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尘这才道:“我与你讲一下去办事的章程,凡事都记名簿登记,下山时如此,从记名簿处得知该去哪里领份内的取用,下山办事,对领队的人报到,回山时,再到记名簿处报到,再由记名簿指导,交还需要交还的东西。”
“记下了,尊者。”
“我听见你请明竹给你开列书单,不用,你叫他专心做他的事就好。”
“是。”程锦朝垂着头,继续听着教诲,明尘道:“那些书目,是给没有师尊的人作参考,你有不懂只管问我。”
程锦朝道:“你如今是宗主了,那玉简已经要堆成山了……”
“那我就不教你了。”明尘道。
程锦朝只是扭捏一下,立即道:“教我。”
明尘笑道:“我为你开列了一些适合你的书目,你有修为,只是不知如何运用,法术的事,你回来后我教你,但要紧的是,要换个心法,让吐纳更有效率,学一些将灵力运用在你外家功夫上的技巧,便于你战斗。还有,便是史书,游记,须知学习也是苦功,累了便可以看些不累的东西,也对修行有所裨益。”
明尘背过身,在长案上摸摸索索,摸到一枚玉简交给她。
程锦朝捧着玉简,忍着还没有看,眨眨眼道:“我知道了,我能问,你为什么不见扶火么?她不是一直支持你的么?”
“你不用管,”明尘本来这样说,但话刚出口,立即抬手,像是要把自己刚刚那句话拂去似的,“是这样,我一回来,扶火就有事要找我交代,我现在诸事繁杂,很容易被她几句话带跑了思路,我要有自己的判断,就要让什么时候说话掌控在我的手上。我想什么时候听她辩屈,或是听她交代,就什么时候,而不是她想见我,我就见她——我绝不会被她干扰。”
程锦朝听出了些言外之意,知道了扶火兴许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惹动了明尘。
点头道:“我下次不会留她了。”
明尘笑道:“下次你做主就好,别问明竹。”
程锦朝脊椎都要被这一句震麻了,这是什么意思?这句包含了多大的信任,还有表达了自己比明竹更近的意思了么?她摸着微痒的耳朵,暗道是自己胡思乱想,胡乱地嗯了几声,明尘道:“你在众长老面前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狐狸默然回想一下,点头道:“是,决心若多说几次,他们就会轻慢我的道心,我不会说了。”
尽管明尘所想的也并不是这个意思,但结果如意,只能颔首。
看明尘抿唇颔首,今日很是威严,真如同神明一般挥手间就是风雨雷霆,程锦朝心中很是满足,正要转身说自己这就跑去熊爪城追上队伍办事,忽然又有些细弱的恃宠而骄冒出来。
狐狸慢慢跪在瞎子脚前,抚过了那随时可以变作利剑的杖,仰脸细声求她:“尊者……我就要独身行动去了,我怕有些做不好的……能不能……”
明尘没有听她说完,竹杖一抽,在她肩头敲了一记:“就要去见其他弟子了,这样像什么样子。”
“我一见你大能的样子,便有些妄念,虽然运转心法也压不下去……”她狡黠地嘀嘀咕咕,试探着明尘,然而因跪着,望见的明尘的脸是藏在黑暗中的。
她蓦地有些不安,想要被疼痛责罚时,是因她望见她的神,但若看不清,便遭受痛苦,痛苦的喜乐便要折损三分。
然而来不及多想,杖尖忽然挑开了她的衣领,她蓦地看见了明尘垂脸的神情。
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些落寞。
衣领被杖尖一推,露出肩头,她跌下去,被明尘的那根竹杖拨开了另一头的衣袖。竹杖如剑,削去她蔽体的外衣,当着所有长老的坐席,用疼痛审判她。
然而,因过于不安,她只被打了一下,便直起上身,膝行凑近明尘,拉住了她的衣裳。
“阿阮。”
她抬脸看明尘:“这样待我,使你痛苦么?”
只一瞬,她就被冷硬的杖尖捅了出去。
“你以为你是谁,”明尘面无表情,右手一转,冰冷的竹杖倏然落下,“我惯会折磨妖族,我巴不得你——”
她捞住程锦朝柔软的脖颈,慢慢地拧向自己,逼着狐狸折身,像是一匹柔软的绸缎被折损在她脚前,狐狸仰脸望她,因疼痛而发出断断续续的气声。
“把尾巴露出来。”
一,二,三,四。
四条尾巴迟疑着从衣摆下钻出,都不太安分地彼此相争。
她捏住了其中一条,攥在手里,扯向自己。
狐狸绷直了身体,仰脸下去,脖颈的心跳加快无数,像是有颗心激烈地跳到她手心。
程锦朝享用着疼痛,在痛楚与窒息的顶端望见瑰丽的幻觉,她心底仍然担心明尘的感受,而身为妖的罪孽快意让她短暂地忘记了。
明尘低声道:“挨打的时候,没资格问我。下次别来问我这傻问题。”
她艰难地,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救自己的人一般,勾住了明尘的脖子,把自己贴近过去。
让对方的胸腹感受她汹涌的快意。
“阿阮,我是得了发疯病的狐狸,疯起来有些不该有的妄念也是常有的——只求你,始终责罚我,始终鞭打我,你是在医治我。”
“穿好衣服,滚出去做事。”
明尘没有推开她,只是叹了口气,摸摸索索捞起狐狸腰间的衣裳拢到她肩头。
有一条不太听话的尾巴摇摇晃晃,顶着那一团乱糟糟的毛探向她的手,小心地碰了碰。
明尘顺手捋了下柔软的尾巴,那尾巴却缠了上来,绕过她的手腕。
程锦朝的脸通红,埋在明尘肩窝。
“对不起……我不是很能管得住我的尾巴……”她声音细小。
“快滚。”明尘终于甩脱那条尾巴,起身把狐狸赶了出去。
第89章 定海篇12
仙鹤载着消息穿过清晨,明尘站在亘望厅门口接信。
是个噩耗。
熊爪城的遗迹在有弟子看守的情况下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遗迹中什么碎片都没有。
她并不吃惊,把玉简拢了拢,另叫仙鹤给其他人把这消息送过去。
所谓当人在想自己还有退路时,其实已经无路可退。
不过是些自欺的幻想。明尘冷淡地想着。
到底是因为对定平信任的破灭,还是因着对狐王在南州的决绝而动容了呢?断去六条以至于七条尾巴,九尾的修为尽数割舍,对待这样的狐王,天衡宗有什么可抗衡的决心么?
程锦朝说得是,狐王并不在乎人的性命,不在乎妖族的性命,连自己的性命也并不是那么吝惜。而自己却不能不在乎凡人的性命,不能不在乎天衡宗的众人。程锦朝才走,她把许多事放在心头想了一夜,也等了一夜。
程锦朝办事的时候,心里总念着在亘望厅里的明尘。
她跟随明尘进亘望厅,看见定平孤身一人在那里。定平的身影后来就幻化成了明尘,明尘面对自己,拖拽着颀长漆黑的影子,立在黑暗中,因她不用灯,自己便都看不清她了。
狐狸心里矛盾得紧,背后皮肉牵动着疼,她追上队伍办事时也没有什么人明面上为难她,她在前面带路,还有人问她是不是受伤,后背总是缩着。
回去后,她心里把明尘嘱咐过的章程潦草地做完,飞快奔回亘望厅。离得很远,看见了明尘站在亘望厅门口,衣裳单薄,因眼盲,只是拢着衣袖,侧耳听着风声,又伸出手,摸了两次,才准确够到仙鹤叼着的玉简,拿在手中,沉思着什么,流云有时飘过亘望厅上,有时停在明尘四周,徐徐地,缓缓地离去。
明尘进入亘望厅。
如今的自己,不过是蒙受教导的幸运狐狸,心中千般迷惘,想起明尘教导她所谓道心与心魔之事,便短暂地将明尘放在脑后,省察自己的内府,暗中也有些在意的事,便从明尘的入门典籍看起,钻进了藏书阁,许久才出来一次。
天道与地道,开天圣书与吞天神书,盘古开天地……这一切,在民间的传说故事中都留下过痕迹,狐狸本就是在读书声中养大的,看起书来速度很快,又因自身又有修为,有不解之处近水楼台地寻明尘解答。
有些天衡宗外门弟子才学读典籍,竟然有许多出身贫寒不识字的,因才来内门读书,不大认识那些师兄师姐,那些师兄师姐自己也忽然被师尊耳提面命地要多读些生涩东西,一个头比两个大,更没有什么搭理别人的心思。
而且因宗门变动,一直未能举行弟子比试,也见不到那些有资格收徒的人,外门弟子都笼在一起互相请教,但都是半懂不懂的,程锦朝见了,便说教他们读书。
虽然程锦朝是个狐狸,但说到给幼童开蒙,给文盲教书这回事,她耳濡目染,很有些家传绝学。
为了省事,每日日落前后便把人笼在藏书阁前的空地上,一开始不过五六个弟子听她教认字,后来人多了,每日都闹成一团,她也有些力不从心。便向明尘提请,在外门弟子处另设一处书堂,专做些认字读写的事情,而这些事,也有了其他人帮忙,管事师兄更是一力扛下了大多数时间,以些基础的修真典籍为课本,边认字边学道,竟然收效不错。
事情才过去半个月,天衡宗便像是要被典籍淹没了,抄书的弟子昼夜轮值,看书的弟子走着走着便发疯似的开悟了,坐在原地吐纳,藏书阁人满为患,藏书阁长老不得不搬出藏书阁回到洞府,找明尘要灵石扩建藏书阁。
而明竹带人研读典籍的事也有了收效,深挖盘古开天之事,最终经过几轮报告,有了四五个地点疑似遗迹,便派遣弟子去探察。
宗门底蕴还算深厚,明尘盘了盘出灵石的几座城的数额,把张弓城的事提上了日程。
即便荒山宗能在建造之前就与天衡宗搭上话,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善,明尘并不同意建造铁壁。
铁壁把人定在土地上,那片土地还是片荒地——太消极了。
虽然能够理解,再荒芜也是家乡的用意,明尘想起了那些奴隶的贩卖,还有千里迢迢从南边奔向北州的人。
还有狐狸所说的那永无白昼的张弓城,地下涌动着举事的暗流,洁白的城主府中亭台楼阁,失了神志的奴隶,凄楚的风,晃动着的荒山宗的影子,疯了的医者。
天大地大,各样的事都如风如水,错落交织,明暗相叠,她站得过于高,寂静得只听到胸中的风声。
一项措施,有许多细微的,甚至听起来可笑的阻碍。
就比如命人好好读书,却没意识到就连自己这天衡宗,也有许多弟子不识字。当初那些人都是怎么过来的呢?还是说,因为不识字的人多,所以肯一本本学字,再去藏书阁读书的人就少呢?
他们不是程锦朝,即便在村中也有一位识文断字有魄力的母亲——她自己也足够幸运,在村中也有一位认字的长辈教她。因此许多时候,她竟也会一时间忽略了穷苦的底线比她想得还要低。
又彻夜未眠地想了自己本要对众人宣布的计划,收了玉简删删改改,还是按下,有些急切的冷硬的心徐徐绽开裂痕,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在外门管事师兄的举荐下,有一个叫做石玉的弟子被选中做她临时的侍剑弟子——因上一个还没出师,但她现在也很需要一个为她忙碌琐事的人。
少女很珍惜给宗主做侍剑弟子的机会,虽然生得很魁梧力气颇大,但在明尘面前端茶送水传信都是小心翼翼的,怕自己声音太大吵到她耳朵。
才出来,看见宗主趴在书案前。
人都知道宗主眼盲,她一时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轻手轻脚地上前,宗主忽然道:“锦朝现在在做什么?”
石玉认识程锦朝,在外门时,程锦朝也教过她心法。
“日头快要落了,现在应是在书堂,要我去叫她来么?”
宗主仍然趴着,声音有些闷:“不必,把扶火叫过来。”
扶火冲冲地跑来了,在明尘初做宗主的时候她便积极地要递话过来,从前能亲近地论道的小明尘现在可是冷硬了,一口回绝,就连狐狸的枕边风都不好用,她知道自己这次难过。但扶火要见明尘,并不是讨要什么赏赐的,有些话是非得交代不可,说来是坦白,再不说,明尘百事缠身把自己忘了,就再来不及了。
来了先看亘望厅四周,没什么别人,明尘只是坐在书案前摸着玉简,带自己来的侍剑弟子也帮不上忙,局促了一下,明尘发话说:“给扶火长老倒杯茶吧。”
扶火就要去寻座位坐,明尘却道:“就站着喝吧,石玉,倒过茶就去找锦朝,你认字,但是心法不是和锦朝学的么,向她请教吧。”
扶火捧着高个子少女端来的茶,若有所思地看明尘的脸色。
很不容置疑的神气呢。
而且瞎子不是看不见么,怎么知道她要找座位?这么说,是铁了心让自己罚站了。
扶火从善如流站得笔直。
明尘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摸了会儿玉简。
扶火道:“你怕不是故意来敲打我的吧?”
明尘:“我只是想不出怎么和你开口。”
这话一出,反而柔和了明尘冷硬的行动,扶火笑道:“那既然你没有和我说的,那我先前见你,想要说却没能说的话,可以准我说了吧。”
“说吧。”明尘放下了玉简。
“在我说之前,宗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