在这里。”
狐狸发抖道:“还有……我,我看见了……我曾在麦田中遇到,遇到这个人。”
城墙上,一个老农模样的人安静地坐在地上,微微张口,面色平静,身体舒展,唯独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
这是她见到的农田中休息的第一个人。
这不是蛙妖么?
明尘尊者此时才表现得像个瞎子,用竹杖一点,碰到一具尸体,缓缓伸手去摸。
“人皮,”
明尘稍一思考就想明白了,没有生机没有灵气的东西,怪不得她感知不到,“你说的蛙妖如果是真,恐怕不是真的化作人形,只是……杀了人,穿上了人皮,如今脱下人皮离开……”
程锦朝并未说话,只按住了狼崽的头免得它再乱咬。
满城的街道上,或躺或坐,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贫或富,无一例外地横在外面,安详而平静地闭着双眼。
明尘忽然抬起头来,背对程锦朝。
满城的人都死了。
程锦朝想到,这些蛙妖离去,去下一个地方……若是也像望月城一样杀空一座城……
还有,阿素的亲戚……阿素实实在在地没有依靠了。
身下忽然一空,她就被吊到空中,明尘尊者提着她的衣领飞掠而过,朝着离星城奔去。
路上,她听见尊者道:“见了望月城的景象,你为何悲伤呢?”
程锦朝下意识摸了摸眼角,并未发现自己流泪,有些不解。
“这不过是妖族众多恶事中的一件,你的悲伤是真的么?千年百年,盘古开天以来,妖族性恶,并非饿了要吃,渴了要喝的本能,只是生性要杀戮的恶种,也会有悲悯的心肠么?”
“我想到我的同伴阿素,她是个好孩子,她的亲戚在望月城,现在她无依无靠了。我想,或许能在离星城让她有个地方可以住……”
“我只是感慨,妖在年幼时,也有极少数有悲悯和善意。就像你,就像这只小狼。但当他们成年,就残忍无比,没有先生教导,也没有外力施压,可见善良的妖只是本性未曾苏醒,还未来得及作恶,”
明尘尊者在笑。
“我幼年时和一只小狗朝夕相处,它乖巧伶俐,是我最好的玩伴,有一天意外发现它是妖,我相信有我教导,它必不会行恶。我处处隐藏它的踪迹,为它开脱……
“下场,就是全乡的人被我的轻信害死了。而我的眼睛,也是被那只狗活活剜出来的。
明尘尊者说过这些,从她手中拎走了狼崽,双手温柔地托住它护在怀中:“我只能给你两日,我离开离星城前会杀你。照你所说,去安置那个孩子的去处,众人前,我不会说你是妖。”
程锦朝垂着头,听见明尘尊者又轻声道:“得宗门中接替我照顾离星城的人来,我才能走。我归心似箭——你的两日最后够不够数,我也不清楚。”
第12章 离星城12
程锦朝把明尘尊者的话捧在心里,惴惴地进了城。心里游移不定地想着一只狗和一个孩子的故事,想不出自己何德何能,要听尊者解释杀妖的缘故。
她从城主府出来,是尊者放她离开,姚一行还不知她是妖,遇见她的时候露出笑容:“尊者是不是看中你了?”
程锦朝:“啊?”
姚一行激动起来,双手乱摆地比划着:“就是,就是仙缘啊!我看你们飞出城又回来,这是何等殊荣!不是仙缘?”
程锦朝笑笑:“不是。”
“那是什么?”城主怀着街坊式的热络,眼睛明亮,若不是顾及男女有别,恐怕就要缠上来问东问西了。
她瞥一眼院门,仿佛要从庭院中的寂静里剥茧抽丝,找出自己的答案来,仙缘?不,是刑期,是她自找,求仁得仁,心中把身后事沉甸甸又轻飘飘地想了一遍,对城主一笑,没有存心克制,流出狐狸的妖媚:“你不如去问尊者去,叫她告诉你。”
姚一行想了想,想不出自己去碎嘴婆子似的跑到尊者面前问程锦朝的事,连连摇头,看程锦朝笑意深深,笑道:“恩人说笑了,看起来是比仙缘还好的东西。”
程锦朝敛了笑容:“或许是。”
随即颔首告辞。
阿素还在长老处等她。
其实本不能算等她,因她走时就说,此去不一定回得来,叫阿素不必等,走得很坚决,没有一步三回头,却也知道阿素就坐在长老处里一条长廊上的木栏杆上,把两条腿晃来晃去。
程锦朝看见阿素的时候,那孩子就坐在栏杆上,探头往外望,看天上的彩绳缀着一只只篮子,事官忙忙碌碌地站在高台上取信下来,投入不同的竹道。竹道弯弯曲曲,伸进窗棂之间,有人伸出手来接信,那些信在竹道中飞行,擦出细碎的像风一样的呼啸,院子中偶尔传出人声,人的声音和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阿素就歪着头感受这一切,看见门口走来的程锦朝。
程锦朝身上的红衣颜色暗沉,衣裳上总有些细碎的切口,血污的袖口都还没来得及洗净,红色愈发暗沉,有的地方脏得要命,泛出血色的乌黑。身侧没有了剑,程锦朝显得不那么挺拔,甚至更让阿素想起火红的狐狸——接受相依为命的人是只狐狸精这件事对阿素来说很难,但是她别无选择。
她经常开玩笑说程锦朝是狐狸精,这人在无意之中就去勾引了谁,笑起来也有些狐媚子气。被她一说,对方就听她,总是板着一张淡泊沉静的脸孔,却实在不适合她,走到哪儿,就在哪儿拈花惹草,处处惹祸。仔细想来,狐狸怎么能塞进人的性子里呢,狐妖生来就是造孽的,她注定要为程锦朝操更多心。
“尊者放你回来了,怎么说?”
阿素说的是望月城的事。
程锦朝此时却格外地笨拙,像是不懂她的意思似的,眨眨眼,想了一会儿道:“阿素。”
“别用这种腔调喊我,恶心。我自己的印鉴弄好了,我还没想好回家还是留在这儿,想来想去你总得回家吧——”
“我还有两日。”程锦朝轻轻打断她。
“……所以就还是回家吧,”阿素面无表情地续完这话,把程锦朝仔细打量一遍,昂起头,很是理直气壮地叉腰,“你得送我回家。”
“我恐怕不能……”
“那就别说。”
阿素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她伸直两条腿看自己走了一路的细胳膊细腿,她怎么走,身体也没见强健起来,她一个人怎么能回家呢?回到家里,也不过是间破败的空屋子。她还要去见程锦朝的母亲,独自回去,她要怎么交代呢?仔细想来,那位女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程锦朝是个妖怪呢?还是说她也是?可她实在是个很好的人。
“真没用啊程锦朝,你看看你,根本送不到我望月城就要打道回府,口口声声说要带我回乡,现在又不能了,还有比你更没用的么?我劝你还是把话收回去,不然我可要瞧不起你。哦说起来一路上是谁带谁走啊,还不是我在操心行李操心马匹,稍微交给你,你就办砸了,你看看有这样的理么?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呀……”
阿素嘟囔过,程锦朝还杵在原地,像根漂亮且无用的木头,除了一身好皮囊长得漂亮之外简直一无是处,还比她大几岁,又老又没有用。
于是她起身,拍拍程锦朝的胳膊:“走吧,就知道你没用,身份印鉴我都弄好了,还有你的也一起……”
“尊者说两日内除灭我。我作为妖死得其所,我是来安置你的。我要带你去城主那里,如果你实在想要回家,看他如何安排,如果留在这里,也是找他。我能帮你收拾些东西……虽然我确实没什么用……”
程锦朝好像是怕她打断似的一口气说完,说罢,把手放在她头上:“我看离星城的人很好,但是要回乡也很好,你怎样打算?”
阿素心里涌上一股无名的愤怒:“你真没用。”
程锦朝:“唉,是啊。”
这副一看就是要死了索性没脸没皮起来的样子叫阿素更是气得脑袋发昏,眼前雾蒙蒙一片,不知是被什么迷了眼,她觉得十分委屈。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们不进城,不找什么亲戚……我们也不从家里出来——”
阿素发起脾气,不知是气程锦朝还是气自己,拽着胸口的衣裳一阵阵喘粗气,还要去扯程锦朝的衣裳。
可程锦朝虽然好脾气,却还是扯开了她的手,略微弯腰,把双手压在她肩头:“你听我说,我无论如何都会从家里出来,我有我自己的原因。可你接下来就要一个人生活了,回乡也好,留在这儿也罢,有什么就去找城主,找事官,没有我连累,有大能尊者保护,你能过得很好——你听我说!”
阿素从发脾气遮掩流泪,到无赖似的咬她的胳膊要挣脱,这孩子从小就缺乏管教的,父母又去世了,性子格外野蛮,动作有些粗鲁,咬痛了程锦朝的伤口,她忽然拔高了声音,从长老处一整个院子都听得到的声音责备道:“别再哭了!”
阿素哪里会听她,抬起脚就要把她蹬开好自己逃跑,在平日里,程锦朝根本不怕这一脚,可她实在伤痕累累,被一脚踹出去,脸色惨白,踉跄着跌在了地上。
在地上躺了一下,那一瞬间仿佛在疼痛中被延长了,她望见湛蓝的天被层层绳索切割,空中行走的那个人似乎正在朝这边望,可她知道不是的,明尘尊者眼盲,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知道她程锦朝在这里妖气滚滚地害人。
似乎因着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程锦朝反而释然地微笑,是否有好妖的答案未曾找到,可心里涌动着的要被杀死的欲念无限生长,占据整个躯壳,叫她难以自持地笑着,像真正的邪祟一般,露出得逞的快意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