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是记得程锦朝狼群中救他的事的,吃味一会儿,又搓搓狼崽的毛:“早知道我就先把她拴好研究了!也不至于现在才知道!”
深夜,正独自熬煮药膏的程锦朝忽然警惕地抬眼,站起身来,一手虚按,护着身边躺着的秋娘,另一手摸向腰间随时准备拔刀。
月光皎洁清冷,耳边柴火声劈啪作响,程锦朝按捺不住那兽性的警觉,索性洒了把土在火上,轻盈地站到高处,俯瞰整片营地,目光微红。
离目的地很近了,昨日军士催逼得很紧,程锦朝带的伤员们就落后了半日路程,军士只留了两个骑马的,此时说是值夜,也睡得昏沉——因队伍中有只四尾狐妖的缘故,那些闲杂小妖没有贸然惊扰。
简单搭起来的帐篷里睡着各样的病人,此时大都在病痛折磨中哼哼唧唧勉强入睡了,两支队伍混在一起,横躺竖卧地在牲口和杂物中,都散发着草料被咀嚼过的酸气。
几个义务来看伤员的少年轮流值夜,但也都累了,靠着木箱鸭子点头。
明尘是盲人,没有搭建帐篷的能力,只裹着很厚的粗麻布靠在一堆草料边,看不清是清醒还是睡着,一动不动。
程锦朝心里小心地纠正自己的用词:“是阿阮。”
北边的天忽然窜起一股火烧一般的红,可那不是霞光,不是日头,是仿佛看见明尘道身一般的感受,只是这红灼烈而滚烫,离了那么远,仍被烤干了面颊。
眼角余光中,阿阮忽然动了动。
她久违地做了梦。
幼年时,她的梦已经不记得了。所有的梦终结于瞎了眼的那一天,之后,每天都梦见光明,每天都梦见被剜掉双眼的那一瞬,痛得入骨。
直到修炼起来,心无旁骛,才一夜无梦。
如今,又做梦了。梦见自己站得高不可攀,手中拿着剑,斩破众生,最终,浮在云层之上,所有的一切都那样遥远,看见村庄,城池,连宗门都只在脚下,而自己挥手是风,扬手是雨。
明明是强大的梦,却没来由地一阵寒意,举目望去,伴随着自己的只有翻滚的云与咆哮的雷。
“尊者。”
天边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她从梦中挣脱,一抬手,被人轻轻托住了。
终于辨认出来,这声音来自程锦朝。
明尘侧过脸,摸摸索索,挣脱对方的搀扶,自己站了起来,低声道:“怎么了?”
“北边有光。”狐狸垂脸看毫无防备,孱弱到没有她搀扶,起身都有些踉跄的陌生的明尘,本要站远些,可又不忍心了,抬手虚扶,免得陡然起身的明尘失去方向感。
然而是多想了,明尘不会因此而失去方向。
蹙眉感知,却因窍穴封闭而一无所获,只有风声擦过身躯。
“什么样的光?”明尘道。
她知道不是天亮。
“很热,很烫,好像在烤我。是红色,像火焰,但焰心是更深沉的青,烧遍了半边天,但队伍中其他人似乎也没有感知到什么……”程锦朝牵着明尘愈发离开队伍远了些,避免二人说话被听到。
明尘伸出右手,想去空中感受着温度,却很快收回:“是荒山宗的阵法。”
程锦朝不言语,盯着明尘若有所思。
“我从前有所耳闻……荒山宗宗门夯实,是用七十二真人合作的移山阵。力可移山,百折不摧。但这术法中,不会有灼烧的效用。”明尘略一思量,抬手摸过狐狸的耳朵,忽然摸到一处豁口,脸也侧过来。
程锦朝道:“那这北边的光,是荒山宗另外的阵法了?”
明尘指尖拂过耳垂,摸过她的脸,只觉冰凉,这才有了判断:“应该是,火原阵,如火燎原,群妖退散。”
程锦朝这才知道对方只是要试验功法出来,不觉羞惭起来,垂着眼,瞥一眼队伍,以明尘的身体为遮挡,化作狐形,以挂着耳坠的耳朵去蹭明尘的手。
明尘一愣,缩回手去。
狐狸道:“尊者,你所勉励我的,我……”
明尘置若罔闻,宕开话题:“北边,看来是以火原阵加在铁壁上,以抵御妖族,原来如此。”
铁壁并不是一口气修完的,而是一节一节筑起,一节一节叠加阵法。而火岩城是北州最靠南的城,据说也是北州的州府,铁壁在此地建成,加了修真者的阵法,或许,下一段工程的劳作也很快要开始。
程锦朝遗憾道:“那我恐怕不能再护送队伍进铁壁内了,只能找机会离开——尊者,不——阿阮,等尊者回来,我一定回来,请尊者亲手除灭我。天下这样大,我怕来不及。”
“来不及什么?”
“若能多救一个人,多杀一只妖——”程锦朝化作人形,正要往前跑,明尘忽然道:“狐狸。”
程锦朝下意识扭头:“尊者。”
明尘道:“和我回铁壁内。”
狐妖程锦朝眨眨眼:“什么……我是妖,我——”
“我要看北州及荒山宗的举措,看他们如何对待外乡人,铁壁如何抵御妖族,这些奴隶,这些女闾中受苦的人要如何处置,我都想知道,”明尘摸索到程锦朝的眼睛,沉稳道,“我要你做我的眼睛!”
“可我进不去铁壁,我在这里便觉如火烧——”
“不是现在,不是要你莽撞送死。北州诸城,从最北的张弓城,到最南的火岩城,铁壁尚未建完,里头是什么样,发生了什么,每座城的人都是如何生活,那些捕捉奴隶的商人又是如何运作,荒山宗究竟是什么角色,我想知道的太多。可我是个瞎子!若没有灵力,我一无是处。”
狐妖程锦朝正色思考片刻,又悄悄睨明尘一眼,才悄声道:“我,可我是妖,万一我混入铁壁内,妖性大作,祸乱吃人——”
“程锦朝。”明尘连名带姓地喊了她。
狐狸低眉顺眼,一派正经表情。
“尊者。”
“你出狱之事,我也没有过问过半句。你跑来北州,我也不曾多问。”
程锦朝微微颤抖着,心里泛起一阵充盈的气流。
“你说作恶,我就打你,”明尘象征性地掐了掐她的喉咙,“你怎么不明白?”
狐狸被晾在原地,吹了半夜的风,抚过被掐过的喉咙。
内府中,火红灵力一转,金色灵力冷冷对峙,盘桓着,渐渐露出獠牙。
第50章 入世篇07
浑浊的海浪似乎还翻涌着陈年的血沫,拍在岸边,溅起层层破碎的水珠,礁石崎岖,间错着零星杂乱的兵刃残片。
刀刃锈蚀,法器损毁,仙鹤的尸身泡胀腐烂,昔日光华频现的羽毛只剩一撮伶仃着,在石缝中脆弱地伸着头,很快便被狂风卷走了。
一只迷路的鹰嗥叫着掠过空中,却忽然浑身一抽,羽翼炸开,跌落在漆黑的海浪中。
在这片破败,黑暗的海域上,一只沉默着的黑狐狸灵巧地攀过礁石,望向海面,回头道:“狐皇,没看到遗迹。”
离岸几百步的洁白狐狸漫不经心地舔着毛,眯起眼,耳朵被风吹得倒向一边,连带浑身的细绒毛都被风推着,像是随时会被卷入海中。等了会儿风声,白狐狸道:“再找,我能感知到,这附近必定有遗迹。”
“南州熊爪城已经有一座遗迹了,这里还能有遗迹,实在是……”
说话的,是躲在白狐身后的一条蛇,幽幽吐信,一对危险的竖瞳眯起来,却带着三分谄媚。
“这儿是定海宗的地方……”白狐沉吟片时,“遗迹一定就在这里。”
定海宗的遗迹,便是这一片荒芜的礁石与海浪,残余的灵力让这里寸草不生,连飞鸟都会被直接绞杀。唐若望着遥远的漆黑的天际线,仿佛望见了两百多年前的那场惊破天地的大战,再之后,世间谁还记得定海宗呢?妖族却有了新的皇帝,不急着踏在遗址上轻蔑地嘲笑人类。
唐若尾巴绽开,每根绒毛都逆着风缓缓游动,此时风吹过她,敬畏地绕过了。
年轻的狐皇不再看向海,而看向天。
天从深黑转为幽蓝,夜色是倒扣过来的怒浪,滔滔地涌动着天道的潮水。而纯白的狐狸只哂笑着,嘲笑着天,嘲笑着天道与秩序,地面被她的笑声震颤,传来比雷声更加沉闷又更加宏大的呼应之声。
“狐王的野心非比寻常。”明竹书写着玉简,他对明尘盲目的崇拜导致他不愿将自己从尘封的典籍中发现的那惊天的秘密告诉其他任何人,只写在玉简中,等那位年轻的尊者回来阅读。
“我在您留给我的半妖小狼的精血中,发现它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与天地之间的灵气产生反应,也就是说,妖怪并不只是吞噬灵气,在特定条件下也可吐纳。我由此产生兴趣,然而小狼不会功法,又失去心头血,与凡狼差别不大。我便去藏书阁寻典籍。
“从前南州的南智真人曾留下记载:他年轻时在海边游玩,忽见一仙山,心向往之,乘风而去,却在仙山中看见一虎头人身者,是为虎妖。然而仙山中灵气流动如常,那虎妖吐纳如凡人一般,见南智真人,竟作揖行礼,口称道友。南智真人大骇,本要与之一战,却因虎妖谈吐不凡,一些无心之言竟点拨自己道心,隐隐有突破之意。一人一妖便坐而论道,南智真人突破后,便问虎妖因何与众妖不同。
“虎妖却道:须知那盘古开天,手举起天,脚踩下地,天地之间灵气充盈,灵气循环。人修天之大道,妖修地之大道,天地相合,妖族乃修地道,人修天道。多少妖族却只知修天道,逆了本性,是以他这样修了地之大道的,能以妖之身吐纳灵气,而不是那只吃吞噬海塞的蠢物。
“南智真人纳罕,便问道:既如此,为何天下的妖都只知天道,而不知地道的修炼呢?”
写到这里,明竹叹口气,思忖着继续记录:“南智真人的记载后半段因保管不善而遗失了,然而我却从另一处记载隐约瞥见另外的故事。
“又有记载说,定州位居中央,如宝盆般汇聚天下灵气,是不可多得的修炼宝地。该记载没有作者,后来写注释的人称其为灵宝道人。就说那灵宝道人记载道,他游历各州,发现定州最好,却有一处黑气缠绕,似乎有大祸患。他便去黑气之源,发现竟然是一处未被人发现的盘古遗迹。须知盘古遗迹乃是天道好功法所在,灵宝道人欢喜,前往探访,却发现越近那遗迹,黑气便越为浓烈。
“师姐,我猜想那黑气便是所谓根源之恶,来自盘古开天时。总之灵宝道人愈发惊奇,却在遗迹中找见半卷功法,灵宝道人不敢轻易修炼,便将其带出遗迹,却见功法在哪里,黑气便跟随在哪里,便知此物不祥,有心损毁,却无能为力,那功法又有邪性,灵宝道人带在身边,日久天长,竟被蛊惑修炼。
“修炼时,灵宝道人已然忘我,却意识到自己不能吐纳灵气,竟然想要吞吃活人,更以为是邪书,无法焚毁,竟以最后的神智将功法带回遗迹,正要以性命封存此书,却见遗迹之中金光大作,竟然另有一卷功法。
“二卷功法竟如人一般彼此相争,战斗起来,那金色功法有吞天蔽日之能,竟然将那恶功法击碎,然而自身金光明灭,已然油尽灯枯。不多时,那金色功法竟口吐人言道,它乃盘古开天地之大道化身,如今只剩残片,那黑色乃是大道之影,遁入地中,开天地大道隐在天中,压制大道之影,天辖制地,天道为正,地道为负,彼此缠斗万年,却不能消灭彼此,只能愈发击碎那大道之影,令其散落全地。那大道的影子不甘自己不是这天地正统,化名《吞天神书》,引诱正统弟子修炼,壮大自身,好毁去天地,重建秩序。
“灵宝道人道:原来当世修真是如此,正道是修得天道正统,而邪修则是修了地道,是大道之影。
“金色功法道,它虽击碎地道,自身却也碎为两半,故修真有道,也有心魔。如今《吞天神书》散落各地,只怕势大,它也要化身半卷功法,是为……《开天圣书》,使灵宝道人携这半卷功法传世,以对抗大道之影。
“末了,金色功法又道,虽有功法可叫人传习,却比不得《吞天神书》便是直接分裂自身,修行者可直接拿去碎片,即直接获取地道,总比修行快些。若到危难之时,它天道也少不得直接化身,馈赠有缘的修真者,好与集齐地道的根源之恶者一战。
“灵宝道人听罢,再三下拜,才携圣书而归,然而才出遗迹,圣书便如星辰坠落,哗啦碎在原地,如光一般不能掌握,如梦一场,遗迹也不知所踪,才记载下来。”
明竹记录罢,灵力有些干枯,疲乏地靠在墙边,撑起力气打坐片刻,才继续道:“我又翻遍典籍,最终确定了一件事,四处消失的妖族与盘古遗迹有关,而盘古遗迹中,能被九尾狐王看中的,恐怕只有那《吞天神书》,而依我看,她的碎片一定没有攒齐,否则那携《开天圣书》之人一定会像锥子在口袋中一般(注1)崭露头角,出来与狐王一战。日期不远了,妖族动作越来越大,甚至听见小道消息说狐王在南州——南州有一座遗迹,又有定海宗遗址,我们有一位尊者坐镇,她不会贸然动作,但此时冲来,我只怕,她其余的碎片都收齐了,只剩南州,就要决战——师姐,你会是那携《开天圣书》的天之骄子吗?”
虽然一问,但明竹却极为笃定地扬起笑容,这天下最耀眼的修真天才,除了明尘还能有谁呢?而且以她修炼的速度看,若说没有天道碎片,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