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平被打得跌出去,心头暗道这老头总不至于存着现在把自己打残废了,就不用带他去南州拖后腿的心思吧?
然而扶土却摘下了胸口的项链,看款式很显然是女子会佩戴的,仔细地摩挲一遍,又捂在胸口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才走过来,把项链一推:“戴上!”
一嗓子如同狮子吼叫,把定平吓了个趔趄。
定平:“啊?”
“给你保命用,这可是我师妹的宝贝!你可好好活着!”
原来是扶火的灵力项链,定平小心翼翼接过,看着扶土摸着脖子不自在的神情,急忙道:“前辈,这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
扶土粗声粗气地哼哼:“让你拿你就拿着!你不是宗主吗?躲我后头!别死了!”
扶土摸着空荡荡的脖子,嘀咕着什么物尽其用最好小师妹丫头原谅我之类的话走远了,全然不听定平的话。
然后……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他的境界,还看不清那时的战斗细节,也不知道那千钧一发之际,谁快了那么一瞬,总之——扶土一锤砸下,九尾狐王那白色的身影诡异地消失了。
面前迷障散开,扶土砸下的,是一团漆黑的雾气,是阵法,被锤子砸出了道道裂纹。
巨大的反震力犹如汹涌的海浪将他推飞出去。
而他飞得那么快,是因为扶土扯起了他的衣领,狠狠地抛了出去。
扶土吐出一大口鲜血,迎着那黑暗的乱流大喊:“哈哈!爽快!你跑什么!爷爷来收你性命了!”
定平扯着项链要冲出去,却被执教长老一把拽回,将他推到了战圈外,项链甚至还未来得及产生效用,他就已经脱离了危险。只看到空中惊雷涌动,雨雪交加,那巨大的白狐犹如一道鬼影,穿梭在两个尊者身侧。
然后——白色鬼影狠狠地凿在了那遗迹阵法上。
又一波汹涌的反震力撕裂了白狐的一条尾巴,它的嘴唇被撕裂,双眼滴着血,被撕扯成了一道带血的残影。
“拦住它!”执教长老挥手便是冰雪涌动,极冷的风暴兜住白狐,阻止它钻入缝隙。
扶土抹掉唇边的血大喝一声:“给我死——”
定平明白了,这对白狐来说也是豪赌,她是真的有可能被杀死在这里。
然而,他忽然清晰地看到白狐骤然一闪,居然自己截断了两条尾巴,七条尾巴拢成一束,扶土的重锤骤然落下。
轰——
却只来得及碾碎它断掉的两条尾巴。
遗迹开了。
将外面的执教长老,扶土,还有狐王那不断在外围骚扰的手下,以及远处的定平一齐卷飞。灵海那驳杂的灵力乱流放大了这剧烈的震荡,众人只能看到白狐不知道断掉了多少条尾巴,几乎是绝望般,声嘶力竭地喊了声:“娘——”
消失在了遗迹中。
四周归于短暂的寂静,定平踉跄爬起来,寻找扶土和执教长老。
然而,刚看到远处灰蒙蒙的扶土跪着起来,遗迹中,那带血的白狐爬了出来,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索命的恶鬼,一身雪白的绒毛被自己的血打湿,那张漂亮的优雅的狐脸成了最恐怖的烂肉,它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还差一片……还差一片!”
难道她已经找到了碎片了么?这么快就炼化了?定平疑惑着,又忽然想到,唐若答应过,她答应过,这里的碎片是他的……
他忽然竭力朝狐王奔跑过去,什么宗主的身份,什么两位尊者的目光,他从未如此靠近过天才的眷顾,修地之道的开关就在眼前——
已经什么都不顾了,也全然忘了内府中汹涌的灵力早已崩溃成了乱流。
心魔已胜过道心,吞噬了他。
手脚并用地奔跑着,耳边已经听不见执教长老喊他回来的声音。
他要奔向强大的自我了,强大,不必被人蔑视自己的努力,不必一直被天才的光环衬托得那么灰暗,不必始终恨恶着自己,不必再去祈求天道的眷顾——天道本就是不公的!他毫无幸运,所有的坏事都在他身上发生,他绝不,绝不肯向那该死的天道低头。
天!你这烂天道!你这该死的老天!我不修你这天道了!我要修地之道,我要——
他发现自己忽然跑不动了。
不知何时,扶土已经咧开带血的嘴,露出个血淋淋的笑,拎住他的衣领拽着他:“好小子!我看错你了!有血性!我瞧得起你!”
执教长老追上来时,白狐却也没有发动攻击。
定平看见它在看自己。
他确切地知道,白狐在嘲笑他。
心里的声音忽然问道:
你真是有血性么?你当得起扶土的夸奖么?你配被人瞧得起么?
想想你奔向狐王是要做什么?
他陡然挣脱了扶土,他骤然清醒过来。
心魔被暴涨的道心吓退了,浑身又有了力量。
是啊,狐王在收集碎片,怎么会分他呢?用性命换来的碎片……还没炼化,怎么会给他呢?他在痴心妄想什么?从头到尾,狐王都只是要他做事,用一个虚幻的事吊着他,他像是脑袋前面拴着萝卜的驴,蠢得一无是处。
他再次奔向狐王,他明白过来,此时狐王断掉六尾,仅剩三条尾巴,拿了碎片还没炼化,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是他该杀了它的时候!
然而,那条白狐身后,一只黑色狐狸幽幽爬了上来,化作了黝黑的男青年,张弓搭箭一气呵成——
他以为自己被射中了,然而并没有。
碎裂的,只有胸口的项链。
白狐再次消失了。
而面前是蛇,蛙,与一条黑狐,明明都没有尊者级别的修为,却都不约而同地杀向了他。
杀他做什么?他有什么可杀的,杀了他,还有许多真人,后面不是有两位尊者么?一位还受了重伤,何不集中力量只对一位尊者下手呢?
他终于想起拔剑,挥剑格挡,然而许久未能这样在生死之间搏命,他习惯于使唤下面的人去做了,竟有些力不从心。
“别被拖住!快走——”是执教长老的声音。
还好有她,她在判断局势。她拽走了扶土,那自己呢?定平忽然又茫然了,仿佛又回到了生病的那日,众人涌向明尘,没有人看他一眼。
虽然知道此时不该想这些,但脑海中的幻觉转瞬即逝,只有一瞬却也延误了逃跑的时机。
一股极其腥臭黏腻的气息传来,他已经被一条长长的粉色舌头黏住,拖拽向一张血腥大嘴。
啊。
死了也很好。
定平忽然想。
心魔与道心都平静了,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原来,我叛宗了啊……百川归海,万象归一,我呢……甚至打算离开道心的河,跑去别处呢……
他并不挣扎,也不呼救,在被拽向蛙妖的一瞬,他忽然想陈明自己的罪,也顾不上到底有没有人管他,管不管又没什么关系,只想喊出内心所想,大喊道:“快走!不要管我——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错了!我勾结妖族,我嫉妒明尘——是我害了你们!”
脑袋被黏腻的嘴唇粘住的时候,定平合上了双眼。
面前却忽然亮了。
他看见扶土野蛮的一字眉和花白的乱发,老头一手扯开蛙妖的嘴,甚至飞出一脚,要把这妖怪撕裂开,另一手还带着伤,却蛮横不讲理地把他拽了出来。
众妖退散,谁也顶不住一个以力量见长的尊者的一巴掌。
而那蛙妖,被扶土活活地从嘴巴撕成了两半,被一股绿色的脓血溅了满脸。
扶土道:“杀不了狐王,还杀不了你!呸!”
他已经没有一处好的地方了,被遗迹反震了两次,被狐王抓破的伤痕,还有因为用力撕开这蛙妖迸裂的伤口,像从血里捞上来的。
这下,血淋淋的笑容都显得白净,因双眼,面目,都流着血。
执教长老道:“赶紧走,我殿后。”
“别救我……我是叛徒……”定平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看不清东西,有烧灼的液体从眼眶中涌出,视野中模糊一团。
执教长老边抵御众妖的攻击边后退,还能抽出空来答他:“别说话,快走。”
也不知道是定平扛着扶土,还是扶土牵着定平,踉踉跄跄地撤退,执教长老也受了些伤,但毕竟是尊者,应付着几个妖还是轻快。
虽然不甘心,的确是杀狐王的最佳时机,然而,扶土也没了力气,并不逞强,执教长老也并不是那不顾同伴安危的人,又因定平忽然剖白说是叛徒,惹得她也不好贸然冲进遗迹追杀狐王。
就这样,三人退回,退到上一处天衡宗接应点上。
才看见跑来迎接的天衡宗弟子,扶土便一头踉跄栽倒在地。
他浑身冒着诡异的绿,伤口渐渐地腐烂了。
定平忽然想到他杀死蛙妖时涌出的那股绿色的脓血。
定平跪在地上,忙不迭地摸脖子解下项链:“扶火的保命法器……戴上……戴——”
他摘下来时,看见了最前面真正发挥效用的灵气吊坠已经碎裂,只剩下精致漂亮的链子。
扶土目光涣散,手臂却仍然有力,用那带血的手狠狠地拍了下他的后背。
“知错就……改……杀妖,杀……好小子……”
他破损的衣裳背后,永远地印着这个带血的手印了。
心魔骤然膨胀,撑开内府,激得他吐出一口心头血。
血泼在扶土的身上,却全然看不出,因他浑身是血,如河涌流,把他的那一股收拢归集,和自己的血一起,徐徐地,缓缓地,染红了这片地。
“勿要求死,”执教长老道,“你赎罪吧。”
执教长老一向从容的身躯变得佝偻了些,伤口藏在衣裳内,平静地遮过。
定平跪下,深深俯伏在地。
第82章 定海篇05
程锦朝在明尘身后进山门时,总有些惴惴。
之前,她还是莫名其妙因为定平出来被通缉的妖怪,如今,又跟着一身粗布的明尘回来,再怎么看起来淡然,实际上也有些不安,抿着唇,收敛着尾巴,目光规矩,不敢往四周看,只盯着明尘的后背,像是才被领到陌生地的孩子,牵着大人的衣角,心里想着自己并没有做坏事,扭捏着不肯露面。
明尘把她从身后扯出来了,很是不留情。
“你是我的侍剑弟子,该走得自然些。”
侍剑弟子,真是有些久违的称呼。狐狸耳朵动了动,回忆了那段时间身为妖的身份还未被揭穿时自己的神情,这才适应了,平静地走在明尘后头。
明尘忽然道:“和我说说四周。”
程锦朝便把眼神往四周洒,数着云梯上袅袅飞过的仙鹤,走上天梯,又道:“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人比之前少了许多。”
明尘道:“我也觉得过分安静了。”
走到记名簿前,明尘正要伸手出去登记,忽然听得脚步声。
而程锦朝已经追了出去:“那位——嗯,那位小兄弟,你跑什么?”
明尘收回手,记名簿围着她转了转,催她快些报到。
“暂等等。”
程锦朝把这里唯一路过的一个弟子拽过来,那弟子远远看见了却拔腿就跑,让她觉得很是古怪,暗道即便是自己为妖太过吓人,后面不是有明尘尊者么?
没想到她一追,把对方扯到身边来时,对方居然就平静下来,对着明尘行礼道:“尊者回来了。”
神态总有些不自然,程锦朝仔细打量此人,看他一身白衣上点缀着一条黑色的缎带,便问道:“这是什么?”
“你这妖怪……”
程锦朝正要说什么,明尘道:“听你的声音,你是……郁翎前辈门下的……不……你是第几代弟子?”
没想到指出这名号后,该弟子露出痛苦神色,低头下拜道:“师姐,我是郁翎门下,扶水长老徒孙,定陆的弟子,明符。”
还未等明尘说什么,对方便主动道:“这狐妖问的,是我胸前的丧礼带。扶土师伯陨落了。我作为同门,佩一条丧礼带。”
明尘顿了顿,顿首还礼。
程锦朝不明所以,只看到明尘的眉头忽然狠狠地皱在一起,似乎又很是勉强自己解开,装作淡然的样子道:“我明白了,我报到过后,亲自去拜见扶水长老。”
“您为什么带着一只妖怪回来呢?”对方问道,并不正眼看程锦朝。
程锦朝顿觉无处安放自己,缩了缩肩膀,巴巴地看着明尘。
明尘道:“我之前也带她回来——且不说这些,发生了什么?我听见宗门的冷寂,难道扶土前辈陨落之事,还有别的隐情么?”
明符却不答话了,程锦朝自觉为明尘带来了麻烦,却不愿再低头缩在明尘后头,望了望明尘,看对方并没有阻拦自己说话的意思,便轻声道:“我到那头去。”
她避让开了,虽然只是走出几十步,明符却很是放心,也不在乎她是不是还能听到,才开口道:“师姐,定平叛宗,勾结妖族,害了扶土师伯。虽然他如今是被囚禁,宗中事务执教长老亲自过问……但我们……若定平这样的,我们都信任他的道心,都会去做这等事,那宗门中,还有谁可以相信呢?”
“弟子们道心震动,所以都闭关不出是么?”明尘问道。
明符苦涩道:“若真是震动便好了,此事打击太大,我们……甚至也不知该相信谁了。就是看见您回来,一看见旁边还有通缉的妖族,我便觉得,似乎您也不可信了。若定平都可能投向妖族,那岂不是……谁都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