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队伍合成一股,然而长者们有经验,还是派队伍中一个跟随程锦朝学医的少女,带着几个少年骑马奔行在两列队伍之间,看看这支队伍有无疫病,免得传染全群。
这支队伍很是讲究,不喝生水,凡喝水必定烧开,拔些没见过的作物必定先去给那一身灰的骑马少女看看,看少女说能吃,才会欢欢喜喜拿去造饭,走到哪里都至少十人一队,排列着一同远远走开去方便,绝不污染营地。
程锦朝带着几个少年少女骑马,人为地隔开两条长长的队伍,看得很仔细,没有察觉出有疫病的人。
第二天,她便在马上喊道:“我是医者!有人受伤吗?我是医者,有人有疾吗!”
长者们说:“我们也多帮帮他们,我们是外地人,要来此地寄居,免不得要与邻和睦,程姑娘,你一路跟着多费心了!”
“自然。”程锦朝一夹马腹,踢踢踏踏地行在两条队伍中间,用皮子卷成筒状,呼号了一整天。
可是,并没有人来找她。
夜幕垂落,秋娘热得发烫,却死死拉住了明尘:“我不去!我绝不去给人看!我的伤口……已经烂了,我没救了,我不怕死,我只要你一句话,天衡宗,是不是记着我们这些凡人!”
她已经烧糊涂了,身边照顾的女人放下湿布,叹气道:“你一天到晚都在胡说,阿阮怎么可能是什么明尘尊者呢!而且你忘了,天衡宗管不到北州的呀!北州是荒山宗管的地方,你快不要胡说了,松开手,让我们去给你把那医者叫来吧!”
原来秋娘一手一个,死死拉着明尘和另一个女人,虽然烧得虚弱,可双手比铁箍还紧,就是不肯放。
明尘任由她拽着,用凉水擦着她的手,低声道:“我若是明尘,我不会看你死,还坐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谁要你什么都做得了!哪有什么都做得了的人!哪有这无所不能的人!我只要!我只要天衡宗别放弃……别抛弃我们这些凡人啊!你看……你要不是明尘,那我死了……不是没人看见了吗……谁知道我们死了呢!”
明尘明白了,秋娘并不那样笃定她的身份。
只是太过绝望了。
绝望到,宁死,也只愿抓住那虚幻的一根稻草。
身边的另一个女子又说不要胡说八道,明尘忽然道:“你听见那医者的声音了么?”
三人都静默下来,听见马蹄声响起,那医者的呼号断断续续。
“我是医者……”
秋娘似乎恢复了些理智:“医者……哦,是医者,是南边来的么?可我的胳膊都烂了,我疼得睡不着……我的头上着了火,我的下面也都烂了,疼得我睡不着……阿阮,你说我有救吗……”
“我去叫医者进来。”明尘要挣脱秋娘,她向来不擅长直接允诺自己不确认的事,可秋娘偏偏,就只要一个承诺,死死拽着不肯撒手:“我有救吗?我有救吗?”
另一个女人说:“有救的,有救的,快别胡说了,松开手。”
可秋娘只盯着瞎子看,明知道瞎子不会对她的眼神有反应,却还是流出热泪来:“我有救吗?你们看得见我吗?”
明尘说不出允诺,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揩过秋娘的脸颊:“我认识那位医者,我去问她。”
“你认识那位医者?”另一个女人诧异,她知道明尘的习性,很少说肯定的话。
“我认识的。”
明尘明白了那种凭借声音,把一个人和记忆的印象重合在一起的感受。
共勉到头,半年多,再次汇聚一起,她孱弱无力,只是去感受,只是去感知,作为凡人的失格,去体会作为修真者所承载的分量。
秋娘才勉强撒手:“我有救了?我有救了?”
明尘叠好手中的湿布,缓缓走出去,摸索着,侧耳倾听那马蹄声,可马蹄声愈发远了,连带着少女的呼号也像是从天外而来。
怎么捕捉不到那声音,怎么越来越远?
瞎子跌跌撞撞跑出去,被不知哪里来的石头绊了一跤,再起来,人们问她:“阿阮,你找什么?”
“那医者,那医者为什么走了?”
“是秋娘?是秋娘不行了?秋娘的伤还是不好?”女人立即站起来,大喊着:“姑娘!我们这儿!我们这儿!秋娘不行了!你快来看看!”
女闾中的女人们,很多都认识秋娘。知道她是定州人,遇事总是很会先把别人保护在身后,很爱为人出头,这次也是因为替大家说话,被捅伤了胳膊。
像接力似的,听见的女人也喊了起来:“那姑娘!我们这儿!秋娘!你看看秋娘!”
一波接着一波,像海浪似的,女人的声音显得单薄细弱,可若是联合在一起,在旷野中变得厚重,像一个族群的呼号:“看看秋娘——我们要医者——”
喊了两天,程锦朝第一次听到有人要她帮忙。
勒马回头:“秋娘?在哪里”
回头一望,看见那只女人的队伍许多人都站在车上,站在锅上,站在同伴身上,敲着手边的碗,敲着铁片,敲着任何趁手的东西,一齐朝着她喊:“西边!”
她就像是被迎面而来的大浪打湿了脸,猛地驱马向西。
身后跟着学医的少女霜云也跟着飞奔。
队伍中不停有人指点道路:“那个!那片红布后头!前面站着个受伤的瞎子!”
红马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重重踏在地上,摔了程锦朝一个趔趄。
那瞎子摸摸索索,面容有所变化,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张了张口,就听得旁边人大喊:“阿阮!医者来了!让开点,让医者快进来!”
狐狸抿着唇,心底忽然浮现自己吞掉人类修士精血的一幕。
心口猛烈一跳,半边身子不受控地抽搐一下。
血红的灵力翻江倒海。她浑身发冷,哆嗦着,还是强作镇定地下马。
赶来的学徒滚鞍下马,少女捞起手中药箱递给她年轻的老师程姑娘。
然而程姑娘一向有力稳定的手像是没了骨头,只魂不守舍地捏了一下,药箱当啷一声摔在地上,摔出一地药材。
她正要低头捡起,却看见程姑娘精致的眉眼忽然扭作一团,双目发红,然后——程姑娘两只看起来忽然无力的手,死死地捏住了她自己的喉咙,狠狠地掐了下去。
她尖叫一声:“程姑娘——”
程锦朝跌在地上,哆嗦得厉害,颤抖了一瞬,狠狠闭上眼抿住唇,吐出一口血水,才松开扼住自己喉咙的双手,像是无事发生似的拢起地上的药材装好。
“程姑娘。”少女担忧地看着她。
程锦朝双目发红,却强作镇定,微微裂开一个苍白的笑:“刚刚有几只虫子飞进衣领,我没防住,突然咬了一口,太痛了。”
然后她大步流星地去找秋娘了。
她心里涌动着自己吞□□血的罪孽,望见容貌有些变化的明尘,心里难以遏制着咆哮着:“你杀了我吧!”
本来,是因作恶了,想要飞速逃离的。可想到那里还有个病人,众人都为她呼喊的一个病人,她又坚定了步伐,像是没看见明尘那样跪在了那孱弱女子中间:“人都出去,散开,霜云,去烧水。”
半边身子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血红灵力与金色灵力再度撕扯起来。
手指发抖,血红的视野中,秋娘已经睁不开眼,却还翕动着嘴唇:“是……天衡宗的仙人吗?你是不是明尘?”
“是,”程锦朝先应了一句,“是我。”
秋娘才软趴趴地松开僵硬的手臂,任由她捏在手中,扯开了包扎的布条。
血肉烂得泥泞。
程锦朝摸出腰间的短刀,灵力飞速游动过刀身,片去道道血肉:“我要砍了你这条胳膊,你痛的时候咬我。”
“你是明尘……你是修真者……好,好,你们来了……什么都好,拿走我的命也好……”
秋娘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
哪怕她已看不清面前这人是不是个瞎子,只听得人说,她是那曾经救过他们的明尘,天衡宗看见了她,心里就亮了。
少女霜云还在想程锦朝的怪异,就见到那瞎子摸索着靠近了秋娘那边,急忙拦住她:“不能靠近!老师说不能靠近。”
“那你……告诉你的老师,说我求她,骗骗秋娘。骗一骗她——告诉她,天衡宗的明尘来救她了。”
天衡宗的明尘是极大光明的神一般的存在,四处除妖,在凡人中间,仿佛是太阳。明尘必须能做到什么,必须有所改变,能够帮助凡人,而不是一个历练道心饱受折磨的瞎子。明尘尊者的意义大于明尘本身,仿佛她的肉身之上那极大极宏伟的道身,是幽蓝色的巨人,不止安抚人间亡魂,更有生灵。
而瞎子阿阮,可以去求她。
不必无所不能。
修真者,原来背着这样沉重的人间的担子。不只是降妖,不只是除魔,不只是那抬眼望去广袤无比的天道。
原来入世历练,竟是叫她做好了作神的觉悟。真是怪,在天衡宗,她反思做人的道理,在人间,却要担起神的身量。
抱着胳膊站在另一角,灵力翻涌,大道通透如有形之物,在身前徐徐展开。
修真一路走来,从初入山门,到道长,到修士,再到真人,到尊者,从尊者窥见半点升仙的道路。
明尘,你骗骗自己,你若不是明尘——
秋娘发出一声虚弱的喊叫,她循声而去,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但还没摸到秋娘的衣角,便被一个充满血腥气的人撞了个满怀。
“尊者,杀了我吧。”
程锦朝疲惫地垂下两只血淋淋的手,埋头在明尘肩头。
狐狸,也将她当做神看,要她审判她——明尘或多或少,猜出了什么。
“我现在……不是明尘,我不能如约杀你。”她的声音很虚弱,仅在一人一狐之间回荡。
“尊者何时会回来?”
“还有……四个月。”
狐狸直起身子,转身去了少女霜云那边,泼水洗净手,低声道:“带人把我做的担架带一副来,她的病还需静养,但现在是不行了,只能随机应变,带到我们那边。”
程锦朝不能明白“我现在不是明尘”的含义,可她知道现在明尘没有灵力,也杀不了她,索性摈去所有杂念,把明尘扔在脑后,可心里一幕幕闪着唐若掐着她,将心脏贴在她唇边时,身体中翻涌出的快意。
有些想哭,但最后,脸上还是笑。
她摸着自己的耳朵,想把自己狐狸的耳朵亮出来,给明尘摸摸,摸摸那耳坠。
似笑非笑地,又哭又笑地,咧开嘴。
眼泪顺着笑容,落在沙土中。
天要她再见到明尘,天不要她死。而她心中光明的那位尊者似乎背过身子远去,留下一个比众人更卑微的阿阮。
她抹着眼睛,笑得泪流不止。
“尊者……尊者……”
是阿阮递来了手帕。
“尊者……我作了恶,我尝过了血,我……想回家……尊者……”
阿阮轻轻按住了她的脖子,微微用力,狐狸抬眼望着,看见粗布衣裳的瞎子阿阮,和明尘的身影重叠。窒息中,她感到濒死的快意,躲在黑暗漆黑的旷野,她任由阿阮勒住她的喉咙,在她即将窒息的一瞬松开,让空气流入喉咙,然后,阿阮捏住了她的下巴,用力地钳起,声音却是轻微的:“怎样使你觉得痛苦?”
“打我,”狐狸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意,朦朦胧胧,几乎要笑了,“将我当作恶的妖,给我……应得的……虐待。”
握住她下巴的手是微微颤抖的。
随后,不容置疑地稳在她喉间,温柔地托着她,却在下一刻,狠狠地抽打了上来。
狐狸压抑着声响,发出低微的一声痛呼。
明尘沉默地扯起狐狸,此时此刻,她的力量,只够做一件事的神。
“跪下。”
第48章 入世篇05
深夜,秋娘神智恢复了些,第一个拽到的就是明尘,捉到她的袖子,低声问道:“我的胳膊呢!”
左臂已经被全然取下,程锦朝行事,并未经过她的同意。明尘正要回答,秋娘又昏沉睡过去了。她摸摸索索,抚过秋娘干裂的嘴唇,摸过水囊,却被另一只手接下了。
一个疲惫的声音:“我来照顾就好。”
是程锦朝。
明尘松手,安静地听着动静,狐狸在身侧动作细碎,明尘按着掌心,想着自己方才在僻静处对程锦朝做的,程锦朝压抑着传出痛苦的声音,可她要停手,程锦朝却求她,要她继续。
那随着马蹄声飒沓而来的少女那样明媚,深夜里却背着所有人,躲在毡账后头,蜷在队伍最末,听着旷野呼号的风,求着一个瞎子给她施加点皮肉之苦。纵使过去就多少了解程锦朝有些怪异癖好,但真化作每一寸肌理的反应,她还是留了手,等程锦朝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比较重的叫声,她就摸到了狐狸的后背,摸到微微肿胀的伤痕,狐狸忽然软得没魂儿似的蜷缩到她怀里去,声音像水:“尊者,为何这样满足我这……可耻的念头?”
指尖流过狐妖滑腻的皮肉,明尘定了定,并未直接回答,只问道:“我走后,你都发生了些什么?”
狐妖慢慢披着衣裳,郑重道:“我如今不想说,等尊者回来了,能杀了我,我死前再一一坦白吧。”
“我去找秋娘。”明尘揭过这页,程锦朝目光灼灼地望着有些不同的,似乎失去光芒的明尘,低声道:“我牵着您去,我是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