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去吧。”明尘道。
定平震惊道:“我出去,你便成了代宗主,你真做好准备了?”
“我知道,你出去吧。”
这次,明尘没有回头看着他说话。
被天道撇弃的人,便不是道友。尽管她仍然不懂,天道为何会撇弃人。
可怜到,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是真的没有,还是只祈求谁给自己一个机会?她不会给,她只把所谓“赎罪”的机会,留给了所谓“作恶”的狐狸。
因有赎罪与受罚的心智,就是妖,天道也为她开路。
若没有,即便是人,天道也掩面不看。
身后的门开了一瞬,又缓缓合上。
她的玉符忽然传来微弱的波动。
亘望厅中盘旋的席位轻柔地落地,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其排列整齐。
程锦朝看见明尘走向宗主的席位。
“阿阮。”她急切地跟随着她。
明尘却沉声道:“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程锦朝抚摸着那古朴的书案,好奇地看着那厚重的玉简,看看明尘,正要说什么,明尘侧身,坐在了那里。
亘望厅骤然亮了起来,被击碎的星空拼合头顶,洒下冷寂的光辉。
明尘用指腹感知这张沉重的书案,狐狸有些敬畏地收回手指。
明尘忽然抬起手。
狐狸迟疑着,把自己的右手伸了过去。
两手交握,明尘略微侧脸,感知着四周的一切。
程锦朝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浇筑过,立得笔直:“从……从今往后,您……您是宗主了。”
“你是我的侍剑弟子,是我的挚友,我的眼睛,我要你帮我,挪开面前的一切阻碍。”
狐狸屈身跪在案边,虔诚地仰脸望着:“为您……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为您做。”
第85章 定海篇08
明尘坐定,并不需要她“什么都做”,只是先道:“明竹的玉简给我吧!”
程锦朝看明尘抚过玉简。
玉简上摊开,却没有文字,没有凹痕,即便是瞎子却也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时而蹙眉,时而深思,程锦朝好奇地伸着头看玉简,压在明尘手底,流光溢彩,她颇为谨慎地伸出手指也抚摸了一瞬,却只摸到玉光滑温润的质地。
明尘忽然出声:“从内府中分出一缕灵力,附着在这里。”
腾出一只手,点点玉简的一处。
她依言探手,金色灵力得以被她附着在指尖,学着明尘的样子,轻轻够到那处。
灵力仿佛一把钥匙,忽然开了榫卯合适的锁,内府中忽然传来海一般的信息。不是用眼看到,而是灵力读到,在一瞬间便把所有的字句落到她头上。
金色灵力长期被血色灵力压制,此时仿佛归回家园似的,如饥似渴地吞纳了那些文字,一瞬间,程锦朝便知道了明竹写了什么。
她缓缓将灵力从玉简上收回,移开手指。
明竹真是写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程锦朝虽然不懂各类修真的知识,却能从明尘的凝重神色中看出不同凡响,心里默想着什么天道与地之道的事情,还有那所谓吞天神书与开天圣书——
想到这里,内府中的金色灵力与血色灵力纠缠在一起,让她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鉴于自己对修真界的知识一无所知,并未贸然开口,心中只是道,若有机会,她也去藏书阁仔细看看,要把这些知识都学一学,以免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明尘把玉简放在一边,默然想了想,忽然撑着额头道:“我已经开始头痛了。”
程锦朝才有些会心地笑:“要休息吗?我看那头好像也有烧茶的地方……我——”
“这些案牍上的东西,改日再说,你不是要说张弓城的事情么?”
程锦朝已经去煮茶了,若有所思道:“尊——尊者,作了宗主,事情忽然就变得很多,您才回来,要从哪里开始呢?难道今天就要在这里坐着么?”
“先查看还有多少烂摊子,再去确认主次。我只是粗看一眼,还要回去回禀执教长老,并通告全宗。”
程锦朝端着茶回来,放在明尘手边,她又瞥见了灯,虽然知道明尘用不着,可她也想看清一些,抚摸着灵石灯,瞎琢磨地贸然注入一点灵力,提着灯立在案角,屈身捡起地上散乱着的其他玉简:“张弓城的事情,我不好直接判断,有些事,我也觉得危险,量力而行,没有贸然闯入——所以,可能说得不好。”
“好。”
程锦朝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捧着坐在明尘脚边,按着自己从灵海爬上来的时间,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包括灵气病人,举事的沙茗等人,卫子秋与小狗,还有那些失了神志的奴隶和巨大的尖刺,出现在张弓城的灵海水和剧烈的风。
她说得很慢,因事情过去,她是旁观者,生怕自己无端地增加一些褒贬影响了明尘的判断,又怕自己忘记了什么细节,疏漏了什么。掰着手指,把心里记下的事都说尽了,还留着一根掰着,想起自己最后说的:“我与沙茗,还有与小狗都说,我会回去——我想,您或许能救张弓城,能救那些奴隶。灵气病的事,我实在觉得,还有更好的法子,即便是需要灵石……我不懂这些。”
最后一根手指也收拢了。
“我明白了。不过这是荒山宗的事,我并不能直接去张弓城。”
明尘把这件事记下了,挥手让狐狸安静下来,便就着似乎喝不完的茶仔细地查阅了一堆玉简。玉简在左,翻过便放到右侧,程锦朝时刻收拢着,明尘似乎也不介意她试探性地翻阅,她也翻阅了几本,但那些东西太过晦涩,又像是在天衡宗久了的人才知道的东西,她看不懂,便不再翻阅了。
明尘时刻侧耳留意着她的动静,再次确认程锦朝确实是一只有分寸的狐狸,把茶盏往面前一推,狐狸的茶壶就迎了上来。
一边翻阅玉简,一边随意道:“得空了,可以去外门弟子处,寻觅一个好苗子,做我的侍剑弟子。”
程锦朝道:“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么?”
“给你做些更好的事,”明尘随意把玉简摊开,忽然想了想,“不用去外门了,之后我回火岩城把霜云带回来,她若可,我就留她做侍剑弟子了。”
“她是我学生。”
“不准。”
“这样蛮横么?”
“你还没出师,勿要误人子弟。”
“有我还不够么?”狐狸脱口而出,明尘顿了顿,忽然笑着责备道:“原来如此,你审视一下自己的妄念吧,不许。”
程锦朝羞惭低头,再看明尘,竟然也不敢再张口了,只乖顺地收拾东西,或者等着明尘把那些玉简浏览过,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明尘起来。
“今日已经不早了,回洞府休息,明早我去探望执教长老与长老会众长老,长老会该开了。”
“是。”
“我解了你的通缉,之后也不必再担忧。”明尘道。
程锦朝搓搓耳朵:“好。”
子虚乌有的罪名没有了,她心中想,或许能回家看看母亲呢?可想到明尘今日忽然作了代宗主,正是需要自己这双眼睛的时候,还是不急着回去吧!
一只仙鹤忽然停在面前,明尘递过一枚玉简,笼着手带程锦朝离开。
云开雾散,程锦朝看见那些丝丝缕缕的云飘过寂静的夜空,星辰近在眼前似的发亮,天是某种华贵的紫,馥郁又落满了白霜。
亘望厅前寂寥无人,只有她和明尘站在这里,影子淡淡的,不仔细分辨,便只能看见水痕般的两池,她郑重地许诺道:“尊者,无论你是宗主,还是阿阮……我都是狐妖程锦朝,我是母亲教导长大的,心里愿意以自己的道心行事的狐妖,我做了恶事,请您责罚。我想跟随您……跟随你,我心中诸多妄念,都来自于妖性,你却愿意教导我,信任我,袒护我。在你面前,我从无可遮掩的地方,坦然面对自身,好与坏,都如镜子般真切地显露在我眼前。”
明尘蒙着眼的脸微微抬着,对着如水的夜空。
狐狸抿着唇,笑了笑自己忽然的剖白,可有些话堵在心中,她迫切地想要对明尘表达:“尊者,你说,我是你的侍剑弟子,是你的挚友,你的眼睛——”
明尘忽然对着夜空伸出手,虚无地握了握:“给我说说眼前的风景,这么多年,我还不知夜晚的天衡宗是什么模样。”
程锦朝收回后面的话,看向天空:“天幕像上好的绸缎,铺着晶亮的星辰,那绸缎离我们很近,却又被丝丝缕缕的云遮掩,云中仙鹤飞来飞去。没有风,光很柔和,照在我们身上,地上我们的影子好像合而为一了,像是笔墨沾水太多,波光粼粼的……”
和霜云那生硬的描述全然不同,明尘听过就含蓄地笑了笑,正要说什么,程锦朝还在继续:“你的白衣一尘不染,被照耀出很洁净的玉色,我正在离您一尺远的地方看你,你的长发很柔软,你手腕上有两串灵石链,你只有右耳戴着耳饰,另一只,你送给我作为勉励。”
面前的明尘仿佛缩了下肩膀,但狐狸疑心只是错觉,在她纵情地将明尘也纳入眼前的风景中时,心中有什么蠢蠢欲动地舒展开来。她恃宠而骄地说了些不当说的话,对明尘不公——因明尘永远不会知道她穿什么颜色衣服,在什么斑斓的风景中摆出什么神态,她再美再绝色再妩媚,于明尘而言都毫无意义,于是她因此不美了。
而因她的目光中,明尘居于中央,她长久地凝望着,在那一瞬——
月亮升起来了。
美得格外皎洁。
明尘抚过右耳的耳饰:“回去吧。”
“你好美。”狐狸情不自禁道。
明尘讶然转过脸,先是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颊,又探手在程锦朝面颊上摸索。
“戏言。”那位尊者摇头,淡然地走在前,这句赞美没有在对方心中留下半点涟漪。
却也没有生气。
真是挚友了!
狐狸的心被骄纵得愈发大胆,她吞吐着天地灵气,运转着心法,才将愈发蹬鼻子上脸的念头撵走,剩一片澄明的内府中,金色灵力与血色灵力平静地分列两侧。
回到洞府,狐狸慢慢走到河边,正要躺下,明尘忽然道:“来收拾下你的屋子。”
拾级而上,那简陋的屋子神奇地扩宽了一半,在那多出来的地方以屏风相隔,有一张床,除此之外也空无一物。
她不是看门的家犬,而是挚友了……她真的被这般信任托付,包容接纳,以至于能与尊者睡在同一个屋子中了!尾巴终于不再听她使唤,纷纷挤出来,摇晃得格外殷勤,看看明尘,又怕自己直接扑向床过于不矜持,焦灼地把尾巴捉在手里搓来搓去,只觉今日是此生最喜悦的日子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一天了。
明尘坐下,忽然听见她搓尾巴的动静,随意道:“从今往后,在我洞府中,你也可随意变回原形了。”
喜悦翻了倍,程锦朝跌在地上,再起身便是那四条尾巴的红狐,忍不住兴奋地嘤嘤叫起来,爪子勾住明尘的衣角,仰着脸道:“再没有比今日更幸福的日子了,我太高兴了,让我痛苦些吧!阿阮——”
她拖长了声音求她,明尘脚尖一勾,把狐狸踩在脚下,才屈身摸到狐狸的脑袋,抽了一巴掌:“得意忘形,滚。”
狐狸飞速奔回了床上,被这不真实的快乐激得浑身发抖,夜不能寐。
隔一扇屏风,明尘垂下手腕。
信任……信任它,把自己分作两半。
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对于做宗主这件事,她没有准备好,她却要去做了,面上笃定,心中不自觉地,也非常顺畅地,将那些焦躁与迟疑,还有对自身的不确定,通通分给了狐妖。
明尘迟疑着,虚无地招招手,能够听见那头狐狸钻在被子中克制地挠褥子的声音。
手指收拢,她运转心法,强迫自己再不去听那边的动静。
不看心魔,只问道心。
第86章 定海篇09
因清早睁开眼,一夜未眠,兴奋过了头,明尘便责罚她,今天就不准跟着了,只叫她先睡一觉,再去把明竹叫到亘望厅去。
兴奋了一夜,烧昏了头,现在狐狸倒是正经从容的样子了,并未纠缠,行礼过后就听令变回人形坐在床上运转心法,估摸着时间,便起身从洞府离开。
与明竹初次见面,她在树上,他在树下,偷了人家的狼崽,嗷嗷地惨叫,给他树藤也不爬上来,偷得理直气壮,着实叫人生气。但也或许是因为爱屋及乌,也或者是明尘的几句,程锦朝对明竹看法改变,虽然见面仍要刺他几句,心里却还是能够将其拢为自己人。
如果他不好奇地拿张网要来捕她的话。
她不擅法术,抬手又是外家功夫,伸手一抓,把网袋拧成一股,飞速拧身,一让一退,飞起一脚,把明竹踢出三步开外,劈手夺了网,真是硕大一只,她暗自蹙眉,仍在他脚边:“你发什么疯?”
狼崽已经钻了出来奔向她,被她一把捞起,责备道:“毫无出息,被这么个人当家犬似的研究着,忘了自己是个半妖了不成?”
一年多了,这狼崽仍然不算什么小狼,虽重了点,但仍然一副小崽子模样,耳朵还耷拉着,狠狠地摇摇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还摇头,听懂了还在这里摇尾巴,你母亲可是威风凛凛的头狼,你看看你,哪里有什么妖狼的威严。”
明竹已经站起来,嘻嘻笑道:“我本想趁你不备,研究一番你是如何从人形变作狐形的,这实在是太古怪了,狐狸那么小一只,人却有这么高,你的脸也不像狐狸,没什么尖嘴猴腮的气势,而且无论是人形还是妖形,脚印的深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说明重量都随之变了!还有啊,为什么妖都可以化作人形,为什么不去幻化成别的妖呢?比如你化作狼,狼化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