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些什么!若她是妖,我们算什么?我们学的是她教的剑术和心法,我们走过路过还能看见她母亲——我们这样算什么?天衡宗都说她是妖,那还能有假?你能问出什么!可她是妖——我不信!”
“日子却还是要过的。”跃海只是皱着眉叹息一声。
城墙上昼夜看守,生虎沉默寡言了起来,每天看着通缉令,思索着什么妖不妖的,虽然罪状说得那样,可程锦朝——在他们面前没有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可这样,不就是被狐狸精迷惑了么?他那时候就险些被她的美貌迷惑,那些好看的狐狸精……该死!
最难堪的还是想着这件事,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梦,梦见程锦朝在眼前似人似狐,婀娜地笑着,缠着他吞吐了一股烟,他正抬起剑大喊你这妖孽,程锦朝就变作了人形,歪着头看他,愈发狐媚。他捏住她,把她按在身下要掐死她——她抬眼一望。
惊醒,掀开被子,生虎羞耻得把脑袋碰在墙上,撞出两个大包。
之后,他拒绝自己再去想这件事,只当程锦朝绝不会回来,当她是一阵袅袅而去的青烟,飞到陌生的地界。
他认识的程锦朝,分明是个正经的人。
但是,她回来了,以至于,他没有动,眼前的跃海却极其利落地从一边抓起长矛,对准了程锦朝。
生虎向来身子比脑子更快,不由分说地捉住了长矛,要与跃海对抗,那长矛被轻轻拨开,当啷一声敲在城墙上,随之就一个跟头,从城墙上跳了下去,翻滚着扎进程锦朝身后的地里。
跃海眼睛微眯,生虎才意识到,跃海并不是真心要去戳死程锦朝的。
是了,跃海使用的是剑。
城墙根站着的程锦朝似乎有些不同,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同,还是那眉眼,衣裳似乎有些脏了,面色却是发白,直勾勾地抬头望着二人,又看看通缉令,低下了头。
生虎急切,就要扑下城楼,跑去撕了那通缉令,被跃海一拽,留在城墙。
跃海抬抬下巴,看见程锦朝闷不做声捡起长矛,在地上写字。
生虎一捏拳头,慨叹道:“我这样算什么朋友,不能开城门把人迎进来,她老娘还在城里——我却不知道她是不是好人!这是什么道理!”
跃海只盯着程锦朝的动静,不错眼珠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我……母亲,身体可好?”
写完了,程锦朝就用脚擦去那写得极大极深的一串字,抬眼望着墙上二少年。
跃海眼神微动,侧脸望了望城里。熊爪城迁徙来的人都在城边,很容易就看得到那一串窝棚,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他虽然看不见程锦朝的母亲,却见得到一群小孩子抱着石板坐在一起,程锦朝的母亲会教书,为小孩子开蒙。
于是再转过脸,无声地点点头。
又怕程锦朝看不见,两臂伸开示意她看自己。
城下的女子看了过来,他忽然把生虎往身侧一拽:“快笑。”
“什么?”
“对她笑。”
生虎却是没有看完程锦朝写的,却看见了“母亲”二字,不由得眼眶一酸:“能孝顺老娘的,哪里有坏人!我就去把人放进来!”
“别犯糊涂!”跃海沉声一拽,自己咧开嘴大笑,又重重地点头。
生虎也明白过来,把一口白牙龇起来,太阳底下显得亮闪闪的,又拍着胸脯,活像个猴子似的,抓耳挠腮了一番,底下的程锦朝忽然躬身行礼。
城墙上的少年们各自还礼。
狐狸凄楚地笑着,弓腰再次行礼,低头下拜。
她知道,自己是进不去了,这城墙上隔空的来往,已是两位少年最大的善意。人是人,妖是妖,她见不到母亲,熊心城也不是她的家。
再次看见生虎拍着胸脯,仿佛在保证他们会照顾好她娘,她又望了望,才折返离开。
家,是回不去了的。
她走出很远,定了定神,把身子站得更直,神情肃然,脱去残破的鞋履放在一边,赤足走进河里,没过脚踝,没过腿弯,然后,水流漫过腰,流过胸口。她闭着眼,缓缓地,缓缓地闭气,继续往前踏入,把自己的脸埋在水中。
水流从四面八方压来,淹没,磨蚀着她。
胸口胀痛,身体想要呼吸,心却不想。
只埋入水底。一片寂静。
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女孩子的哭喊求救声。
“救命——”
狐狸睁开微红的双眼,吐出一串水泡,摸过腰间存放好的耳坠,徐徐摆动身体,浮出水面。
极目远眺,侧耳倾听,湿淋淋地上了岸,折了一根树枝提在手中,循着声音走去。
天道,是天道。
天不要她死。
临到此刻——心里的金色灵力忽然微弱地颤动了。
是她游历四方时遇到明尘尊者,是决意做人时被逼着做了妖,是她求死不能听见人救命。
这一幕幕,是她的道!必须身而为妖,却要……为天行道?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想到什么道,难道是因为她摸了明尘的耳坠?抖了抖发间的水珠,脚步骤然加快。
树枝为剑,斩开几道藤蔓,看见树上挂着一个女孩,头朝下,已经没了声响。
乌黑的嘴唇翕动着,还在说着什么。
割开藤蔓,把女孩抱在怀中,揉搓四肢,女孩面色黑紫,这才渐渐恢复过来,睁开迷蒙的双眼,忽然望着她身后,干裂的嘴唇微张。
八只巨大的漆黑的蛛腿停在她身后。
巨大的口器悬在程锦朝头顶,喷溅出一股腥臭的黏液。
女孩惊恐地推程锦朝:“快走——”
然而,眼中却是,四条火红的尾巴仿佛骤然降临的朝霞,红遍了半边天,也——卷走了黑暗。
尾巴一扫,仿佛鞭子一般,把那只巨大的蜘蛛扫出几十步外。
抱着她的女子沉默地扶着她站起来,四条尾巴缓缓收回。
“不要害怕。我的确是妖。”
程锦朝第一次这样坦然地以妖的样子看陌生人,神情微动,摊开手掌,右手写字在左手,给已经吓傻了的女孩写自己的名字:“我姓程,我叫程锦朝……很俗的名字,如你所见,是只狐妖,我会保护你,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那蜘蛛翻滚一圈,趴在地上,程锦朝回过头,看着那连人形都无法化成的小妖,露出狐狸的獠牙。
蜘蛛飞速迈腿逃离。
再转过头,那女孩已经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往外跑,不知是哭还是发了疯,鞋也跑掉了一只,跑出了几十步远。
程锦朝定了定,沉默地化作狐狸,端起爪子舔毛。
化作狐形时,那破烂的衣裳也没必要存着了,只留下了那只耳坠,她磨尖石头,狠狠地在狐狸耳朵上凿了个眼,把它戴上。血磨蚀着,顺着毛流到眼睛里,嘴巴里,然后,就结了痂。
缓缓地,缓缓地行走。
看见一片村庄,从别人的晾衣绳上偷走合适的衣裳,从村庄出来时,穿好衣裳,就像个普通的有些姿色的农家姑娘。独身走在旷野,扫掉一片林子的蜘蛛妖,翻过一座山。
望见很长一队拖家带口,牵着牲口的队伍。
她朝着那里走去。
第45章 入世篇02
要得了痨病,在军士中是很危险的。
所以,听得人喊那话,立即便喊来了一个年轻军士,去将那女瞎子带到野地僻静处焚烧了,免得传染全营。
明尘是急火攻心,又因窍穴是强行封闭,而自己内息又过于强大而不适应,一时间气血上涌,才至于吐血这样严重。对她的身体却是不要紧的,她咳嗽几声,就感到有人隔着一层葛麻拽住了她的胳膊,直往外拽去。
身子一趔趄,像朵被揪下来的花,边走边残破地掉叶子,明尘在外人看来是这样,走一步摔一跤,因为眼盲,还掉在石头上,可怜得让人落泪。
然而她自己却适应了,摔了几下,变成了自己拽住了这军士,关键时刻,也可以动手抵抗。
她看起来平日全靠法术,动辄呼风唤雨,瘦弱得像田地里最不受待见的一根草,可若没有强健的身体,就连术法都施展不出,甚至都挥不动那剑,所以,她若愿意,一对一地,也能把这军士活活打死——但前提是没有人来帮忙,她眼盲的确是个弱项,没有术法,那敏锐的感知就被盖住了。
被拖着走了一会儿,明尘估算出此人的身量,不太高,也不太壮,腰间有刀,手很糙,像是常做苦活而不是练武的茧子,言语很稀少,底盘不太稳,被她拽着摔了几次,都差点自己也跟着摔倒。
走到僻静处,明尘感觉到地上的碎石块变多了,草也变高,有的草甚至漫过了腰,垂在两侧,气味很淡,不远处似乎是有茅厕,又有牲口的叫声,走了一路,女闾的声音变少,军士的声音变多,许多声音杂糅,还有些声音暂未辨别出来,气味也混杂在一起,走远了,风中就只剩拽着她的军士的汗臭。
荒山宗和奴隶贸易,和军士,牵扯在一起。
须知宗门是没有自己的守卫的,宗门只有弟子,这样的凡人守卫,只有各城有。北州的情况她了解不多,但在南边,大多是拥有守卫的城会有铁印,受天衡宗庇护。
那么现在自己是在北州哪座城呢?
稍微思考一下,就听见面前军士拔了刀。
垂着头:“军爷,其实我没有得痨病。”
对方开了口:“上头有命令,我也没有办法。你死了吧,好过进了女闾,让人糟蹋了。”
是个年轻小伙子。
“我醒来,就被当做奴隶卖了,我也有亲爹娘,你行行好,放我走吧。”明尘微微调整着姿势,口中还在讨饶。
“来这里的,谁不是有亲爹娘。你看你好端端的,偏偏是个瞎子,我就是放你走,你能去哪里呢?”这人没有经验,看来不是经常出来当兵,居然恳切地和她聊了起来,但动作不慢,握着刀,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最后还是决定双手一起握着,高高举起来。
一举起来,门户大开,全是弱点,明尘一拳把他抡倒了。
拿起刀,明尘定定地听了会儿,有些拿不准自己该远离这里,还是该回到那里打听情报。
虽然思索,手却没有停下,摸到那军士的裤子,手起刀落,撕下布条把人手脚捆起,往草丛更深处拖拽了一些,才摸到那人脸,把他拍醒了,却极为迅捷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团布,堵住人的话。
“你若叫喊,我就杀你。你若答应,我就松开,我问你些话。”
明尘虽然看不见,但目光空洞时,膝头横着一把刀,慢条斯理地将刀插在他腿间,看那细弱的手颤巍巍的,说不准就要往上来个个半寸。
军士连忙拼命点头,又怕点头这瞎子看不见,正急得火烧眉毛,明尘像是手上长了眼,拿走他嘴里的布:“第一个问题,这是哪座城?”
“火岩城……火岩城!你是谁?”
“瞎子。第二个问题,你们是火岩城的军士?”
“啊,他们是,我,我不是。”
“你是哪里的?”
“更北边的,张弓城。”
“你为什么来火岩城?”
“不知道,长官们说,让我们都到火岩城。这儿还有别的城,北州很多城的军士都,都来了。”
明尘忽然想到个可能:“北州已经有一人独断了?”
“是,是荒山宗,荒山宗牵头,说,北州要定州府,州府就在火岩城。现在,也不知道谁说话算数,反正,不管谁独断,修仙者肯定说话管用。”
州府。
现在世界上是没有州府的,但有州。州,是旧时代的遗留,划分着人的边界。三百年前,妖族还没有大规模出现时,人类分散居住各地,就成了各州,各州有王,直辖州府,下有众城,城外则有各乡村。
然而,自妖族大规模出现后,各王无力自救,州府统治便彻底结束,宗门建立,各城才勉强恢复,有的甚至是新城,有的永远都成了废墟,为了方便才沿袭从前的州的称号,实际上,已经没有凡人称王,也没有州府了。宗派兴起后,各城各有豪杰以各种形式做城主,统辖一方,联络三大宗。
三百年来,还未曾有过一个城主振臂一呼,就联络一州的各城主附庸的,因为情况不同,离星城的姚一行是长老会推选,熊心城的则是世袭而来,无论哪种形式,都无法以一种方式囊括进去。加上妖族骚扰,人族还在修养,要聚集起来开个会商议出谁是王很是麻烦。
而如今,北州各城由荒山宗牵头,要联合在一起了?
她思索着,又问道:“已经有了这么多人,要奴隶做什么?”
“奴隶,都是外乡人——你不知道吗,我们北州要建立铁壁,阻挡妖族,要是铁壁建成了,就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外乡人什么都不做就要进来享受安宁吗?就去那来时的路上,把流亡的要进来享受安逸的外乡人抓来做奴隶,一起建造铁壁,才有资格和我们站在一起。”
明尘侧耳,那军士叹息道:“长官是这样说的。可我不明白,大家就是要活,建铁壁就建嘛,外乡人也不是傻子,大家说清楚了,自然一起出力。可长官们却说,奴隶买卖,是更高的长官的意思,可更高的长官,我也见不到了。瞎子,我不想杀你的,你也不要杀我好不好?我就当没有看见你,你要走,就走吧。”
第46章 入世篇03
走?并不容易,明尘堵住他的嘴,抚着并不趁手的刀思索一番,这小军士躺了一会儿,就剧烈挣扎起来,明尘侧耳听见,并未理会,过会儿,就嗅到一股尿臊气,叹息着摇了摇头:“我没有痨病,但我还不想走。你能想办法把我放回到女闾之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