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要杀了他的。可又不忍心了。
问完,把塞口的布卷拿下来,那人重重喘了几口气:“就不怕我回去告发,你就死了!”
“朋友,我若愿意,就可以在此时杀了你,但我不愿。你若愿意,也可以去告发我,你愿意去吗?就当欠我一个人情。你也不愿意杀人,我也不愿意,你看我,除了瞎,也没有什么毛病,放我回去吧,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也找不回我的爹娘。”
他已经没了现在杀她的机会了,他也就是个耕地的农夫,没有杀人的硬心肠,喘了好一会儿气,咬牙道:“我三个月后就回家去了,你可不要告发我出来,对我们都好。”
“你的长官问起来,该怎么说?”
“我烧把野火就是,女闾人多,你松绑,我去洗洗裤子,稍后带你去个地方。”
明尘真就松开了他。
这样,其实是不行的,轻信于人,让自己陷入危险。
可眼盲之人有何办法呢?除非坐在家里哪里都不去,否则只要出门,便必定选择信与不信。行路时有人来搀扶,说躲过路上车马,信还是不信?买卖时掂量对方给的灵石货物,验不出真假,是信还是不信?若没有法术,不去修真,没有那冥冥之中的感知,这一生都只建立在信的基石上——由不得她不信。
她才把那军士松开,对方就狠狠按住了她的脖子,她倒也不挣扎,好一会儿,对方才终于撒开,恨恨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那烧起来的火几乎要扑到她鼻尖,避火渠翻出新的泥土,草叶哗啦啦地响动,那军士来回跑动,喘着粗气跑远了。
过会儿,他回来了,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叫什么名?是哪座城的?”
“我叫阿阮,从定州来,不住在城里,我们的村子有许多犬妖。”
这个叫阿阮的瞎子表情忽然变得很落寞。
年轻的军士盯着她的脸色,悻悻然松了手:“我听说过你们那边,犬妖发了狂,谁会提防家里养的狗呢?一大片都成了妖……这些年还有吗?据说修真者们大清杀了一次。”
明尘抿着嘴唇,微微摇头:“都杀干净了。”
杀干净了。血流入泥土深处,养出凄美的花海,夜里总像是有鬼魂在哭,她的道身穿过那片废墟,亡魂怎么也无法安抚,淡蓝色的巨大的道身变得透明,像是被撕扯着,随时都要被那些不甘心的亡魂撕扯而去。看呐阿阮,那是你的罪孽,风吹过你巨大的道身,你是去修真成仙,一条路通向天道,那些枉死的人呢?犬类涎水顺着獠牙滴落,捅穿了你亲爹娘的五脏六腑,你看看这些不甘心的亡魂!
心魔难释,那些妖是杀不干净的。明尘后来很少回那附近,哪怕并没有心魔中那幽兰的花朵,没有血红的大地,只有肥沃的农田,漫山遍野吹过清新的风,遮掩了过往,告诉她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气氛低沉着,忽然嗅到了人的气味。
耳边也有了说话的杂音,她嗅到皂角的清香,还闻到了埋锅造饭的香气,还有女子身上的馨香,有人正小步走过来。
“这是阿阮,秋娘,你照顾照顾她。”
军士说着,憨笑了一声,又转过脸来,“阿阮,这是秋娘,你已决定进女闾了,就听她的安排吧。”
响起一声笑。明尘循着笑,歪着头低头行了个礼。
对方咯咯笑起来:“是个瞎子,倒是很好,男人弄你的时候,也看不见是什么货色。说不定会舒坦一些。”
明尘的后背绷紧,转瞬又舒展开,她已是做好准备了,世间万物哪里分得清贵贱,既然入世,便卸下了所有包袱,平静地笑了下:“我是两眼一抹黑的瞎子,还请秋娘多多担待。”
军士又介绍了几句什么定州来,犬妖之类的便走了,剩下明尘和秋娘站在原地,秋娘忽然道:“做瞎子够可怜的了,这儿也不缺女人,你不要伺候男人了罢!”
明尘脸上写满惶然,不知道秋娘为什么这样好意。
秋娘忽然拉住她的手,拽到僻静处,压低声音:“阿阮姑娘,我问你一件事,你不要哄我!”
明尘愣了愣:“什么事?”
“你是不是那天衡宗来的?那眼盲的明尘尊者!”
明尘险些把手抽出来,心里惊涛骇浪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
“你真不是?”秋娘的声音有些凄楚,仔细压低,又十分急切地想要拔高,“我曾经见过你!我是定州人!虽然只是远远一望,可我应该是不会记错的!虽然离得远看不清,可我记得!我记得天上下了大雨,电闪雷鸣,你烧了一座山,救了一城的人,你说话的声音和她一样!你也是定州来的,哪怕是看不见,你也轻易制住了那小子,你是不是来此地潜藏,要救我们的?”
烧了一座山,这事她是记得的。
但因眼盲,并不记得有多少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过,也不知自己的声音在多少人耳朵里停着,像个时兴的花样子,只等着拿来和别的声音对比描画。
她惊异于异地他乡,还有人这样敏锐地靠着声音和匆匆一瞥来记住她,并且唐突地来相认。
可她如今入世,容貌是有所变化的,除非仔细端详她的脸,否则哪里会有人会想这就是那位明尘呢?
若不是眼睛看不见,无从躲闪,此时她就要暴露了。
不能认,认下了,也什么都做不到。
“我……虽然听说过明尘尊者,但说我和她像,也是头一遭听见。”她还是否认了。
“我再问一遍,你真不是?”秋娘攥着她的胳膊,仿佛要捏断似的,明尘看不见,秋娘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眼,仿佛恨不能让瞎子瞪亮了眼,可半晌,从明尘那张寡淡的脸上什么都读不出来。
“我若是明尘,怎么会要埋伏在女闾中?不如就像你说的那样,什么打个雷还是下个雨不更好么?”
秋娘眉心像拳头似的狠狠一攥,双眼望穿明尘,悲切地摇摇头:“是啊,是啊……”
那天晚上,明尘没有睡着。
秋娘虽然把她当明尘,可似乎也意识到了,明尘不会在这肮脏泥淖处,就随意给她安排了个窝棚一角,用帘子撑开,里头一卷麻布,铺在稻草上。秋娘盯着她的身段,无论如何就是见了鬼似的要重合到那位明尘尊者身上,竟然还是不忍心让她给那些军士看见,只叫她去洗衣裳,倒恭桶,做些粗使活计,接客的时候就把帘子拉上,用几条大木桶堵着,把她堵在里头。
她听着男女之声,双手搭在胸口,抚着自己的心跳,数出一个并不平静的夜晚。
天还未亮,她听见秋娘起来了,她也起来,摸索着搬走木桶,从地上捡起衣裳放进盆中,拿了捣衣杵蹲在水边,平静地干活时,旁人看不出她是瞎子,可时间久了,别人就好奇,这是哪里来的?
秋娘就把她推进窝棚,说是自家的亲妹妹,又瞎又傻,不要随意来招惹,否则她撕了他们的皮。
她偶尔装作去洗恭桶的样子,稍微靠近那建造铁壁的工事附近,依稀听见了一些线索。北州诸城,除了火岩城的军士常驻之外,其余各城轮值,各驻扎三个月,军士差遣并鼓舞商队买卖奴隶,自己却并不下手劫掠,而商队却也有武装,多是火岩城中的安排的一些不服役的军士护卫,劫掠流民一掠一个准,都捉走做奴隶。
干活不好好干,便是一顿鞭打,若是好好干,又显出本事,便会告诉他们若是建造铁壁有功,则可获得北州的户籍,能够在铁壁建成之时进城安享太平,并且还有荒山宗的庇佑。
若是不听话,便克扣饭食,剥夺进铁壁的资格。
过了几个月,明尘始终在疑惑,凡人建造铁壁如何能够抵挡妖族的进攻?
直到听说荒山宗弟子来以仙法加持铁壁,军士们忽然通知,女闾所有人都往南迁移三十里,以免被荒山宗的修真者看见。
通知下达,女闾中的人都炸开了锅,秋娘更是敲着锅,站得极高,大声嚷嚷:“要我们迈开大腿干活,我们就迈开大腿,现在翻脸不认啦!把我们从铁壁挪开!想得美!老娘不走!”
然而再多人喊也没有用,她们手里没有兵刃,只能任人鱼肉,军士们拔出长矛,捅伤了几个扑得靠前的女人,血流了一地,还有一个肠肚都流了出来,已经半死不活了。
女人们不肯放弃,还要继续抗争,却又被直接杀了几个领头的人,还有几个嗓门大的也被戳伤了,这才被军士押送着,紧急收拾东西,把那一片窝棚拔地而起,把家当放在临时换来的牲口上,凄凄惨惨,拖着步子,边哭边往南搬家。
秋娘被戳伤了胳膊,收拾不动太多东西,只简单包扎,明尘要去收拾东西,被她呵斥住了:“别收拾!走,我们走,把这些留在这儿,看他们怎么处理,我们上不得台面,他们就别干那上不得台面的事!我要把我的东西烧成灰也留在铁壁下头,要是我们最后进不去,铁壁里头那些人,也休要好活!”
她恶狠狠地诅咒过,凝视着那个叫阿阮的女人平静的脸孔,波澜不惊的一张脸,重合在记忆中。
秋娘没再说什么,把明尘一推:“瞎子,上骡子,我牵着你走。”
“我听得到脚步,我牵着骡子,我可以跟得上队伍。”明尘拒绝,伸手抚过她的伤口,不容置疑地把秋娘一拖一拽,牵住骡子,就要扶着她上去。
秋娘猛地拍住明尘的脸。两手用力地捏着她,粗糙的拇指抚过她的脸颊,却什么都没说,转身骑上骡子,任由瞎子阿阮拽着绳子跟着队伍走。
队伍拉得很长,女人们没有心思谈闲话。
有人在哭,路上扔下了几具尸体。
第二天夜晚,秋娘发热,满脸通红地从骡子上跌下来。
摔下来的时候,她分明看见那瞎子阿阮仿佛是能看见她似的,摸了一下骡子肚皮,就准确折身,抬臂托住她,兜在怀中,放在别人家的木桶边,扯来一条毯子裹住她,又摸索着起身去找水囊。
秋娘咧开嘴唇,呼吸灼烫地无理要求:“给我下个雨。”
明尘并不理会,只把水倒进木碗中,钳住秋娘的下巴:“喝水。”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这些老百姓,比你们更知道妖怪的踪迹……南边,南边一定有难,你也听到了吧,女闾中来的新奴隶,那么多,那么多,都是南边来的……你们知道老百姓好多都没了村子,四处游荡吗……有的城还是好的,可有的小村却被袭击了。荒山宗不好,你看他们就这么个小地方……还这样对待我们。天衡宗,天衡宗,靠得住吗?”
明尘手腕不抖地把水碗一收免得秋娘呛到。
“你要有什么问我,就快问……你是瞎子,我知道你的苦……哦对了,你知道吗……好像又有一大批流民从南边过来了,可人比较多,军士把那群流民拦下了,不让他们再往铁壁走,非要让他们和咱们汇成一路,等之后再一道回另一个铁壁工事去。”
秋娘平日里出头惯了,总是听得比明尘更多。
“我好像,就要死了,”秋娘忽然拉住明尘的胳膊,“求求你,别哄我,你到底,是不是,是不是明尘尊者?”
第47章 入世篇04
广袤的原野上,一只充满哀痛的队伍稀稀拉拉地走着,像条随时会断流的小河。而另一边,另一只队伍却截然不同,虽然脸上都挂着疲惫,但时不时也能有些笑容,至少有人有心情讲个笑话。
本来,这两支队伍是迎面而来,那哀痛的女子居多的队伍中,忽然跑出一队军士,冲着来的这支队伍说了什么,就地停下了。
过了一个下午,到傍晚,从火岩城出来的这队伍继续行走,那迎面而来的队伍停着,就靠在这支队伍旁,刚汇合到一起,一匹枣红色小马就从后来的这支队伍中蹿了出来,一个身穿灰布衣裳的少女握着缰绳纵马小跑进了女子的那队,轻轻一转马头,停在原地。
原来那队伍中有几个孩童站在车上大喊:“程姑娘!”
正是狐妖程锦朝。
她那天混入了南边往北的那条队伍中,自我介绍是个游医,看见这么多人走,说要检查检查有无疫病,以免危害整支队伍。须知这年头行医的人是很少的,许多伤口都是妖族使然,和凡人所学的医方都有些出入,一个好的医者非得在不少人身上试验过,才能这么笃定地说自己能医病。
程锦朝从家中出来时就顺带为人医病,也算有些经验,加上她有灵力心法,对妖伤也有些心得,很快就获得了众人的信任,又不小心露过一手好剑术,在路上击退过一些妖族,又套到一匹野马,驯服成了坐骑。
也听说了在众人中口耳相传的,北州铁壁的传说。
在流离失所时,众人都往北州去,至少碰碰运气。
可人们也说,北州是离狐王最近的地方,一旦打起来北州首当其冲。有人就不肯去,还有人都想到了,但想到北州有荒山宗庇护,荒山宗只庇护北州,而天衡宗要庇护全天下,仔细想想,不如去荒山宗眼皮底下——就怀揣各样心思,有一部分人就拖家带口地上路了。
眼看就要到火岩城,北州的边缘,没想到直接遇上一批从火岩城来的队伍,说现在荒山宗的铁壁正在建造,外人不得冲撞,需暂且退开三十里,等荒山宗修真者加持过再回去。
队伍中的长者与军士们理论一番,最后还是答应了。
大家都很乐观,反正已经近在眼前,不过三十里,也不差这一会儿。毕竟是外地来的,也不要让本地人记恨上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