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样问,却有些漫不经心,甚至看她动作,都要随时做好听见一串废话然后便离开的准备了。
肯赏脸来这里,全是因为小狼崽。
程锦朝忽然吃吃地笑了一下,不自觉地拢了拢头发,看着明竹,流露出三分想展现给明尘看的媚意,眼神幽幽一转,看见明竹呆住了,立即收起姿态,严肃地站直了。
明竹道:“师姐,我能研究一下这只狐狸么……你借我……”
明尘:“胡闹。”
然后便要离开,明竹立即大喊:“啊!我写在玉简里了!师姐你一定要看!一定!是我翻阅典籍之后的极重要的东西!”
程锦朝却恼了,也不知自己是吃错了什么,一把扯住了明尘拦在身后,指着明竹道:“你有什么正经东西,却要研究我,我偏不收你的玉简,叫你说话多嘴,耽误我们的时间。”
虽然她言辞很激烈,却还是轻笑着从明竹手里抢过了玉简,轻飘飘地斜了他一眼。
明竹愣了愣,就看着程锦朝半拖半拽地把明尘带走了。
明尘被拉走后,才道:“你不喜欢明竹?”
“他要研究我呢。”
明尘道:“他疯癫惯了,不喜正经修炼,整日胡思乱想。”
程锦朝摸摸玉简,递给明尘。
明尘道:“你且拿着,我回去再看。”
“你真的要我做你的侍剑弟子么?”程锦朝追着明尘的步子,心里想着这一路上的话,明尘一路上都当她是朋友护着她,她心里却很不真实,总有些疑神疑鬼地想问一串问题,忍住了,却还是有问题非问不可。
毕竟就要去见定平了啊,那个定平去帮狐王把她从天衡宗扔出来——她其实心中有些畏惧的。
“你已经是了。”明尘平静道。
“你知道有个词叫做‘狐假虎威’么?你便像是那只老虎一般,威风凛凛地震慑人,人都给你三分薄面,我却——”
“之前,我也并未隐藏过你的妖族身份,你不也与人来往很好,还有些朋友,你有禀赋。如今人都知道你的身份,反而更加自在才是,怎么反而提心吊胆,前瞻后顾的?”
程锦朝道:“这不一样的。”
“之前我也未曾施法给你隐藏一二,如何不一样?”
“未说明之前,大家都当我是人,才肯以正常的眼光待我。如今大家都知道了,却——”
“你当自己是人,还是妖?”
“自然是妖。”
“那大家也当你是妖,不也很好么?”
程锦朝忽然觉得自己暂时还未做好准备,有些事,也非得经历过不可,抿着唇点点头,很郑重地把觉悟扛在身上了:“我明白了。”
“我一直当你是妖,你又如何自处呢?”明尘轻飘飘地提了一句。
程锦朝忽然感觉自己沉沉的重负减轻了些,她很是大胆地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
“执教长老面前,你说,我们是道友,真的么?”
“妄言了。”明尘淡淡道。
狐狸噙着笑,也不为这句话难过,晶亮的眼神投在明尘脸上,心里风平浪静,面目平静下来,又成了正经人:“我有我的道心,我会坚固道心,好好地做一双眼。”
明尘步伐不变,只是顿了顿,才低声道:“将我分作两半,有一半是你。”
她急走一步拉住明尘的袖子,袖口有风钻进来,她绞紧了攥着衣料的手指,牵得很郑重,明尘的手链微微晃动,有时会碰到她的指尖。
明尘轻轻动了动手指,却没有收回。
任由手链漫不经心地垂到狐狸手边。
分作两半,一半道心,一半心魔。
信任它——幼年的风吹过山谷,吹过明尘还望得见的风景。
那条摇着尾巴的狗在风中幻化为烈焰一般燃烧着的红狐,近乎虔诚地望着她,以脸颊的绒毛擦过她的手指,以尾巴晃过她的视野。
阿阮——阿阮——
她要……幻象中,她拔剑,杀的是红狐,死的是那条犬,站着的不是幼童阿阮,而是尊者明尘。
“尊者——”程锦朝的呼唤刺破了幻象,“这是亘望厅么?”
她沉静道:“你可以仍叫我的名字。”
狐狸的手指缠在她手腕上。
“尊者,”狐狸小声地坚持了一下,又以掩不住的欢喜补了句,“阿阮。”
第84章 定海篇07
照理说,定平是该被囚禁起来的。
但他回来后,仍然坐在亘望厅,一如往常,从早到晚,好像天衡宗从未分给他洞府似的,偶尔他还是处理些事情,但许多大事都挪在执教长老手中,亟待处理的先做,因弟子人心惶惶,安排下去的事情也不多,大多都压在未来宗主的案上。
有些人会猜测,定平孤身一人在空旷的亘望厅做什么。抬头看那随四时流转的天么?
明光不这样认为,他虽然才从被外门拣上来不久,却对所谓道心有自己的体会,曾对人道:“即便是走错了,若有知错能改的心,那道心必定还会比未犯错前更加坚固,你们难道没有在师尊面前犯过错么?若是犯了错,师尊教导,你们自己不是能把这教训记得更牢了么!”
人便奚落他:“可他并不是寻常弟子,也担不起这犯错的代价,这错也非同小可。人都说,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你比他个子低,你凭什么原谅他?非得替他承担的人原谅才可,现在四尊者只有执教长老说要他赎罪,可没说能让他继续做宗主,你倒在这里巧言令色起来了!”
小胖子一张脸憋得通红,心里有自己的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回驳,心里乱糟糟的一团,不成字句。心里也想,或许是因为那是他的师尊,他才要为他说话,并不是出于自己的道心,可即便是道心,他也想,定平也不过是在追寻天道的路上迷了路,只要肯赎罪,总不至于被完全撇弃吧?
明光想要去问问那些能比定平高的人要如何处置发落他,然而四尊者中,扶土陨落,一位神秘尊者谁也不知道在哪里,明尘入世,执教长老又已经表明态度,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师尊恐怕是要被人撇弃了。
沉默寡言地去藏书阁翻阅了几日典籍,忽然听人说,明尘尊者回山报道了。
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他奔向亘望厅,然而明尘一直没来,他坐在门口,看仙鹤飞走七□□十只,才望见了飘来的尊者,还有后面的……锦朝。
他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怨念来。
全天衡宗都知道这个锦朝是狐妖了,明尘尊者就这样无耻地将其带在身后——而说他师尊暗通妖族背叛宗门,凭什么?
这念头刚出来,明光就知道自己想错了,然而一念之差,心魔便会趁机孳生,他还没经历过心魔入体,内府中也凝滞一团,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心魔吞噬心智,眼前陡然模糊了——
程锦朝忽然道:“那好像是明光,他有些不对劲。”
双眼发红,抓着头发,龇牙咧嘴,露出颇有些狰狞的笑意。
明尘已经感知到面前的人灵气乱作一团,早已出手,竹杖一挥,横在小胖子内府上重重激荡一瞬,竟然直接将人打飞了出去,一下撞在墙上。明光跌在地上不动了,程锦朝看看明尘,又跑去扶明光。
明光面白如纸,吐出一口浊黑的血来,虚弱道:“多谢尊者出手救我——”
程锦朝还没有正经见过人走火入魔的样子,明尘道:“若是一念的心魔,只需及时运转心法,澄明心念,吐纳洁净即可。”
明光道:“谢过尊者。”
程锦朝耳朵微微一动,又问道:“那心魔也有很多种么?除了一念之间的,还有别的么?”
“根植于道心的心魔,最为难缠,因它和道心一体共生,我也没有切实可行的法子教你。除此之外,还有建立在一人或一事上的心魔,一事郁结在心,久久未能解决,此等心魔最好的法子,便是去解决了这件事,或是请道心比你坚定的人开悟,想通了即可。”
程锦朝也颔首:“我知道了。”
明光被她扶起来,虚弱道:“尊者,我师尊他,他——你能给他机会么?”
明尘正要抬杖走入,听得明光此言,想了想:“我并不能给他机会。”
小胖子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惨白一片,嘴唇哆嗦着,程锦朝真有些一恍惚他要昏过去的错觉。
“若是他道心错了,就是看他自己肯不肯自己机会了,你要知道,有些时候,道心是易碎的玩物,持有道心的,在天道看来或许只是蒙昧孩童。他若自己能起来把自己破碎的道心修好,便不再是孩童,而是成人了,既如此,别人就无权说他什么。若你坚定道心,认定某事必要以某样成就,就是山与海也要为你挪开让路,至于对错,是你自己窥见天道的时候的事。道心易碎,但成长起来,便是一次次破碎又重建的过程,不破不立,若是仅以道心衡量,我很愿意原谅定平。”
但那是“仅以道心衡量”的情况。
一番话说完,以明光如今的境界还不能全然领会,大致懂了三分,便低头行礼:“多谢尊者解惑。师尊就在里面,我为你开门。”
程锦朝屏住呼吸,紧张地攥住明尘的衣角。
亘望厅内漆黑一片,就连程锦朝也短暂地什么都看不见,门已经在身后关上了。
明尘道:“方才那话,也是对你说的,推倒重建,道心必经的过程,只是如何能不迷失自己?只要记得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便可在风浪中稳住自己。”
程锦朝道:“尊者,此时此刻,恐怕不是教诲我的好时候,定平装神弄鬼不知在哪里,我还什么都看不见呢。”
明尘若有所思,只道:“其实,我来,是因为大家都以为我要来和定平一争高低了,我回来认定我能当宗主了。其实不然,我并不是因人犯错才能被认可的选择,但大家想要我振奋士气,力挽狂澜,其实是不能的。”
狐狸正要回应什么,明尘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往身后拽了一下。
四周亮了,定平的声音先响起:“你如今也二十有九,在修真者的世界还只是孩童,却早早成为尊者,如今也承了众人的愿望来此地,要接过这宗主的位置。”
亘望厅中,原来盘旋着众多悬浮着的椅子,椅子偶尔变作坐榻,偶尔又成了板凳,偶尔又变作桌子,围成一团,拱卫着正中的一把朴实无华的书案,上面堆满了玉简。
定平站在一边,一身黑衣,程锦朝从明尘的肩膀越过,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皱纹变多,神情却没有从前那么可怖。
明尘道:“我四周的,是众长老的位置,我面前的,是宗主的位置。”
“不错,果然你虽目不能视,却有另外的感知事物的本事,灵力敏锐,我不能与你相比,”定平撑着桌子,走到明尘面前来,先看到了后面的狐狸,又望向了明尘拉着她的手,才继续道,“若此时你我战斗,你是尊者境界,剑术了得,天象之法术强大,也远非我所能比。”
明尘颔首道:“谬赞了。”
“你入宗门之初,宗主便占卜过你是未来的宗主,天道所向,你是被眷顾之人,也非我能比。”
明尘道:“宗主陨落之前,曾又占一卜,对我说,我并不是未来的宗主,这又何解?”
“你不要提这件事,你只提,你是人心所向,天命所指即可。”
明尘察觉出不对:“你并不是要与我论道,你也在劝我?”
“我啊……我被天道撇弃了,”定平叹道,“这天……不照耀我,就连这亘望厅这假的天,也不再为我亮起了!”
明尘道:“这是何意?”
“何意?哈哈哈哈,明尘啊,就是这意思,天道撇弃了我!我不再能修道了!因我恨这天道,我转而去修地之道,却是无门可入,回头修天道,天不再看我,我出了这亘望厅,便只是寻常人,再不是修真者了!”
在惊愕中,定平失声大喊:“这才是我犯的错!我撇弃了天道!这世间是天道掌管!是我咎由自取,被放逐了啊!”
亘望厅中,回荡着定平的喊叫,他并不疯狂,只有些悲痛,他举目朝着漆黑的天穹看去,能驾驭这些案几,这些席位,全是因为他的玉符——他如今还是代宗主!
“若不修天道……地之道,是什么?”明尘疑惑起来。
定平却没有直接回答,只苦笑道:“这些事,只是我咎由自取罢了,我为你痛心啊明尘,你还年轻——你是被众人推到这里来的,这是万丈深渊,你的道心接上宗门的道魂,你承载的便不是你一人的道心,而是全宗人的修真,行差踏错,和你从前不同——”
明尘道:“天道如何会将人放逐?我实在不解——”
“我为你痛心!我会走出这个门,那时,你就是代宗主了,等长老们走过流程,你就是宗主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真恨,我恨天道,我又乞求天道转脸看我,赎罪?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程锦朝看他越发崩溃的样子,想起之前他的话语,又想到狐王,便问道:“你和唐若做交易了么?她答应给你什么?你说的地之道,是和她有关么?”
明尘听见唐若这名字微微一动。
定平却不再说话了,他抬着头,任由眼泪缓缓滴落,苦笑道:“明尘……我在南州遇到狐王,我忽然明白了,她只是利用我,若她还要明白天衡宗的事情,必定另有人和她联络——我只猜测到此事。我听说,狐王有一位人类的贵客——既然不是我,那是谁呢?你好好查探下这宗门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