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还对我说了,若没有身份印信要被捉作奴隶的事。我对灵气病的成因有些猜测,想要回去告诉你,但是客栈没有人,而有人翻过我的东西。我猜想可能是因为一些军士,就直接去了城主府,没想到直接遇到你们。”
“也就是说那时你并不知道我是谁,就贸然帮我么?”沙茗忍着痛,神情坚毅,耳环却不住地晃着。
“我本以为你们是军士要来追杀我的,我贸然闯了城主府,不帮你们的话,那些军士恐怕也不怎么会听我解释。”程锦朝苦笑着给沙茗包扎好,四周已经聚起不少人了。
沙茗站起来,拍了拍小掌柜的肩膀,又低头看看程锦朝:“我现在要说我们的计划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不然,你就是我们一伙的了。”
“容我先对她说完我对灵气病的想法。”程锦朝语速很快,转过脸来,稍微运转了一下灵力,对着小掌柜道:“长话短说,以我的认识,灵气病的根源在于过于浓郁的灵气,凡人的身体无法吐纳,又因杂质过多,淤积在体内,于是就有了灵气病。但是无论是人,还是花草树木都会呼吸灵气与灵气有一定程度的循环,所以只要让四周的灵气稀薄下来,也就是离开张弓城,去一个灵气贫瘠的地方调养数年,灵气自然逸散,灵气病就会痊愈。只是割下囊肿,却相当于放血割肉,短暂可行,时间久了就会伤及身体根本。”
说罢,将铜印信取出:“多谢你的印信,只是我恐怕用不到,你们的事,我虽然有心了解,但是我并不能贸然站定立场,我还需要去神羿山看看灵脉。”
铜印信交还,程锦朝目光灼灼,转身要走的时候,沙茗忽然道:“神羿山不好进,有许多军士把守,你要是做你的事,不如就加入我们这一伙吧。”
程锦朝并不着急答应,只想了想:“你们是做什么的?”
这样问过于正经,却叫程锦朝找回自己,把这话问出口,一时间感觉自己又成了四处游历的旅人,若是自己的路途依然没有停止,却在和明尘尊者的因缘际会中成了对方肢体的延伸,心里就沉甸甸地摞上了两层笃定和满足。
“我们是造反的,”沙茗道,笑了一下,忽然摆摆手钻过人群,站在了空地上的高处,忽然扬声道,“各队人都到齐了么?报数。”
一阵此起彼伏地报数之后,有声音总结道:“轻伤七人,重伤三人,都回来了。”
沙茗便拍手道:“这次没能宰了那只猪,各队总结!”
“引开军士的地方没有选好,放走了一个报信的,他们的支援才来得那么快。”
另一人道:“我们太过着急,没有事先摸出城主府详细路线,耽搁时机!”
其余人也七嘴八舌地反思着这次行动中的错误。程锦朝在旁,听见这群人的行动原来是要刺杀城主,但刺杀城主是为什么,她暂且还没有听明白,旁边坐着的小掌柜捏着帽子专注地听众人说话,时不时回过头看一眼程锦朝的反应,程锦朝便问道:“你们所谓的‘造反’便是要刺杀城主?你们想要做什么呢?”
“唔,我说不好,”女孩却又笑了,揉着帽子,似乎有些为难,话到了嘴边,似乎又觉得不好,吞了回去,为难地看了看程锦朝,又默默道,“我们不太一样……我说我自己。”
“为难的话,可以不用对我说。”
女孩反而摇头了:“我家是经营客栈的,祖辈都是这样,到了我们这一辈,因为爹娘都得了灵气病走了,就是我姐姐在打理生意。后来,我姐姐出门忘记带印信,被抓走做奴隶,我想要救她,也进不去矿山。我花了很多灵石,去见了我姐姐一面,她已经死掉了,变得像个大怪物一样。”
程锦朝记得就是这女孩很是认真地和自己说起了被捉去当奴隶的事情。
“我加入这里,是因为沙茗说,她想要关闭灵脉。”
关闭灵脉么?程锦朝望着人群中发号施令演说的沙茗,沙茗还很年轻呢,算年纪,和自己也差不了太多,让她想起霜云,想起孟如蛟和阿素,都是抿着唇很有主意的女孩子,大都穿着方便行动的衣裳,额头上的碎发都还没来得及全梳起来,都有着晶亮的双眼,霜云苍白,孟如蛟有力,阿素瘦弱又爱撒娇说反话……她忽然陷入回忆,想起自己一路来,也认识了许多人,哦,还有生虎与跃海两少年,如今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忽然陷入沉思,想起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自己只是旅人,平淡无奇地路过别人的人生,作为一只妖,或隐藏,或显明身份,或是教导,或是被照顾,和各种各样的同龄人相逢又道别,如今再邂逅其他人,都各自在不经意间拨动了狐妖程锦朝的人生。
目标明确的,道心坚定的,意气风发,领导众人的……她望着沙茗,忽然出了神,回过神时,众人已经散去了,沙茗走过来,对她道:“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是做什么的。我们是造反的,要杀了城主夺权,关闭灵脉。听你说灵气病的事情,就更坚定我的想法了。”
“你们以前不知道灵气病的病因,为什么想要关闭灵脉?”
“因为奴隶,”沙茗拍了拍小掌柜,小掌柜去角落里拿过一桶新的飞镖,她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囊袋装满,又回答道,“那里死了太多人,一开始,只是我们的矿工去做工,一天不过两个时辰,因为时间久了容易得灵气病,挖出来的灵石也都够用。但我们的猪城主发了疯,忽然叫所有矿工全都通宵达旦地挖矿,还嫌不够,矿工们罢工了,他便去捉奴隶来。他原本只是越发多地捉奴隶,后来,奴隶也死了很多,就强迫矿工回去做工。矿工不肯,他就不知道从哪里推出的印信的东西,若没有印信,便堂而皇之地在街上抢人做奴隶。”
“我们一开始,只是那些枉死的人的家人,后来,很多人都来了。我不明白,我们有灵脉,本来都很富足,这世间真的那么缺乏灵石么?若真是很缺乏,牺牲我们一所城,用灵石去给那些修真者们,抵御妖族,也是我们死得其所——可是呢,你看,城主府越修越高,愈发豪华,他自己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投靠他的人得灵气病的很少,军士愈发多,还能腾出空来去支援南边的火岩城,我们呢,那些死了的人,有什么交代呢?”
程锦朝想了想:“你们知道爵位制度么?北州州府的,爵位。”
沙茗道:“那是什么?”
于是程锦朝便把自己知道的爵位的事说出来,但她并不知晓如何晋升爵位,只道:“我只是猜测,猜测,我偷听到的消息是,城主有爵位,他这么开采灵石,或许是用灵石换取爵位?我知道他家中有法器和灵草。这么说,我又有疑惑,若是城主不离开张弓城,派遣出去的队伍还没回来,那这法器和灵草,是谁给他的呢?难道荒山宗的修真者已经派人来过了?”
沙茗忽然狠狠道:“原来修真者竟然是这种狗屎不如的东西!帮凶!祸害!”
程锦朝忽然道:“不是。”
“不是你自己说,可能是荒山宗的人暗中帮助了城主府里那头猪么!”
“我只是猜测,没有证据。”
“可这很显然说得通了!”沙茗很有领导力,情绪也颇有感染力,挥着胳膊站起来,就直接给荒山宗定了罪,“怪不得,凡人要灵石有什么用呢!多半是给了荒山宗的修真者了!”
“荒山宗在修建抵御妖族的铁壁,可能大量需要灵石。或许只是需要,而城主手段恶劣,并不是修真者本意,道——”
“什么铁壁不铁壁,什么妖族不妖族,妖族还远着呢!我们张弓城死的人可是实实在在的啊!难道只有死在妖怪们手下的才是死人,我们这些因为人祸而死掉的家人,就不是死人了吗!”
程锦朝意识到自己在替荒山宗辩解,可她捉不到实实在在的证据,只是听见沙茗劈头盖脸地将所有修真者都一竿子打死才情急之下说错了话,她忽然住口,捂住嘴,低头道:“抱歉。”
“你这么替修真者说话,难道你是修真者吗?”
“我……”程锦朝呆了呆,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第69章 入世篇26
程锦朝支吾着,小掌柜却另起了个话头,说道:“我的身份暴露,那群军士去搜查我的客栈,我的地方不能用了,有一支粮食断了,我们的供给用不了多久。”
程锦朝深吸一口气,听这些人说话。
原来,在自己来之前,这支队伍也行动过几次,然而一次次被军士围追堵截,处境愈发艰难起来,这次就连隐蔽最深的小掌柜都被挖出来,还好她撤离及时,否则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次跑去城主府行动,也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拼个鱼死网破,也好过被军士们拉去捉了奴隶。
之前行动,偶尔有受伤的人,被抓去做奴隶,军士们为了震慑这帮藏在暗处的人,便枭首示众,一开始众人还愤愤不平,后来这股不平已经化作了火气,藏在心底里。死的都是亲朋好友,震慑作用没有,反而是愈发激怒了些人,才使得这帮势力越来越大,和城主那边的矛盾也愈发不可弥合了。
而程锦朝也知道了,原来不是自己被什么人发现了,是因客栈小掌柜的缘故被牵连了。
她坐在一边听着,本打算一会儿再和谁说些什么,那些人说过话,却都散去了。
沙茗解释道:“时间不早了,大家都受了伤,各自从暗道和据点回家去修整,等我们商议好下次行动再出来。”
程锦朝起身作揖:“不必对我这个外乡人说得这么仔细。”
“误打误撞进来了,该听到的你也听到了。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外乡人来,你又是医者,就当我请你留在这里帮我们看看病,我们能帮你的,也帮帮你。我总之是知道,你并不是城主那头猪那边的,就不是我们的敌人。”
程锦朝未曾想过自己从前出门游历,顺带行医的这点子小本事竟然成了最大的依仗,不由得想起了那位真正的医者卫子秋,疯疯癫癫,大多数时候却又是清醒的,还有那神秘的叫小狗的少女。忽然问道:“我来时,见过张弓城自己有一位医者……”
她还没开口,还没有来得及走的一个人便接茬道:“卫娘子啊……她啊……”
小掌柜道:“她疯了。”
所有人都知道卫娘子疯了?程锦朝求问:“为何我见外面很多人请她诊治。”
“她疯了,她不是疯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的医术很好,她只是心里病了,”沙茗忽然接茬,挥挥手让人别再这里和程锦朝议论这个话题,一手虚按,示意程锦朝走到一边,才道,“她从前经常去神羿山,我们若是想要给误被捉进去的家人传信,也是她帮忙,所以,还是少议论些她吧,她是我们的恩人。”
经常去矿山么?程锦朝忽然想,她该去卫娘子面前好好地挖些话出来的。
但程锦朝面上并未说什么,只低头行礼道:“我答应你们,给你们治病,但我想知道山里是什么样子。”
沙茗回头道:“改日再说吧,客栈不能住了,你暂时藏在我家吧。小夏,晚些我再和你说我们粮食的事。”
夜里,程锦朝躺在沙茗家的火炉边,作为狐狸,其实是喜欢这样温暖干燥的地方。以人形躺在这里,心里影影绰绰地晃着些黑影,沉甸甸地想着自己白日里因为事情太多而疏于梳理的细节。狐狸习惯给自己梳毛,此时也梳理心事,枕着胳膊缓缓思考,隔着一道帘子,东西很少,利索地将囊袋和剑放在床头的沙茗的呼吸声很浅,像是睡着了,但狐狸知道,沙茗也并没有睡着。
沙茗其人,在一同举事的同伴看来,是个利落的人。总是一身短打,背着囊袋,飞镖磨得锋利,腰间总有些暗器防身,天还没亮就起来练拳,用饭时,把半盘子豆子夹起,吃得干干净净。演说时,双手挥舞着,却从来不乱,定在空中,像是要用自己的双手画出个方,绝不画个圆。坚定地要杀了城主,控制城主府,获取去神羿山的地图与路线,关闭灵脉,把守,禁止任何人再开。
夜深人静时,这样铿锵行事的沙茗却会悄悄落泪。
她记得一些事。
起先,矿工们总会比别人更容易得灵气病,他们要求城主从外面再请医者来,或是每日少工作半个时辰,即便是少些工钱也好,多招些人,多些班次,能缓解灵气病。他们日日夜夜都在街上呼号,沙茗还小,在窗边看着一双双脚从街上走过,那些脚可真丑啊,她嘲笑他们,又讨厌他们,整日整夜地叫嚷,让她也睡不好觉。
她记得有一天坐在外头,军士们捉起长矛对着人群戳过去,她心中想,这些人吃了苦头,总不会再呼号了。她脸上也有些笑容,路过的军士握着长矛,低下头给了她半块糖,她便鼓励他:“赶走他们,他们可太吵了!”军士摸摸她的头,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据说都是矿工们,他们罢工不肯挖矿石了。父亲说,这些懒蛋,天赋予了张弓城灵脉,这是极大的恩赐,张弓城的人生来就是该把灵石挖出来的,罢工算什么回事呢?父亲并不是矿工,而是一位商人,来往各地贩卖货物,总能带回些新奇的玩意儿和书籍,让沙茗在同龄人中,总是最有本事的那个。
然而,她坐在屋顶要看军士再把这些矿工戳回去的时候,要好的朋友却不在身边。她看见那个女孩在人群中,茫然地牵着母亲的袖子,对着军士们大声说着什么,两方就吵了起来。她看着自己的朋友被和蔼的会给糖的军士一脚踢倒。她站了起来,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因为没有人受伤,城主宣布,不再需要矿工了,回家修整去吧,挖灵石的事,交给奴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