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走到河边,河水倒映着她扭曲的影子,水面平静得像上好的水晶,没有被这股风吹起半抹涟漪。
平静的河水下,像是有什么在咆哮着,狐狸伸出一条尾巴尖点在水面上,卷起了一阵阵咆哮的乱流。
她再次低头去看,红狐的耳朵沉沉耷拉下来,月白的耳饰微微晃动,那只耳朵听见了水底下的呼喊,错乱着,倒映着不知何年何月的战争。
这是,灵海的水。
灵海离张弓城还有很远,怎么会出现在神羿山?
还在思索,竟然没看到那可怖的尖刺又一动,水面像是被泼进了油锅中,哗然溅起,一阵阵咆哮从河底钻出,带着无知无觉的怨恨,骤然飞了出去,变成一道绝望的风,倏然刮过。
狐狸像是被重重的一拳砸倒了,四脚朝天地跌在地上。
躺在地上时,她忽然看清了那尖刺的形状。
尖刺并不只是尖刺,尖刺上密密麻麻地镌刻着看不懂的阵法,上面还有一条条轮转的小的车轴样东西,尖刺是玉白色,是完全由灵石打造,有道道灵力的波动自那可怖的贯穿整个神羿山的尖刺传递而来,像是巨大的车轮,用灵气隆隆地碾过整座城——不光震动了神羿山,也把来自灵海的杂乱灵气,吹向了下风处的张弓城。
狐狸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把所有线索穿在一起。因灵脉而造成的灵气驳杂,还不能让所有矿工都因此罢工,也不会让那么多人都得上灵气病。
是因为短时间内,要更多灵石,所需要的数量太过庞大,这尖刺样的法器,和这引来的灵海的水,都是为了能挖出更多灵石,至于还有什么其他的作用,她暂且不知,只知道这两样东西日夜不休地咆哮着,连她都能轻易地吹平在地,何况那些并未修炼过的平民。
这样下去,除了一部分有内府的人能够幸免,其他人,都会慢慢染上灵气病的。
那些腐烂的人,凭空消失的,只剩人皮的,还有空屋子,火炉上悬挂着的灵石,疯了的医者,被铁链锁起来的少女……程锦朝呆了呆,不知道自己是用哪里来的力气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跑。
她开始感到害怕,在没有明尘尊者的道身照耀的地方,她感到自己也快要被这种黑暗吞噬了。
重重地甩了下尾巴,四条尾巴恹恹地垂着,只有尾巴尖偶尔会擦过石头,她的爪子踏过一块碎石,它脆弱得又被踩得四分五裂。
救救张弓城的人……
她忽然停下脚步,听见了地面传来的脚步声。
变回人形,拔出短剑,程锦朝抿唇前行。
在乱石堆上,那个本该被锁起来的名为小狗的少女正在猫着腰捡石头。
程锦朝愣了愣,看见那少女也抬头看向神羿山的尖刺,轻车熟路地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用力地抱住,程锦朝连忙也找了块石头。
等这阵风过去,少女从石头后面走出来,蹲下身在乱石堆中寻找着什么。
程锦朝的剑很快,直接卡在了她的脖子上,把少女一把按在地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狗:“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锦朝脾气还算温顺,并不会轻易动手,是这名为小狗的少女太过古怪,在卫子秋面前,天真无知,一脸纯真,然而她忽然出现在河边,还比自己更加游刃有余。她既不想暴露灵力,便只能以外家功夫先下手为强。
见她不说话,小狗艰难回头,看见是她,吐出一口气:“我还以为是谁,松开我,一会儿我们都要被风吹走了。”
“你不是被铁链锁着么?卫娘子准许你出来?”
“我只是出来捡石头,她并不知道。”
此时的小狗全然卸下了所有伪装,说话也颇为冷静:“你一个外乡人,跑来神羿山,你是什么居心,
我若喊一声,麻烦的是你而不是我。”
“在这里,你喊也不会有人听见,不要诈我,你老实说!”程锦朝有些慌乱。
“我有什么可说?我的确是来捡石头的!”小狗也并不好糊弄。
程锦朝瞥见尖刺,立即扯住小狗躲在石头后,眼疾手快地将手贴在她内府之上,唬道:“我有话问你,你若是不老实,我就直接毁了你的内府!”
风迅猛地刮过二人,小狗试图趁此机会逃脱,未曾想程锦朝真的要把灵力往她内府中侵入,不由得大惊失色,立即道:“我们有什么仇怨!我真的只是来捡石头——我是来淘灵石的!”
风声过了,程锦朝压低声音:“淘灵石?”
“就是从河边的乱石堆中,找到不同质地的灵石!我是研究灵石的!我屋子里都是灵石,你也见到了,卫子秋也会给我带灵石回来,我在神羿山的时候就是研究灵石的,这一点,你就是跑矿山里问也是一样!”
哦?神羿山里?程锦朝猛地压住她,把灵力唬得愈发招摇:“怎么个研究法?”
“你连这也不懂,灵石质地不同,精纯度不同,其中的灵气含量就不同!因为其灵气含量不同,就呈现不同的外观,有的晶莹剔透是透明的,有的是玉色,还有的是黑色,这是多么有趣的一门学问!你还懂灵气呢,我看你什么都不懂!”
即便是受辖于程锦朝,提起自己做的事,小狗还是颇为强硬。
程锦朝虽然是懂灵力,但全是因为她身而为妖,生而知之,并不懂什么灵气灵石的讲究和学问,在这些事上,最多的知识还是来自于在天衡宗修行时,身边的人为她解释的,明尘说的,还有给她的心法上的……除此之外,实在是知之甚少。
即便不知,她也直觉这小狗没有撒谎,本来也只是唬人的灵气略微一收,才道:“那你是背着卫娘子来的?回去后再把自己锁进铁链里,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就不便回答了吧!”小狗还是很有骨气地答道。
忽然,程锦朝听见了地面的震动,是脚步声,立即扯起了小狗的衣领:“有军士来了。”
小狗也十分冷静:“我说路线,我们跑回城去。”
逃遁时就顾不上什么灵力不灵力了,程锦朝飞速掠过,小狗紧紧抱着她肩膀,二人躲过军士,程锦朝放下小狗,小狗却道:“你现在应该继续捉着我。”
程锦朝:“嗯?”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小狗忽然扬手撒了一包什么东西在面前。
她嗅觉视觉灵敏,此时也成了坏事,登时被这东西迷了眼和口鼻,不住地咳嗽起来,眼泪也迸出来,再忍着痛抬头,小狗已经一溜烟地逃跑了。
程锦朝之前听见小狗说“矿山内”的事,便定意不会把她放走,那包粉末不过是一些灵石碎末,伤不到她,她很快便追到了小狗。
小狗其实也并未逃跑,只是躲在了一处深巷中,似乎在等她似的,抱胸,看她面色平静,才叹息道:“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能信任你。”
“我先前对你说,你有修真的禀赋,可以离开张弓城……”
小狗嗤之以鼻。
程锦朝继续道:“我不管你是否信任我,我想问你些事情,你说你之前在矿山中,矿山中是什么样?”
“你究竟是什么人?”
程锦朝抿了抿唇,眨眨眼,竟然不敢堂而皇之地承认自己的身份,不由得苦笑,摊手道:“算了,我不再问了,我只是个医者,我会离开这里,再来时,一定要解决你们的灵气病的事。”
“你以为你是谁?”
“我虽然有不能做到的事,然而,我的……我的朋友,却没有做不成的事,不管你们是否觉得张弓城的处境该改变,我总之看到了,我看到了很多!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程锦朝这番话,更像是自我保证,她说过后,也不再看小狗,便要转脸离开。
小狗忽然道:“你能治好所有灵气病人么?”
“我不知道。”程锦朝攥紧拳头。
“能治好就好了,卫子秋想治好所有病人……不治好所有人,她不会走。她不走,我也不走。”
程锦朝忽然回身:“我很想和卫娘子聊聊,我听说她曾经在神羿山中诊治病人……”
“她疯了,你现在问她,也没有什么用,不能在她面前提什么矿山的事,”小狗摇摇头,“神羿山本不该是这样的。”
第73章 入世篇30
通往神羿山的那条路上,总是走着一个瘦削的女人,提着药箱,披着斗篷,有些阴郁的苍白,颧骨突出,双眼深陷,发黑的眼圈显明她已经许久未能好好休息。抿着唇,眼皮惫懒地垂着,很是没精神地走过军士把守的关卡,一言未发,军士就侧身让她经过。
卫子秋是张弓城最年轻的医者,她接到了命令,要去神羿山为矿工们看病。
“衣服脱了我看——不必害臊,我什么没见过。”有气无力地强调过,看面前的矿工一脸害臊扭捏个不停地将衣裳磨磨蹭蹭地脱下一层,侧身去拔出刀子,看着刀锋映出的自己,微微叹口气,走过去把人推在榻上,在可怜的矿工的尖叫声中扒下了对方的裤子。
手起刀落,切下那怪异的脓包,屋子里跑出去一个捂着脸还有三分兴奋的男子。
又是这种脓包,卫子秋看着自己撇在一边的那东西化为虚无,一边汲水洗手。矿工们说,这东西从前只有少数人有,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总之得了之后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大的问题,就是有时候会睡觉不安宁,碰到的时候会疼……
只有在矿里劳作的矿工们会有这种病。卫子秋默然想着,收拾药囊,门口忽然有个孩子探头进来看。
“你就是那个小医者么?很老气呢。”那孩子很是没有礼貌。
“小孩,为什么会在矿上?你爹娘呢?”卫子秋推门出去,那小孩却转头溜走了。
后来卫子秋知道,那小孩的爹娘都是矿上的工人,是因意外死了,留了个可怜的孤儿,既然在城里没有家,众矿工就齐心将她养在矿上。说来也怪,这小女孩生来不哭不闹,只需抱着灵石便能乖乖坐一天,有时饭也忘了吃,就蹲着看矿工挖出来的灵石,还指着明明一模一样的几块灵石说其中的不同,说得头头是道,很讨人喜欢。
本着“贱名好养活”的心,这小女孩叫:小狗。
卫子秋每次看着她从面前蹦蹦跳跳地跑过去,都张不开那个喊人的口。她也向来不擅于与小孩相处,便始终漠然,目不斜视,也极少再和小狗说过什么。
其实说来,她并不是与这小孩相差许多,也不过大了六岁,她因自幼跟随母亲行医,早早地看了很多生离死别的事,因此显得老成,又因思虑和疲累,总也耷拉着脸,看起来倒是真像个长辈。
得这种怪病的人愈发多,卫子秋有心再招几个学徒来,那时父母已经病故,她在城内和矿山内两头跑,后来自己就病倒了,醒来时,竟然迷迷糊糊之中看见是这小孩悉心照料。
小狗也并不和她说话,等她病好之后,便又听到命令,对她说不必再去神羿山了。
“还有许多病人,每三天例行问诊的,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她回绝了来人,虽然去神羿山少了,但仍然奔波忙碌,虽然只是医者,却也看到了神羿山的变化。
多了许多不认识的人,来看病时也默默不言,大多都是毫无羞耻地听她的话,说脱衣便脱衣,虽然方便了她,却总不像是有人味儿。
直到有一日,神羿山一个负责的人来问她:“这病还有没有得治?日复一日地复发,我还亲眼见一个奴隶在我面前化成了水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奴隶?”卫子秋忽然睁开了一向半睁着的眼,“化成了水儿?”
要她眼见为实,于是,在之后的某天,她便亲眼看见了一个人是如何在那巨大的脓包的吞噬下消失的。
药箱砸在地上,砸痛了脚,她却像浑然不觉一般。
“无论如何,他们是病了,正因为是如此可怕的病,才不能放弃诊治,我现在虽然还不知这病因,但这么多人,我多看看总能找到办法,哪怕多活一日都是好的。”她不容置疑地推开了所有人,干脆利落地住在了矿山中。
早上起来,她便披上斗篷迎着在山中还显得极为可怖的风巡视,把每个人的面孔记住,背着药箱,什么头疼脑热都可以找她,切了无数个脓包,早已练就了一手好刀法,手起刀落,就是贴着血管也不会颤抖半分。她也见识到了这诡异的东西,头上,屁股上,腿上,脖子上,全身上下无处不长,像是某种寄生的怪物,蠕动着颤抖着,让她每次下刀都像是割在自己的皮肉上。晚上回去勉强自己洗漱,勉强自己用饭,人愈发清瘦,远看就像一张纸。
那天正在洗漱,忽然床底传出了一声响,她披衣起来,看见那小狗正慢慢爬出来,对她狡黠一笑。
“躲着做什么?”
“他们说,这种病会传染,谁得了,就杀了谁。”小狗像是只来报信似的,天真地笑笑就跑走了。年轻的医者出门去,嗅到了风中的血腥气味。
她依稀看见小狗在带路,她循着小狗指引的路线往前走,走到一处荒僻所在,看见了堆积如山的奴隶尸体。
卫子秋沉默片时,也并未说什么,只是折返离开。
清早,卫子秋比平日早起了一个时辰,没有和任何长官争辩,只是走遍神羿山,抓紧时间去看病人,她并未发现传染的证据,她曾经试着将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任何人不得接触——但他还是得了这怪病,而有人就和得病的人朝夕相处却也没有得,就比如小狗……她对这病一无所知,因这病出现在灵脉的神羿山上,出现在这灵气驳杂之地,她翻遍医书,找到前辈们给这病的称呼是灵气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