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觉得蹊跷,”定平朗声道,“但我想,或许是明尘去望月城时,那些妖怪躲了起来,明尘又一时不察……没有看见。”
扶火道:“这是什么话?明尘是尊者,什么妖能在她眼皮子底下遁形?只能是明尘去时,那些妖怪不在望月城,如今回来了。或是,你们的血脉追踪失灵了呢?”
她虽然对明尘亲亲切切格外柔和,在厅内却是面容冷肃,伸手一拂就是片天地,有理又声高,明尘此时只无声地听着。
定平道:“那是我错了。我只是想,明尘再强,也只是一人,我们不如立即派遣一队人马去望月城,带上寻妖的法器,一寸寸地搜一遍,必定能找出些线索。毕竟有些东西还是需要肉眼观察,法力有时也有些欠缺之处。”
扶火笑:“定平师侄,你说话可真伤人。”
定平道:“没有扶火长老想的那个意思。”
扶火挑衅:“哦?你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了?”
两位长老说话,旁人不敢擅自打断,还是明尘轻声截断:“在望月城倒是合理,毕竟前一刻还在外出没,后一刻就消失,只能是就近躲起来。一个瞎子看不见一些事也是常见,不如就听定平师叔,到望月城亲自搜一搜,立即出发。”
扶火瞥她一眼,长出一口气补充道:“既然明尘这么说,那就照师侄说的办吧。不过明尘你也累了,此次搜寻你就不必去了,人家说你眼睛瞎没有用,正好我有些法器丹药的还没整理,你来帮我的忙。”
她硬是把明尘从这事儿里挖了出来,把此事撇给定平。
平日里长老开会不像这样不像话,当着面阴阳怪气,可扶火就是这样的性子,甚至有些时候还要跳起来指着某些长老的鼻子破口大骂。
可把明尘拽出来,面上就又亲切了,却又不谄媚,格外仙风道骨,透着股淡然:“走吧,我是真有些东西叫你整理。那事你别管了,定平做不好,自然会来搬你。你也别觉得降妖除魔就是你一人的事,定平也不是废物。”
“庸才做庸才的事,天才做天才的事。”末了,扶火补充,就已经把明尘带入她的洞府之内。
闭关出来之后一团狼藉,明尘低头收拾,把未用完的丹药和未损毁的法器收起,剩下的些垃圾清扫出去,全然当了她的侍剑童子。
摸索着捡起一本手抄的不知什么经书,扶火忽然漫不经心问道:“听说你带回来一个少女。”
明尘捏紧了经书:“扶火长老什么都打听得到,请为我打听下望月城此事之后的进展。”
“好哇,我能去拜访拜访你家的小姑娘么?”
“请随意。”
明尘一点儿也不担心同宗其他人发现程锦朝是妖,而且,这些人多半看不出来。
以至于程锦朝又困又累地躺在河边时,忽然看见一个白衣女人迎面走来。模糊间她还以为是明尘,起身就要行礼,仔细看才发现不同。
这人没瞎,有一张温婉的面孔,神情柔和,见到她,歪着头好奇道:“是个美人呢。”
她眨了眨眼,没有开口说话。
“你叫什么?”
此时明尘不在洞府,程锦朝感觉自己有些无措,对方一看就不像明竹那样好糊弄,又眨了眨眼。
“我此时有要紧事,你和明尘吹吹枕边风,就说让她当宗主,别让一些阿猫阿狗的当了宗主管我,啊,我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程锦朝脑袋嗡一声响,枕边风?难道明尘尊者在外面……那样介绍她?可她是个女的?难道是自己无意间太狐媚了所以被这样调侃?
心中闪过千千万个念头,还是不卑不亢道:“这些事,还是等尊者回来再说吧。”
“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哑巴配瞎子,白想象了。”
原来只是乱想象。
程锦朝被她一惊,也不好不说话,索性直起身来:“请问您是……?”
“我是扶火,你别和明尘说。”
程锦朝转头对回来的明尘禀报:“尊者,扶火来过,要我吹您的枕边风,让您当宗主,不要一些阿猫阿□□她,她不让我说。”
明尘才回来,惊诧于扶火居然见缝插针地来了,她才刚给扶火收拾完法器!
然后才想到扶火的用词,不,万一是程锦朝自己的用词?
她又面色古怪起来。
正要细想,程锦朝却比她更正经地交代道:“尊者,所谓枕边风,是扶火自己说的,她以为我口不能言,故意要调侃,并非我有意冒犯。我对尊者没有这样古怪的心思,请尊者明鉴。”
明尘面色更加古怪了:“你为何要解释?”
沉默片时,就连小狼崽甩毛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程锦朝才低声道:“我实在有些古怪的心思,但说出来,怕脏了尊者的耳朵。”
明尘:“那就不要说。”
程锦朝:“不过是一句玩笑,我解释过就好。并不是心中真有这样的心思。”
“不要说话了。”
明尘也不知道程锦朝是不是故意的,这狐狸岂不知越遮掩越有鬼的道理?现在这本来就捕风捉影的事情被程锦朝一解释二解释,解释得都快确凿地立在这儿了。
程锦朝却知是狐狸的本性冒出来了,有些蓄意勾人的想法,此时没有别人可勾,全朝着明尘尊者放过去了,对方目不能视,自己的本事就在话里了,她实在想忍住,但本性难移,咬住舌尖,忍住了接下来的话。
须知她一开始真是要好好解释一下的,可解释了半句就知道不对了。
良久,她还是规规矩矩坐直,朝明尘行礼,正色道:“请尊者听听我龌龊的心思吧,我说出来,就没什么可遮掩的。”
“说。”
程锦朝垂头再次行礼:“我想让尊者杀我。”
明尘尊者豁然起身,衣料哗啦一声,程锦朝急忙补充道:“和我早些说的死不同……当尊者要杀我时,我就格外兴奋,仿佛有些不可知的欲念生出。这……实在是龌龊。”
她抬起头,看见瞎眼尊者似乎生气了,四处摸索着什么,胸口起起伏伏,看来是气得不轻。
“但是我想要死在您手中是认真的,这是无关欲念的。除此之外,我实在没有别的龌龊心思了。平日里,我还是我,尊者还是尊者,我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当我要杀你时,你就有非分之想了吗?”明尘尊者花了好长时间才平定情绪坐下,程锦朝想了想,点点头,想到尊者看不见,轻声道:“是的。”
“那无妨,我暂时不打算杀你。你想要死在我手中?”
“是的。”程锦朝面露笑意。
“这事很矛盾。你要死在我手中的时候,对我一个女人产生欲念,这是恶。可我若不杀你,你就不会有这样的恶,但当你未作恶,我就不想杀你,仍要考察。”
程锦朝也觉得很矛盾,严肃地想起办法来:“尊者,我是妖,我迟早会作恶,你不如把我放出去,我或许会早早地控制不住本性开始作恶,这样,你就有理由杀我,我也得偿所愿。”
“你为什么总要死?”明尘问道。
“想被您杀死。”
“还有呢?”
沉默。
直到明尘觉得狐狸不会回答了,起身上楼去,直到进门的前一刻,才听到声音。
“我没办法和自己相处,”
程锦朝垂眼望地,泥土中散出药草的气味,河流的声音在耳中回荡出宽阔的样貌,狼崽啃着水果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恨我是妖,我也恨我……曾是人。”
“我想起那只狗。”明尘只是淡淡地说。
程锦朝以为她要回忆什么,但终究没有,门关上了。
第15章 天衡宗03
最东边的云缓缓游动到河上,短暂地停下脚步,似乎沉浸在河水的倒影中。程锦朝在很远的山头坐着,坐在洞府的边界,云彩触手可及,狼崽不明所以地晃着头,不知道程锦朝为什么忽然躲了这样远。
程锦朝不知道素来克制的自己为何在明尘面前就没了羞耻,或许人连死都不怕时,羞耻就成了无用的装饰,把心事说出,她就成了毫无遮掩的存在,她因此难堪,不知道如何面对明尘。
于是顺着河流一直走,拖着并不利索的身体走了很久,狼崽亦步亦趋跟随,她顺着河水走入深林,不敢相信这一片区域都是明尘的洞府,深林又缓缓爬升,到幽深的山上。
洞府的边界是分不清黑白的,黑色的是山岩,白色的是云彩,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她伸手去触碰,摸到一片虚空,惊得缩回手想要舔舔爪子,忽地想起现在是人形,保持了克制。
亘望厅来了消息,呼唤明尘过去。
明尘送走仙鹤,推门出来,感知中竟然没了程锦朝的踪影。
荡开神识,感知无限扩大,才意识到程锦朝不知道什么时爬上山。
没有去管,径自离开。
程锦朝看见明尘翩然离去,没入云中,仿佛一道从云间穿透的日光,她挪着步子下山,狼崽有限的认知里看见她拖着伤还要折腾着上山下山的,更是不解了,但它自己也在虚弱状态,走不动时只要在她腿边蹭蹭,她就屈身抱它下山去。
坐了一会儿,狼崽忽然发现楼梯旁立着一柄剑,明尘居然没有将佩剑带走,它难得兴奋起来,咬着程锦朝的衣裳,要她看。
初见时,明尘尊者就提着这样一柄通身漆黑的长剑静静矗立,这剑刃沉稳内敛,看起来甚至有些粗糙暗淡,程锦朝蹲在一边打量,想了想,伸手去触碰剑柄。
从剑柄中流出一股温润的气息。她迟疑了一瞬,还是握住了它。
她感觉这柄剑似乎也在迟疑,仿佛在打量她,似乎在抗拒,但是也只有一瞬,那抗拒的感觉便消失了,有一团很重的踏实感落在胃里,她沉甸甸地感觉到安全,于是壮着胆子,拿起了它。
剑鞘也是黑色,被她所没有见过的物质包裹,她轻轻拔剑出鞘,然而只拔开半寸,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阻力。
剑鞘仿佛和剑牢牢粘在一起,似乎有两只手在和她对抗,在用力地按住她的手,禁止她拔剑。
于是就那么握着带鞘的剑站定,程锦朝感觉自己有了些力量。
剑身并不重,但比寻常的剑长出两寸,又宽出少许,加上她精神不足,奋力一挥,竟然劈出些重剑的气势。
剑尖吭一声砸在地上,陷出微弱的凹坑,她重重地喘了口气,把剑拖起来。
狼崽围着她嗷呜,似乎有些担心。
程锦朝抚着剑柄,猛地向前走三步,横过长剑,喃喃道:“斩妖除魔……”
哗——挥出一剑,两剑,在简单的剑招中,有种磅礴的意志在坚定她,这是斩妖的剑,是天下正道,是人间太平,一剑接着一剑,她忘记了自己是程锦朝,忘记了是狐妖,仿佛和剑主人的意志合一,只管挥剑,劈开个潇洒利落,斩出个公平道义。
铛——
一剑被格下来了。
她回过神,眼前是蒙着眼的明尘,竖起二指,就定住长剑,不受控制,长剑脱手,倒飞出去,重新回到楼梯旁立着,像沉默的兵士。
被剑主人撞破偷偷用剑,程锦朝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躲开一步。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纸包。
明尘道:“宗门弟子正在辟谷,食物不好找,珍惜粮食。”
她犹豫了一下,才要接过,狼崽就兴奋起来,摇着尾巴就扑到明尘脚边,也不顾对方是个斩妖除魔道修士,有饭就是娘地蹭了蹭,毫无戒备地打起滚来,露出柔软的肚皮。
程锦朝连忙把狼崽抓起来放在怀中,低声道谢,接过纸包,不由自主地瞎操心起来:“尊者,我一只妖,待在这样的宗门中……若是连累你……”
“扶火来,不也没有发现你是妖么?”明尘淡淡答。
“那……望月城的事,可有进展了?”
程锦朝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敢问的,但凡明尘说完就走,她也不敢多言,但偏偏明尘尊者说完话就站在原地,像是还有话要说,她也不敢轻易就走,有些失礼。
“不知道。此事把我架开了。”
程锦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可她觉得明尘尊者站在这里,有许多话藏着没有说,可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了,她都接受自己的命运了,心里都是无限平静的。
索性打开纸包,发现了两块还散着热气的糖饼。
看了看狼崽,分出半块给它,它倒也没什么忌口,用两只前爪一夹,啃骨头般的咬起糖饼来,剩下一块又小心包起来放在怀中,留下半块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地吃了一点。
明尘似乎在等她吃完,才摸出一枚小小的玉瓶递过来:“养伤。”
程锦朝受宠若惊:“多谢尊者。”
“望月城的事,你怎么想?”明尘忽然问。
“我不太懂妖怪的习性,竟然还有穿上人皮的……”
身为妖怪,说自己“不懂妖怪的习性”,程锦朝有些惭愧。
“说些别的。”
别的?
感知中灰蒙蒙一片,属于狐狸的部分显得纯良而洁净,没有吸取灵气,没有吞噬,明尘为此和颜悦色地提点:“身为妖,你怎么看望月城的事。”
“尊者,妖有杀人的本能,我承认。但是我想,杀了人又做成人皮,还要继续利用,背后一定是有超越本能的东西在的。比如有人命令,或是这样做能吃到更多人。结合那时的情况,我觉得可能只是有人命令罢了。因为望月城四周实在没什么人可吃,有做人皮的时间,不如去别的地方觅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