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崽在腿边蹭了蹭,他疲惫地把它抱在怀里,摸出肉干喂它,看它在手心咀嚼着,嘿嘿一笑。
人都笑他研究些古怪东西,什么妖族为什么恶,什么歪门邪道,就连明尘也斥责他,可他研究出来了不是吗?
只需要,她鼓励他。
仰躺在洞府中,明竹越想越高兴,索性嘿嘿傻笑了会儿,想起一脸冷漠结果抱大腿比谁都快的程锦朝,又哼哼唧唧地嫉妒起来,心里想着师姐,乐呵呵地在狼崽头顶揉搓了好一会儿,收起玉简存放好,背着手继续去骚扰藏书阁那群人了。
北州,病号队终于赶上了队伍,一名军士骑马来迎接,看着程锦朝道:“你们来得晚不知道,现在我们要登记户籍了,原先女闾的人五人结成一伍,来登记。南边来的外乡人也要登记,排定服役次序,你们长老已经答应了,可以先进铁壁,再服役,你快去登记吧!”
程锦朝行礼道:“多谢军爷提醒。”
那军士又意味深长看她一眼,笑道:“你们这一队是幸运儿,碰到了我们,否则你这样的皮相,在女闾中的价钱可是不低。”
程锦朝勒住马头,微微笑了,想起明尘来,被拽在女闾中,难不成也受了苦?面上的笑就更灿烂了些,甚至有些勾引的气息:“好女子哪里是银钱买得到的?军爷说笑了。说起来,这登记户籍的事情可否让其他人先登记,我却是有些不懂的,晚些能再向军爷讨教一二么?”
说话时,程锦朝注意着自己唇舌的动作,半张口,只时不时地露一点舌尖,眼神故作懵懂,可全身上下都写着放浪。这也不知是不是狐狸精与生俱来的禀赋,她舔着嘴唇,无意识地摆着纯真的脸孔,那军士哈哈大笑,自然口称可以。
程锦朝立即说自己还要看病人,晚些去找他,询问了他住的帐篷在哪里,边含笑离去了。
明尘那时在一旁照顾秋娘,耳朵却捕捉到这边的声响。
等程锦朝来看秋娘伤势,亲自换药时,秋娘道:“医者姑娘,你年纪轻轻,下手倒是很快,我这一条胳膊被你切了,又一身烂肉,唉,可人都说,多亏了你。他们还说我烧糊涂了胡说八道起来,也不知有没有说什么得罪你的话,我心里是喜欢你的,我要是乱说了什么,你把我舌头也切了好了,你千万别把我乱说的话放在心上。”
程锦朝笑道:“你也没说什么,只是拽着……阿阮,不肯撒手,烧糊涂了,连人也不认识,抓着我便喊阿阮。”
秋娘这才拍着胸口:“这就好,医者姑娘,我再问个问题,你可别笑我。你以为我看不出,人都说你和阿阮离得近,难不成你们是故交?但阿阮怎么成了奴隶,你却是一路带队伍往北的。”
明尘却抢白道:“只是认识。”
秋娘脸上却是实打实的笑意,像是看见了什么亲近人似的把瞎子阿阮又打量了好一会儿,也不说什么,只说自己要去方便,大声呼喊着几个朋友一起去,便把程锦朝和明尘晾在了一边。
明尘道:“之前只不过远远见过我一眼,她见了我,竟然一眼就认定我是明尘,那样无保留地信我,说我和天衡宗必定来拯救她们——说些叫人倍感内疚的话。”
“您值得追随。”程锦朝笑着铺平秋娘躺过的被褥,低头收拾药箱。
明尘却摇头道:“毫无道理,狐狸。你第一眼见我,便生出些妄念,天衡宗中有些人,明明与我只有数面之缘,也不了解我的为人,却能在长老中为我争口气,还有些弟子明明自己道心都不知道是什么,却要支持我做宗主。还有像秋娘这样的人,只因我一次救过她,就这样信赖我,念念不忘。信任昂贵,在我身上又显得易得,我除了会打架之外并无特别的禀赋,何德何能被众人喜爱?我也不像你,有美丽的面容和身段——”
“尊者,您又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我就有美丽的面容什么的……万一我是只丑狐狸呢?”程锦朝合上药箱。
“我就是知道,何必在我嘴里再听见几句对你容貌的赞美呢?说说刚刚调戏你那口无遮拦的军士,你有些什么坏心思?”明尘摸索着,摸到一节木棍,是程锦朝路上为她做的,方便探路行走。
“您要我做您的眼睛,以我这样丑陋的姿容都有军士要调戏我,那么那些美貌的女子会有什么境遇呢?我自然也想知道,况且有些信息,明面上是问不出的,不如在暗处,我去好好哄一哄他,他就多告诉我些。”
程锦朝大大方方地说自己“丑陋的姿容”,惹得明尘一阵阵冷笑。
狐狸忽然收敛笑意,垂眼认真道:“尊者入世,却落了这么个地方,我才知这里是女闾,那些军士糟践人,羞辱我,我本是生气的,但想到尊者为了发现道心,把自己也践踏在泥土中受苦。与您相比,我受到几句言语调戏又如何呢?他不知道自己调戏的是谁,我一爪子就能弄死他,但没必要不是吗?我愿像您一样,长远了看那对自己最有用的事,这样,这些事都不值一提。”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并没有在女闾中受苦,秋娘照顾我,没有去伺候男人。”明尘干脆地否掉狐狸说的那一堆好话,程锦朝竖起耳朵,又笑:“这不过是证明天道还不准尊者受这样的苦,但尊者已经在女闾中,做了觉悟,就是我要效仿的。无论如何,您都值得的。您是未来的天衡宗宗主,多几个无条件追随您的人不是理所应当?难道您非要一个个去问候,望闻问切地体恤,才能费力地换来人的信任?有些人,光是站在那里,便会引人追随了。”
明尘察觉出程锦朝身上的变化,像是在那扭曲矛盾的心外,把那素来正气又温柔的皮囊坚固了些,叫她不常体会到变态的扭曲,而是温和与正经,比之前动不动就要死的样子更叫人放松。
只要晚上别再来让她抽她鞭子就好了。
明尘听罢,刚要夸奖程锦朝或许是找到道心有所变化,就听得程锦朝很是平静道:“但我虽然追随您,却和别人不同。我虽然追随道心,却也还是个怪物,时时刻刻都想让您杀我。偶尔疯癫起来,想要杀您,但幸好这些日子我能知道您是阿阮,不是尊者,压得住这个念头。我明面上是个医者,也照顾病人,我心里高兴,可我最高兴的样子,就是做个撒欢的狐狸,旁人都不知我是妖,唯有您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也许,只有在您面前我才能从容地剖开自己,我如今也接纳了自己,我是怪物又如何,我有您,我就不会脱离控制。我耳朵上的耳坠是您的镣铐和锁链,只要您握着我的绳子,我就不会迷失。”
明尘沉默,张了张口。
平静谦恭的医者程锦朝贴近她,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说句冒犯的话。”
明尘:“别说。”
“把我当您的狗。您是我的主人。”
第51章 入世篇08
听了那惊世骇俗,恬不知耻的一句话,明尘真想睁开自己的瞎眼看看这只狐狸怎么就长了颗狗的心肠,看看屁股后头的尾巴是不是摇得厉害,脸上有没有刻着“放浪”二字,可转念一想,冷冷一笑:“胆子不小。”
瞎子横过木棍,把狐狸拦腰抽了一记,打得狐狸捂着肚子直不起来,才转身拄着棍走了。
程锦朝苦笑。
“我并不是在试探,我是真心这样想。”
“这样奴颜,汪汪两声来听。”明尘讥讽道,她虽然是瞎子,说话时却还是倾向于望着对方,用那没有眼睛的双眼,用一张刻薄的冷脸,再用那被封存的灵力,名不副实地当着个尊者,给一只四尾的狐狸狠狠地扔下句责备。
程锦朝急忙道:“尊者,我一向如此。我在别人面前,从来都是正经——”
“你再喊得大声点,全营的人都听见了。”
程锦朝捂住嘴巴,羞惭道:“我一时情急,请尊……请恕罪。”
“……我叫阿阮。”
自我介绍有点烫到舌头了,明尘抿着唇,困惑于这样正式给狐妖讲自己的名字的那一瞬,为什么会有些迟疑。
程锦朝耳朵高高竖起,真想自己捂上,不去听见,就不用去喊。
半晌,还是坚持道:“我是妖,我……我不能这般僭妄,我以后小声些叫您尊者。”
“你僭妄的时候还少吗?”明尘又不轻不重地嘲笑道,程锦朝仍然坚持,心里想着自己的妄念千千万万,唯独不能大着胆子面对明尘的时候去呼唤人家的名字。
作为人,而不是作为尊者的名字。
她狠狠抿唇,双手合拢,乞求道:“我,我不要。”
明尘却没再理她,直接离开了。
程锦朝送走明尘,低头收拾了一番,警觉地听着四周的动静,她和明尘言语并不激烈,并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折返回去,秋娘已经上了茅厕回来,费力地用仅剩的那只手整理衣衫,背对着她。程锦朝别过眼,等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才路过,问候了一句:“那军士与你们说过户籍登记的事了么?”
秋娘看她和阿阮走得近,心里总有些无端的猜测,爱屋及乌地把程锦朝也高看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道:“是听说了,这几天不是叫我们都在自己帐篷中不要乱走么,正在登记呢。据说登记了,就安排杂活给我们,还不是换个形式做奴隶——但人家是铁壁中的人。”
程锦朝若有所思地又闲扯了几句,一眼又看见了不远处的明尘。
扎营后,两支队伍在军士们竖起的大旗分别支搭帐篷。
明尘正摸摸索索地从盆里捞起衣服往临时搭起的架子上晾,低头捞衣服的时候旁人几乎感觉不出这是个瞎子,只有她抬头找木架的时候才意识到,哦,阿阮是眼盲的。
瞎子正跪坐在硕大的水盆边,一件件地摸索着,说她看不见吧,拿起衣服非要往眼前放,好像放得近一些就能看见似的。程锦朝低头搅和了一下盆里的粗布衣裳,皱起眉道:“尊者怎么在这里给人洗衣裳?”
“多事,”明尘并没解释什么所谓自己在女闾中的角色,又摸到一件,正要拽起来,另一头被拽住了,又重复道,“别多事。”
程锦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看不得明尘在这里给别人洗衣服——她自己不也洗衣服么?还去管明尘?
讪讪地松手,看着明尘熟练地扯起衣裳,扶着盆沿站起,从头到尾把衣裳捋一遍,叠三折,利落地拢在手里,再摸摸索索去架子旁,站定,哗啦一下抖开晾出去,再摸摸上一件衣裳,折返回来捞下一件。
程锦朝道:“我帮您——”
“我的活没有做完的时候,你不是去打听消息?还不去?”明尘把衣服抖得哗哗响,就差把脏水泼她身上赶走她了。程锦朝也不知自己为何又变得迟疑,颇有些恶心了,半晌才哂笑自己:“唉,我真是糊涂,那我去了。”
“这里的军士好色,你多留意。”明尘冲她背影扔了一句,哗啦一下抖开衣裳,高低胖瘦,各色人等的衣裳都交托她来清洗晾晒,她摸着那些粗糙的布料质地,平静地辨认着衣裳都来自哪个声音,天色大好,窍穴虽然封闭,她却能感知到日头暖融融地晒在身上,暖风吹拂,是个很好的日子。
程锦朝这才感到有股沉甸甸的安定感,回头笑道:“虽然我无趣古板,但毕竟是狐狸精。”
程锦朝虽然是从小到大都在一位教书女子的教导下,很是古板,勾引人也显得含蓄,要么是摸耳朵,要么是勾人地笑笑,很少有不要脸地露骨的时候。偏就是有人偏爱这样的风格,看出她正经的眉眼和身子一旦荡漾开来,就能浪得天塌地陷。
火岩城军士许勒老早就注意到了南边来的这个医者,骑马佩剑,明明是个利落飒爽的形象,做事也是带着几个一般大的少年少女出来诊治救人,但他总觉得她心底肯定是有点蠢蠢欲动在的。
还在路上的时候,他起夜撒尿,四下无人也懒得走远,索性迎着风解开腰带尿了个爽。
还没系好裤子的时候,看见了这位少女医者夜里不睡,也没背药箱也没佩剑,从女闾那边一个帐篷后头出来,衣裳有些发皱,呼吸颇有些粗重,步子沉重,像是挨了打。可那一对会说话的眼睛明明就兴奋得发亮,还向他这边看了过来。
他还没有提起裤子,照理说是很冒失的。而一般女子陡然见了男子那话也该狠狠羞惭一番才是,偏偏这医者只是噙着笑,还带着未散去的眼含秋水,湿淋淋地往这儿一望,就笑了。
许勒当即就喘不上气,只觉心跳如擂鼓。
然而慌忙系上腰带时,那医者已经恢复了平日里自若沉着的模样。
许勒狠狠掐自己一把,暗自想着,若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要把这明面冷淡内里不知道对谁发过骚的小医者弄到手。看她不俗的姿色,就是直接悄悄运作一番,给她分个好户籍,日后娶她做老婆也不是不行。
机会很快就来了,那小医者问了他帐篷的地址。
还没到傍晚,许勒就洗了手脚,把帐篷好好收拾了一番,又仔细地擦了擦佩刀挂在腰间,装作若无其事地巡逻,探头看见几个人正在户籍登记处大喊大叫。
不远处,那医者正步行过来,还换了身衣服。
许勒清了清嗓子,狠狠地往户籍登记处大喊了一声:“喧闹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与这些人说清楚?”
登记处不过是一处临时搭建的草棚,军士中唯一会认字的那个瘦怯怯一团,握着笔被众人围在中间。大叫起来的是旁边的两个男子,用拳头捶着临时的桌子,砸得嘎吱嘎吱响:“这儿是谁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