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很是坦白,是因没什么可遮掩的,明尘很快便会知道这些。
听起来,只是弟子们人心惶惶,但实质上,明尘忧心忡忡。
这是宗门道心的根基受损了。
道魂摇曳,众人不信任彼此,不知信任谁,自己也受到震动,险些都要连自己都不信了。
道心归根结底,不就是信自己一定要做成某事么?
若扶土战死,甚至她明尘入世时身死,都不至于这样严重,尊者虽难求,但道心稳固,道魂稳固,才有越来越多的优秀弟子。
“我明白了,那你信执教长老么?”
“执教长老回来时,身体也有些不好了……我们猜想,可能她也是受到震动,道心受损了吧。”
其实,若说明尘自己听到这消息没震惊是假的,她虽然和定平立场不同,但自始至终,她都相信定平以自己的立场坚守道心,什么勾结妖族倒还罢了,道心之事,她不过问。但害死扶土这事,是超出所有宽宥的余地的。和扶火的行为一样的,都是损灭天道,她不能理解。
只是,明符所知道的,也可能只是道听途说,并不是真实的,她是存着这份迟延的笃定守住入世以来稳固的道心,对明符颔首道:“谢谢你解惑,请你传信给扶水前辈,我稍后就到。”
程锦朝站定在不远处,看见明尘在记名簿前,不一会儿便对她招招手。
“我回去换衣服,拜见扶水,你去换弟子服,和我一起走。”
“尊者,既然扶土是因妖的缘故死的,我跟着去,是不是……”
“是你杀了扶土么?”
程锦朝摇头。
听见扑簌簌的动静,明尘道:“既不是你杀的,也不是你害的,你既然不与那吃人吞噬的妖族为伍,又何必替他们承担罪孽呢?”
回到熟悉的洞府,程锦朝拿了衣服蹲在河边擦洗,换上久违的弟子服,忽然回忆着明尘那番话,才幽幽地察觉出些许不同来。
阿阮……明尘……
她摸着耳朵思考着,摸着河边插的两柄剑。
明尘拔剑,抖为竹杖拄在地上,听她不动,杖尾一扫,在她身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记:“起来。”
白衣的明尘尊者重新戴上了义眼,看起来和正常人别无二致,漆黑的眼眸似乎正在注视她。只有一只耳朵上悬着玉白的耳坠,领口的项链法器折射出醉人的光,胸前至袖口别上了一条和明符差不多的黑色缎带,手腕一抖,腕上的法器幽幽一闪,转瞬即逝。
程锦朝盯着明尘的右耳出神,那耳饰微微晃动着,把狐狸平静的心绪搅动得波澜壮阔。
另一只耳饰在自己的狐形上戴着,被她扎破血肉狠狠地嵌在那里。
明尘有很多对不同的耳饰,为什么偏偏选这个?是因为瞎子选不对款式?还是这样戴给自己看么?或者,没有什么意思,只是爱戴一只就只戴一只么?
她口干舌燥地望着那渐渐被晒得微红甚至有些剔透的耳垂,不自觉地拉住了明尘的杖尖,手向上挪了挪,眼睛便直勾勾地往明尘脸上望去。
明尘感觉到竹杖被拽住了,却以为是程锦朝坐久了起不来,于是干脆一撑竹杖,伸了一只手,微微弯腰去扶。
她弯腰时,那枚耳饰晃了又晃。
程锦朝哑然,狠狠地晃了晃脑袋,陡然拔高了声音:“尊者!我想好了张弓城的事情怎么说!等您处理过宗门的事情!我从头说起!我可以说得很清楚!”
被她一嗓子吼得明尘猝不及防,轻轻捂住耳朵以免这声音吵到自己。
捂住的一瞬,耳饰在眼前消失不见,狐狸才感觉起伏不定那张狂的血色灵力安分守己了,金色灵力徐徐伸开,缓缓摊平,包围了血色灵力。
她恢复镇定,起身行礼:“尊者,我穿好衣服了,走吧。”
一路上,即便不用程锦朝从旁形容,明尘也听出了宗门的寂寥,往常总有人结伴而行,或是议论,或是嬉戏,总是生机勃勃的。
如今,她除了那单调的风景和盘桓不去的仙鹤,竟不知该描述些什么,一旦知道了那位扶土还是天衡宗四尊者之一,听见的袅袅之音变成了仙鹤的悲鸣。
明尘却加快步子,一路到扶水洞府。
程锦朝心里想着扶火,扶土,扶水,这些人都是郁翎门下,算算辈分,那是第二代弟子。
正在慢慢算着,明尘已经以玉符展示,通禀过,直接迈入洞府。
她随后跟上,越过明尘肩头望见一片苍茫的白,在云层掩映中,一只孤零零的仙鹤在云层中徘徊。她看见几个零零星星行走的弟子,脸上都挂着一层灰白。
洞府坐落在云雾掩映中的一座庭院,院中有几个弟子正坐在下首,上首的中年女子正在平静地说着:“……是为道,你们自己的心,自己的道,与扶土尊者无关,更与定平无关。大道宽阔,纵有一两条被石头阻拦而飞溅到岸边的水,却无法使道干涸,天道漫漫,愿与各位共勉。”
她的发间夹杂着些许苍白,梳得很是平整,嘴唇没有什么血色,看见了明尘进来,又扬声道:“若因自身的力量不足以越过险阻,那细小的支流跟随着较为宽阔的巨浪行走也是有的。然而,道虽然像水,却不是水,再小的支流若知晓自己走错了路,跟错了浪,也能溯游而上,重新寻回那能坚实自身的路。”
她起身道:“明尘。”
明尘站在原地,深深一礼:“晚辈来迟了。”
“去看看定平吧!”扶水轻声道。
程锦朝不解,却不敢轻易答话,只转脸看明尘的侧脸。
“他道心转回,历经心魔,如今不同往常。你入世历练,切实经历在身,道心愈发坚固。修为高有才能的不止你二人,然而能做引航之浪的,却不再有了。如今,众弟子道心摇摆,再不激起风浪飞罅过隙,河流便会散了。”
这话是实实在在的勉励了。
即便定平回转,只以道心衡量,仍然有资格作宗主,甚至比之前更有资格了,但许多人已经因此不敢再信了。
支持明尘的愈发支持了,不支持的还在观望,仿佛天命如只下在一二人头顶的雨,只提点他们,而其他人便只会跟在后面。
程锦朝听出扶水站在明尘这边,心说扶火也是,看来支持明尘的人不少,那自己身为妖,是否会折损明尘的人望呢?
须知虽然她自己接受了为妖的身份,却不能厚颜到人也坦然接受。人与妖不能共通,她该如何自处呢?
她拧眉思索着,明尘却已经拉住了她的肩膀:“走吧。”
“尊者。”她颔首行礼,乖顺跟在后头。
还是忍不住回头望那些人,想知道她们如何看自己。
目光像是一场雾,蒙蒙地笼罩了她,身在雾中,被周身的水汽浸透了,有一股缓慢的冷。
再回头,明尘也像是离得很远,她只能望着愈发远去的坚定的瘦削的背影。
她想让明尘停下脚等等她。
“阿阮——”
明尘回过头。
狐狸陡然耷拉下耳朵,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僭越而恐惧。已经不是北州了,此时此地,是天衡宗,明尘是尊者,要去见天衡宗的话事人,接下来还要去成为天下最大的修真门派中的宗主,是引着所有人前行的浪头,把所有魑魅魍魉拍散在深海中。
“我僭——”
“怎么了?”明尘用杖头把她勾近一步,以便贴近了听清她蚊呐般的声音。
她看见明尘很专注地侧耳听她,声音便失控了。
回过神时,她已经紧紧拉住了明尘的竹杖:
“我很害怕。尊者,我怕。”
明尘忽然笑道:“你要我如何?”
狐狸尾巴缓缓翘起,又重重垂落,她用力摇摇头:“没事的。”
第83章 定海篇06
那种被抛弃的感觉,狐狸类比了家犬,像是摇着尾巴等了很久,发现庭院中只剩自己孤身一人。程锦朝心里很担忧自己过分依靠着明尘,仰仗着她的垂怜,仔细想想,让自己变成这样的,不正是自己一步步主动沦落至此的行动么?是坚定平淡的狐妖,行事笃定洒脱,心里却住了个主人,主人一撒绳子,自己便孤独地吠叫起来。
她并不是那样喜欢这种感受,可那回头,众人的眼神忍让而痛苦,无论是否有意,她都恐惧于自己与众不同地待在修真者的队伍中,毫无伪装地做她自己,她从未如此。
她只能在亲近的人面前袒露肚皮上的细绒毛,譬如母亲,譬如明尘,其余时候,她是充满兽性的狩猎的狐狸,是平静而凝重的医者,是神秘的,是坚强而冷硬,充满防备的——
她说完没事,明尘就回过头了。明尘即便看不见,说话时也朝着声音的来源,并不以后脑勺看人,因此回眸时,即便是义眼,也定住了狐狸摇曳的心,她又盯着那摇曳的右耳的耳饰,抿着唇不肯再言语。暗地里运行心法平静自己波澜的心绪,路终于平稳了。
她的挑战还在前头,要去见执教长老。
来的路上,她见到了明竹,明竹追着明尘说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说,程锦朝却抓住机会问狼崽如何了?明竹便道:“吃了我好些心头血,现在膘肥体壮,你也不付钱,只顾着攀附我师姐,还有脸问。”
程锦朝道:“是狼崽的父母把它托付给我,我又托付给你,你才能理直气壮地带着它,否则你到现在都是偷狼崽的贼人呢,你感谢我才是。”
是明竹那句“攀附我师姐”让狐狸有些气恼,忍不住牙尖嘴利。
明尘顾不上听小孩吵架,拉着程锦朝边走,只留下一句:“明竹,我稍后找你,你在洞府中等我。”
明竹便一蹦三尺高地走了。
明尘回到山门之后,一个接一个地见人,也把狐狸在身后亮了出来,像一条藏不住的尾巴,大大方方地告诉人,她明尘带着这只狐妖回来了,那什么通缉令?她不在乎。
狐狸心思重,一边担忧明尘,一边担忧自己,直到见了执教长老,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即便分出心思留意,却也只能听到若干勉励的字眼。
“南州之事,让狐王逃窜,但她身受重伤,若要行动,非得尽早不可,只是暂未找到它的下落,我们的弟子出去寻找,还未传信回来。”
明尘听罢,道:“您是要我去南州么?如今我虽然有把握,但灵海灵气驳杂,我找起来恐怕时间不够用。”
“先去见定平吧,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一年之期已到,恐怕他即便振作起来决意赎罪,也——”
“我稍后再去,来时路上,明竹说有天大的事找我,我也有事找他。”明尘回答道,低头行礼,回身又一挥手,狐狸正要拔腿跟上,执教长老忽然道:“这只狐狸,留给我聊聊吧?我不伤它。”
程锦朝登时检查自己是否哪里露出了兽类的姿态,摸摸耳朵,已经走向了执教长老。
未曾想,明尘却道:“我叫锦朝改日再来拜访您,今日我先带走了。”
执教长老道:“若真叫一个妖作了第六代弟子——”
“没有把弟子的位份撤回去的道理,既是初代宗主认可过的,记过名字的,便是道魂认同,若妖修天道,并不吞噬,吐纳循环,依我看,也算道友。即便是某日此妖忽然发狂,我一剑斩了便是。”
明尘说话很少这样强硬,尤其是对第二代的弟子,执教长老在前,明尘本该乖顺一些,忽然发出此言,还用那看不见的双眼盯着本要走过去的程锦朝,逼得狐狸退回她身后,才颔首道:“我改日会叫她再来。”
执教长老忽然露出了苦涩的笑,低声道:“众弟子中,我以为你是最容不得妖的,没想到你维护起来,却又是最说不得的,即是你认可,我便听从。我向来听从宗主的决定,有对有错,我也付代价,但代价总是领路人的多,你可做好准备了?”
一路上,人都在问明尘,你做好准备了?你该做好准备了。
神并不是自己愿意成为神才去做的,是人需要神,神只是应许众人的需要,回过神时已经坐在云巅,高高地沐浴着众人的期望。
明尘的虚无目光从左到右,似乎在看,可她只是在听,感知中,所有的灵气徐徐流向自己。
“是。”明尘颔首,带着狐狸离去了。
明竹所言非虚,果然那狼崽虽然不至于膘肥体壮,但也颇有些精神了,还稍微长大了些,不再是个小球,和之前恹恹的怎么吃也不见好转的样子不同,神采奕奕地嗅了嗅程锦朝,鼻子一皱,又巴巴地凑上来,似乎是全然不介意程锦朝一年半载不管它。
明尘也伸手摸了下狼崽,道:“它灵力愈发弱了,如今和寻常小狼区别不大。”
“狼兄可不是寻常小狼,它还留有神智呢,知道我不喜它啖生肉饮生血,每天尽吃些菜叶子烧饼,我吃什么它也不挑,可乖得很呢!”明竹见明尘感兴趣,忙不迭地介绍起来,还去箩筐中翻找实物,要给明尘展示展示。
程锦朝心道,她虽然是狐狸,不也经常吃糠咽菜么,这吃什么,只是因为有什么就吃什么,恐怕是你洞府清苦,人家嫌你酸臭不吃你的肉饮你的血,只好吃你的饭菜了,还在这里得意。
刚这么想,便狠狠地摇头晃了这念头出去,血色灵力出师未捷便被压了回去。
她怎么就平白无故地想着吃人的事了呢?看来狐王逼她饮下了精血还是让她有了些作恶的念头,运转心法,把这些诡异的念头除去。
还是明尘道:“你所说的要紧的事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