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惶然中回神,龙依旧盘旋舞动,于雾气中漠然运作。
那是法器,并非真龙。
回过神来,冷汗沁透后背,和伤口连作一团,润湿了还未结痂的血口子,蚀得她面色苍白。
明竹回来了,还带了荷叶包的两团豆饭:“吃些东西吧,对了,路上遇见师姐了,好像说过会儿也要来。”
能被明竹只以“师姐”称呼的,只有明尘一个。狐狸陡然有种被当场捉住的错觉,撑着面上的镇定接了豆饭拆了吃。
刚吃了两口,外头就有风声传来,刚听见脚步声,明尘就已经站在明竹身后:“我来了,如何了?”
“还没有结果呢师姐,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时间这样久呢!”明竹狼吞虎咽地吃着,又道,“锦朝她太过小气,只给我一滴血。”
“胃口不小。”明尘道,“要那么多做什么?”
被她一说,明竹便不说话了,龇牙咧嘴地戳程锦朝,有点嫉妒的意思。
程锦朝捏了嘴角的一粒豆子放进嘴里:“尊者为什么忽然来了?”
“路上遇见明竹,说血脉的事,我想或许也算办法。兴许你有些遗落的血亲。狐族是狐王本家,拢在一起,若能知道一只下落……”
嘎吱嘎吱的背景音,那龙忽然奋力昂首,嗷一声,雾气渐渐散去。
不自觉地,狐狸竖起耳朵,愈发靠近两步,紧挨着那龙头站下,抬头仰望地图,苦等着那雾气散去。
明尘忽然道:“什么都没有。”
或许那雾气那地图都有灵力被明尘感知,程锦朝还是抬着眼仔细瞧,终于在雾气散尽时看见了地图的全貌。
上面什么都没有,和之前并无二致。
明竹慨叹:“唉,竟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明尘忽然道:“锦朝。”
狐狸吐出一口浊气,垂下眼嗯了一声。
“随我来。”
没有血亲,明尘心底怜惜起了这只狐狸。狐族之中,本家本族也都灭尽了。
有朝一日还要被她亲手杀了。
还有两口豆饭没有吃完,程锦朝愣愣地端着,回了亘望厅,她不知道拿这口饭如何是好,捏起来放在嘴边,咬也不是,扔也不好。只盯着那一粒粒簇拥着的豆子,嘴唇张开又闭上,抬起头,把这口饭狠狠地填进嘴里,咀嚼着,抬头望着走到书案后的明尘。
明尘只低头翻阅玉简,似乎在筛选,一枚枚摸过,往她脚前扔了十来枚。
啪——通——她看着这些玉简被摔出去,急忙去捡。
明尘道:“读一读。”
一枚玉简上写,锦朝既然在天衡宗,何不对她用血脉之术,追查狐族下落,杀狐王一个措手不及。
另一个说,宗主还应该让狐狸用血脉鉴定一番,若是这狐狸能轻易卖掉自己族人,才能是真正信任。杀其他族类算不得什么。
还有人说,若不用血脉之术,这狐狸言之凿凿说的那些话都不可当真。
所有话后头都跟着长篇大论,一些典籍的记载,一些恳切的劝告。
狐狸把每个玉简都读过。
明尘把这些给她看,是做什么呢?
明尘似乎能掐算出她的灵力在玉简之中游走的速度,算准了她刚读过,便道:“既有今日的事,之后,这些话也不当有了。”
屈身颔首,却还是不明白。
明尘道:“若以血脉之术测你亲族,这事虽然可行,你也不会反对,但由我提出,是对信任的折损,他们建言提议太多,我都压下了,但没想到你主动去做,虽然结果或许并不那样好,我却要对你交代,我很庆幸你不必在至亲的血脉和天道中间选择。”
原来是这样。明尘言辞恳切,对她坦诚,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无条件地信任了她,替她压下了一些流言蜚语,只是为了彼此的信任。
张了张口,却没说话,她倚着书案坐下,把玉简整理放回。
明尘道:“我没有其他的事了,你自行办事去吧。”
“我若一直没有去用血脉之术呢?阿阮,你会命令我去么?”
明尘道:“不会。”
程锦朝心里叹息。
血脉之术,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至亲,也不知道结果是不是真实。
她动了欺哄的念头,用母亲的血缠裹在自己的精血上,在血上做了手脚,心里惶惑不安,也不知道在怕什么。然而把母亲的血求来,母亲甚至没问她是做什么的,就给了她。
她羞惭到要把血撇弃,最终却还是留下了。
有两枚小药瓶,一枚是自己纯净的精血,另一枚混合着全族皆灭的母亲的血。
最终,一念之差,她骗了明竹,也骗了明尘。
只是不知道骗了那法器没有,是真没有血亲,还是假的——她没有答案,心里很怕知道那个答案。
她早就知道,一个秘密说不出口,就会孳生第二个秘密。
然后,她对明尘就毫无坦诚可言。
唯有以疼痛赎罪,她愈发地以更加深刻的伤痕惩罚自己。
背后,手臂,衣裳缠裹的地方没有一处不在隐隐作痛,疼痛是一剂欺哄自己的良方,她是治不了自己的医者,病入膏肓。
第111章 定海篇34
有一天,霜云忽然问道:“我总觉得那记名簿好像很不寻常呢,我来登记时,它好像还有些疑惑呢。”
“记名簿是初代宗主的残魂。”程锦朝正在翻阅外门弟子送上来的习作,为了识字,她叫大家将每日的修炼写成短文,两三句即可。
“初代宗主?”霜云呆了很久,想了片刻,“就是那道心散漫,还被定海宗宗主和荒山宗宗主调笑的那位前辈么?”
“是呢。”程锦朝心想难道这几日霜云也和自己一样读了《天衡宗建立始末》么,“怎么了?”
“没有,只是前段时间不是有一些新弟子上山,它就飘来飘去,大家办事回来,也是去找记名簿,好像它什么都能做,没有见过这么聪明的法器。”
程锦朝正看见一篇习作:
今日有风,风吹我,我有感,修行容易,醒来,忘记吃饭,饿了。
笑着翻过去,才忽然想起自己也忘了吃饭。
“修真者到了一定境界,若不冲击更高境界被反噬,其实是能活很久呢。天衡宗才有三百年历史,初代到了尊者境界并未往上冲击,早早地将神魂融进来,说不定还能再陪伴几代弟子呢。”程锦朝解释着,把剩下的习作浏览一遍,卷起来放进纸筒中收起,起身叫霜云一同去饭堂。
从记名簿路过的弟子络绎不绝,因着明尘上来说要宣布个新计划却始终延期,又不准所有人闭关,因此程锦朝也见到了许多之前没有见过的弟子被扔出去办事,寻找遗迹下落,参与驻守城池,协助清剿散乱的妖族,忙成一团。
天衡宗弟子先前很爱闭关,闭关孤独修炼,修行自身,和自己较劲。被禁止之后,逐渐有了论道的习气,藏书阁更甚,时不时就有刚出关的弟子听说宗门来了个狐狸精,在做完任务回来之后约她论道的。
正在吃饭,忽然有一个弟子过来客气地约她某日于某处论道,她想了想和自己的日程不冲突,便答应了下来。低头又吃饭,因吃得不多,比霜云快些,又拿出纸筒来看习作。
“你说起三百年的历史,我忽然想到,除了初代宗主,是不是还有其他同时代的人也活着呢?或许在某个地方作为潜藏的力量,在宗门危难之时忽然挺身而出——”霜云变得健谈起来,但说话还是一板一眼的,程锦朝看完习作,想了想:“应该是有,但我也不清楚,若真有什么预备力量,应该只有宗主知道。宗主的玉符上自动会有一些权限,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但是我近日读书,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万事万物都有盛衰,到了一定时候就会枯竭。若不往顶峰攀登,便很快就会往下走。”
“那也就是说,即便是有建宗门时期就有的强者,过了这么久,也一定不会有当初的能力了么?”
程锦朝还未回答,就看见面前的霜云忽然站起来行礼:“宗主。”
诶?明尘来了?她急忙起身。
四周还在吃饭的弟子都起身行礼了,程锦朝正要站起来,肩头却被按住了。
明尘扶着她的肩膀站在她身后,对众人颔首还礼,又低眉接着二人的话题道:“你说得不错,世间的修真者绝不是越活得久能力便越强的,若不一直往上走,便只会衰落。譬如我,虽然我如今还在上升,但若是到了一个我自己知道的临界点,再不突破,即便年轻,也会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之路。然而有一个人是例外。”
霜云道:“是谁?”
饭堂中明尘也经常来,众弟子也并没有多稀奇,但在最近这论道习气下,听见明尘忽然说起这些事,便都有心听她讲,不自觉地凑过来。
程锦朝被她按着,坐在原处,几乎是被当做拐杖似的靠着,垂着眼,看众人簇拥过来,颇有些不自在。
头顶,明尘却知道了众弟子的动静,笑道:“原本我只是随便提一句,不想和你们说的,现在你们倒好,我不说反而不行了。”
“宗主说嘛。”
“师姐,你都开了头,别瞒我们了!”
明尘便道:“有一个人,在二百年前便快要到达顶峰,然而她听了初代宗主的占卜,说她未来将有极其危难的时刻,即便是将神魂尽数燃烧出去也恐怕不能解。于是,此人便为这危难时刻做准备,刻意控制自己的灵气流速,放缓了修行,却将时间花费在帮助别的修真者修炼。然后,到了一个非常危难的时刻,她虽然未到最鼎盛的时候,却仍然展现出极其可怕的潜力。她本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危难时刻,预备就此将神魂燃烧,在那时刻,初代宗主告诉她,还不到时候。”
“此人恐怕不是天衡宗人吧?”有弟子问道。
“容我说完,”明尘按手,在往常,她很少给自己的师弟师妹们说起些什么,这些太过亲近,此时却反而能轻易地说出口,像是在狐狸面前说的都是排练,如今才是讲故事的好时候,“此人出于信任,便将神魂收敛,自创了一门功法,控制自己的修炼,要自己不能进步。有人蠢蠢欲动起来了,我要告诉你们,这功法除了她,没人能修,我说完你们就知道了。”
“于是,两百年过去,此人一直将自己的神魂和修炼不断用功法压抑,然而吐纳循环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此此人愈发强大起来,却仍然没有到达最巅峰的状态。”
明尘忽然笑道:“我说到这里,有些人应该已经猜了出来,不错,她如今就在天衡宗,是你们都不知道的那位尊者。我与她相比,如同婴孩与成人相比,她灵力之强大深厚,在我看来,能直接灭杀狐王。但她长久压抑,时间也太久,恐怕只能出手一次,便会陨落,所以,百年来我宗发生了许多事,都没有让前辈出手,正是因为还没有到那最危难的时刻。”
霜云却道:“在天衡宗?她是和初代宗主同时代的强者么?是哪位长老?”
“不,她不是天衡宗人。是你心生羡慕,很是崇敬的人。”
明尘故意要霜云去想,霜云沉思片刻,忽然惊了惊:“是定海宗人?”
“是定海宗宗主,定海。”
饭堂里鸦雀无声,忽然,爆发出一阵极强烈的呼叫。
“啊——什么?定海宗宗主还活着?是那位定海宗宗主?不是说已经全都覆灭了吗!”
“师姐!这么大的消息!你怎么在人吃饭的时候随口说出来了!”
“宗主!之前我们从未听人说过!怎么忽然提起来了!难道是到了那危难时刻了?”
一群人吵吵嚷嚷,也顾不上什么宗主的威严,也顾不上吃饭,若不是珍惜粮食的规矩还在,这群人就要鸡飞蛋打把饭都洒了。不过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群弟子把饭装好端起来,都拼了命地往明尘处挤。
程锦朝急忙转身道:“了不得了,你怎么把这样大的消息随口说了?好些弟子还没吃饭呢!”
明尘笑道:“我看出关的弟子都出关得差不多了,人心又惶惶起来,我才要劝勉大家不要怕,我们很有底牌呢。”
这哪里是要定人心的举动?程锦朝不由得心想,这分明就是把家底都告诉儿女们,就差把“我们到了最危难的时候”说出口了,把底牌摆出来这是做什么?可见接下来将有极要紧的大事呢!
她本要推搡一下各弟子,但想想自己的立场,还是推了一下霜云。
霜云这才想起她身为侍剑弟子的责任,忽然跳上一条桌子大喊道:“别挤了!你们这是要闹什么!要欺负宗主了么?宗主既然告诉大家这么要紧的事情,接下来一定还有话说,你们闹起来,还有什么法度可言!都坐下!”
她很是威严,冷漠地把话扔出去,众弟子也从兴奋和震惊中回过神来,等明尘发话。
明尘在被拥挤时才显露她作为盲人的无助来,也不知道被谁喊着挤到这里,也不知道是被谁抢着拉到那里,她并不摆架子,知道众弟子都是情绪激动才失了礼数,此时也平静地掸了掸被挤皱了的衣裳,笑道:“光这一个消息,就让你们把我挤成这样……”
拥挤得过分的弟子急忙起身行礼道歉。
“那师姐,是还有什么更重要的消息么?难不成荒山宗初代宗主也活着?”
“这倒没有,”明尘抬手把程锦朝拉走,“我到时候告诉你们。”
众弟子也都行礼送别,并没有再拥挤。等人一走,才叽叽喳喳地激烈争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