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忽然罢了工,也不知道该怎么呼吸,只感觉一阵剧烈的呕吐感,她忽然扼住喉咙,想劝自己快些呼吸,快些吞吐这地方杂乱的灵气,别干瞪眼,别喘不上气来——眼前骤然发黑。
入世……入世……世间是这样不安宁。
她戛然昏过去的样子吓到了沙茗,一阵捶胸抚背之后,才见程锦朝发青的脸恢复血色。
沙茗愧疚道:“是不是,你有自己的朋友……被发卖做了奴隶,才来我们张弓城一探究竟?”
程锦朝却摆摆手,捂着脸,道歉一声,蜷缩在火炉边平复心绪。
是了,她被自己的想象吓坏了。明尘比别人多了半分幸运,在半路被扔了下来,若是这样想,呼吸才会平静下来。若是尊者折在区区张弓城,她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道心,认定这些人类不过是渣滓,作出些出格的事。
还好没有,她还记得罪魁祸首是妖。
就在刚刚自己险些掐死自己的一瞬,血红灵力深沉得发黑,金色灵力光芒大盛,两股念头,两道灵力并不像平时一样缠斗,竟然做好了最后一战的准备。
接下来的几天里,程锦朝便跟着沙茗行动,沙茗等人的安排,她略知一二,对这支所谓举事的队伍,也有了一些了解。因她并没有见过同类的其他的举事队伍,所以并不能说好说歹,只是诧异于那年纪轻轻的,还是孩子的小掌柜,竟然还主管着粮食。
上次暗袭城主府失败后,军士们一无所获,或许是因为这次已经直接杀进了城主的院子,也或者是因为一次次不堪其扰,军士们搜查的规模也愈发大了,所以这支队伍转移了重心,除去平日里共同商议决策之外,暂时不考虑什么刺杀的事,反而要去劫粮仓。
提出此事的,正是小掌柜,她摘下帽子在胸前揉了揉,站上桌子道:“城中正是戒备森严,我们的暗道却有两条通往外面,我先前与人做生意,管城主粮仓的人会偷偷发卖一些,反正他不过一人,也吃不了那么多,我们虽然不能大张旗鼓地举事,却可以暗地里用个一夜时间,搬上大半回我们的粮库。”
程锦朝有幸坐在角落听众人议论,听罢,便去看众人反应,虽然各执一词,但都赞同去偷粮。
她不由得诧异,待到散会,询问道:“大家难不成是一同吃用?才需要这么多粮食?”
“不是,这是为奴隶准备的。”
小掌柜把帽子压在胸口,从桌子上跳下来,仰脸:“到举事成功之日,我们把奴隶们救出来,那时再筹措粮食就来不及了。”
这些人,明明眼看举事就要失败,连城主的边儿也没摸着,居然就乐观地想到了这么远?程锦朝睁大眼睛,并未说什么,只眨眨眼点头。
沙茗似乎看出她的不解,只道:“即便我们这些人都被军士搜查出来杀死了,也总会有人起来,这样的日子,一定会有人站出来的……一定能够关闭灵脉……”
沙茗重重地握了握拳。
第71章 入世篇28
劫粮的事,并无太大波澜。或许因为众人商议,制定好了计划,或许因为暗道隐蔽,众人行动迅捷,也或者因为那所谓粮仓不过是城主预备着的私库之一,而管事又正好早就被买通了,所以一切顺利。
程锦朝并未直接参与,因为这些事,就涉及到紧要的情报了,她还没有得到这样的信任。
同样,即便是把她放在错落的暗道中,她也并不知道每条暗道都通向哪里,即便用自己的嗅觉去窥探,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知道得十分有限。
她打听了另外的事。
“神羿山的路线?我们可曾去过神羿山……哦,其实去过,只有外围的路线,更靠里的,便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神羿山的军士比城主府还要多,若说能去神羿山的,便只有从前的卫娘子,她常去,但现在,或许也不知道了。”
“你去神羿山?那可是很危险的,别去,听我说,外乡人,现在离开张弓城,不管你是怎么来的,只管走,离开,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的事,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不要忘记我们。”
“啊?不知道呢,神羿山都是奴隶,我们很怕靠近就被直接捉走当奴隶了,那时便暗无天日了。”
问了一圈下来,只知道了外围的路线,不必像上次那样全然瞎摸。神羿山却分为两层,外层和内层,外层还有些起居的场所,内里便是深层的挖矿的地方,那些老矿工早已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这些信息也无从得知。
唯一或许知道内层的路线的,是卫娘子,但上次卫娘子那样把她赶走了……程锦朝思忖着,按照现在众军士寻找外乡人来看,自己贸然去找卫娘子或许也不好。
不如再去看看,这次知道了路线,再谨慎一些。
运转心法,程锦朝告别众人,拿好武器,守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出去了。
从暗道中出来,特意绕了远路,兜了好几圈,避免若有人看见自己的行踪联想到沙茗等人。这才顺着之前打听好的路线前往神羿山。
上次的路线是误打误撞直接潜入内层,所以迅速败退,也不知那强大的力量到底来自哪里,这次有了外层的路线,便有了迂回的余地。
黑夜中,程锦朝潜行,仗着兽类本身的直觉,躲避了好几个人,在暗处一趴,藏匿起来。越靠近神羿山,路上的碎石块便越多,风声呼号着,愈发没有了遮掩,风一马平川地刮过,把后背犁出两条印子,像是有实体形状似的碾了一圈又一圈,压得狐狸塌下腰,很是费力地才到了一处石壁,在两队军士把守下,隐约能看见石头棚屋,还有人影憧憧,她知道自己或许来对了地方。
狐狸一路上都有感慨,越靠近灵脉,灵气居然就愈发驳杂了,这是什么道理?而这灵气驳杂的程度让她这样一个有修为的妖都觉得喘气都是饮着铁砂似的,那些奴隶又怎么能日日在这里生活并劳作呢?
程锦朝虽然能轻易地放倒看守的军士,但也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转了一圈下来,找了个布防较疏的地方,攀着石壁爬了上去,一猫腰,见四下无人,便化作狐形,山上总该有个什么动物吧?或许猫猫狗狗的?自己不会太过显眼?她还特意将不太合得来的四条尾巴都收拢了一番,这么想着,才刚从石壁上跳下,就看见一个人从自己面前走过。
程锦朝立即蹲下,然而对方并没有搭理自己,像是没有看见。
她抬起爪子,索性跟着对方走了起来,对方始终弯着腰,垂着头,忽然看见脚边多出个毛茸茸的东西,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半分改变,只耷拉着眼,程锦朝从他的眼睛里,确确实实地瞧见了自己的倒影。
可这人毫无反应,只是看着,然后抬腿绕过了她。
程锦朝愣了愣,还没跟着这人继续走,忽然感觉地面震动,一个闪身,躲在了一处窝棚后头。
这窝棚都是石头和毛皮搭建的,看起来也算避寒避风,她收拢尾巴端庄坐定,看见那忽视自己的男子低着头,砰一下,撞到了另一个男子。
这被撞到的男子,像是不倒翁似的晃了晃,便又定了定,继续往前走。
程锦朝索性大着胆子跳了出去,狐形的自己引不起对方的兴趣。
她便压低声音:“喂,喂——”
这男子终于有了动静,被一只狐狸绊脚两次,他终于低头认真地把这只会说话的狐狸收入眼底。
“唔。”
“你要去做什么?”程锦朝问道。
这人脸皴皱一团,牙齿掉了七七八八,眼角的细纹堆着些灰黑的泥土,头发短短地贴在头皮上,佝偻着,弯着腰,肩膀垮下,看见这么一只皮毛顺滑的狐狸口吐人言,竟然也想不到什么妖不妖,或者说,并不思考,只非常用力地,迟缓地运转着久久未能运转的脑子,仿佛一会儿歪过脑袋,就能从耳朵里倒出些铁锈。
“唔……”他思考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不成体系的语言,支离破碎地表达着:“睡。洗,拉——睡。上工。”
六个字里,唯有“上工”两个字口齿清晰地说出来了。
狐狸摇摇尾巴:“你现在去哪里?去睡觉吗?”
他呆呆地想了会儿,忽然眼睛亮了:“拉!”
程锦朝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人忽然拔腿就跑,她骤然紧张起来,一回头,发现这人不过是跑去角落的茅厕里,噼里啪啦地解决了一下生理问题。
她蹲在外面等,等到他行尸走肉般地走出来,又看见红狐狸晃着尾巴看他。
他又开始掰着指头数自己还记得的那几个字,忽然有一个字和一种恐惧突兀地跳出来:“……妖,妖……”
程锦朝:“对,我是狐妖。”她很赞许地用前爪拍了拍他的鞋子,表示他说对了。
他又呆了一会儿:“跑——”他就要转身跑,但忽然顿住了,很困惑地看看自己跑的路线,立马停住,呜咽了下:“不跑……我,睡。”
他也只是跑开半步。
程锦朝一边留意四周黑暗中会不会冷不丁跳出个人来,一边盯着这行动迟缓的人,想了想,还是趁他背过身子往窝棚去的时候变回人形,拍了拍他肩头。
他又回过头,冷不丁地看见个人,也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会儿,眼珠子才聚焦起来:“仙……道……道长好……我一天两顿饭,睡得饱,吃得好……我挖矿很……很……很……下一句,下一句不记得了。”
这一连串,像是提前背下来的,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眼神空洞,很艰难地聚焦在程锦朝脸上。
程锦朝的人形,说句不害臊的话,是个美人,即便不是谁见了就惊叹一句的程度,也没遇到过这样呆滞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她忽然探手拉住了他。
道长,紧接着是一串话,没有背会,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背的机会,程锦朝心里忽然想起之前,张弓城城主手中的玉符,还有院中的灵草,这些既然他没有去拿,或者是商队捎来,也或者是有人送来,现在看来,是荒山宗有人给他送过来,还来过神羿山。
神羿山的人为了让奴隶的工作看起来交代得过去,交代了这些奴隶说这些话。
荒山宗虽然遥远陌生,但它仍然像天衡宗一般是个庞然大物,有巍峨山门,矗立在眼前,人或妖在其中都显得渺小。单凭她自己,涉及到这样庞然大物的事,绝不敢轻易去插手。
好像每条道路尽头都有一个暂且难以通过的关隘,荒山宗就代表着她所能看到的路也暂时到了尽头。
回去复命吧。
她心里这样想,忍着想再往深处看的念头,忌惮着那日所见过的强大的力量。
去告诉尊者吧,她要及时离开,免得被人注意上,就要惹不必要的麻烦。
面前这人,她迟疑了片刻,双手是无力的,她身为妖,目睹人的苦难,内心错综复杂的感情轰然塌陷,雪崩似的把心砸出一个伤口。
最终,只能捋平了他的衣襟,这表情木然的人就像个幼童,被她拍了拍身上的灰,也乖顺地被她转来转去,只是为了抹平衣裳。程锦朝拍了一下,又无助地擦擦他的脸,低声说:“回去睡吧,别告诉人我来过。”
他呆呆地被她抚过衣裳整理仪容,还是那聚不上焦的双眼,还是充满裂纹的皮肤,嘴唇翕动着,也整理不出一个字。
他没有走,脚步要踏出去,又忽然不动了。
在那个陌生人离开后很大一会儿,他消磨了短短的休息时间,捂着胸口,体会着熟悉而陌生的悸动。
不知道为什么,麻钝了很久的双眼忽然涌出泪水,他过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娘……我好累……我好疼,我想回家……”
他竭力绷直后背,张了张嘴唇,泪水流进嘴里,他嚎啕大哭:“娘——我想回家……想回家……”
第72章 入世篇29
程锦朝穿行在乱石堆中,但来时的路已经被两个军士堵住了,她虽然存心要逃,把这两个人掐晕过去也未尝不可,但还是力求稳妥,绕了个路,没想到再出来时,这了熟于胸的路线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片乱石堆。
迷路的狐狸沉吟片刻,想原路返回时,一阵吞天蔽日的大风把她从石壁上吹落,摔进乱石堆中。
她没有动用灵力,只好使着自己并不纯熟的外家功夫攀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扛过了这阵突然的乱流。
神羿山的风透着一股诡异,程锦朝行走在乱石堆中,像是走在一片被人用墨水泼过的画上,四周都黑沉沉一团,她离得近了,反而看不清那巨大的尖刺是什么,它们在她眼底愈发庞大,愈发接近——然后,她感到某种错觉,它像是动了动,然后——一阵狂风把她抛起,吹进了石头缝里。
她又变成狐狸,极力缩小自己,把下巴贴在地上,四条尾巴捂住被吹得快要飞出去的耳朵,爪子狠狠挠着岩石,又躲在了一块稍微大些的石头后头,扛过了第二波狂风。
她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每当她意识到那尖刺似乎动了的时候,狂风便会接踵而至。
于是,她一边盯着那尖刺一边赶路,躲过了狂风,快要走出乱石堆时,兽类的敏锐听觉叫她听见了依稀的水声。
水?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紧接着一阵狂风,把狐狸耳朵吹趴下,她低着头,等这阵风过,狐疑地循着这声音去看。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居然看见了一条长长的宽阔的河,诡异地出现在山外,在干裂的大地上突兀地流淌奔涌,拐向山的更深处。河边都是乱石堆,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河水上,蒙着无比驳杂的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