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那些被做成人皮的人是什么时候死去的?”
“我不知道。”
“蛇云幻狱的代价就是生命,四周大范围的死,就只有望月城。而蛇云幻狱背后是九尾狐王,我想,你所说的命令,也来自九尾狐王。”
程锦朝似懂非懂,她全无什么妖族邪门功法的概念,更不知道妖族都有什么本事,就连能做人皮这事儿也是明尘提点的。
“但我当时见到蛇云幻狱,并没有去望月城查看,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程锦朝想了想:“尊者,那时我在离星城,我虽然会剑术,但是那时我能做到的,只有用剑尖挑起铁印。我若是能力再大些,就能像尊者一样驱走幻狱,而尊者一个人不能同时出现在离星城和望月城,九尾狐王并未走远,您离开离星城,或许幻象又要来……要是您再强一些……”
“不是。”
明尘还是第一次听见人说她不够强。
“离星城有铁印,是天衡宗庇护的城,望月城不是,所以尊者不能去管。”程锦朝开始动用自己有限的经验猜测,想得格外市侩。
“不是。”
“蛇云幻狱,狐王露面,还有一个什么妖怪出现,但是尊者并未去追,想必是有所顾虑,对望月城也是如此。”
“不是。”
程锦朝冥思苦想半天,摇了摇头。
“因我那时并不知道开启蛇云幻狱的代价是死亡,我也不知道那是个真正的未成形的,只以为是把戏,我是今日才知道的,因为我以前没有见过真正的蛇云幻狱。”
“原来如此,但如果离星城的是真正的蛇云幻狱,您去了那里,狐王为什么还要在近邻的望月城安排狼群和蛙妖的大规模行动呢?是故意让您知道的吗?”
明尘说:“若是没有你报信,我不是就不知道吗?”
程锦朝不知道尊者该有多厉害,只无知地问道:“那您是尊者,您不知道城外妖族的情况吗?”
“狼群是半妖,气息微弱,蛙群用人皮,更加遮掩。九尾狐王不过欺负我是个瞎子罢了。”
明尘轻声感叹过,召过长剑化作竹杖点在地上。
程锦朝想起明尘自己说过,因为轻信妖族而失去双眼的事情。
她拦在明尘尊者面前,镇定而坚决:“我看得到,您把我的眼睛拿去吧!”
明尘尊者用竹杖点在她肩头,轻巧地把她推开了。
“您面前是楼梯,坐北朝南,您的小楼很高很平整,楼梯共有二十四级,二楼的窗户还没有关,您穿的是白色的长衫,袖口的链子很漂亮,是银白色的。今天洞府内晴朗无云,河水流动很慢,太阳照在水面上好像镀银的器皿。”
程锦朝快速连续地突出一串描写,顺序乱七八糟,证明自己什么都看得见。
明尘忽然问:“我的洞府是什么样子?”
“我还没有走遍,我才走到东边的山,山林很美,等我走完了,我告诉您。”
“我记得山林是什么模样,”明尘抿了抿唇,微微笑了笑,“我是什么样子?”
第16章 天衡宗04
明尘尊者要她注视自己。
程锦朝视线偏转,只在尊者身上停留一瞬,随即别开:“您是想知道自己在我心里的样子,还是您自己真实的样子?”
静默片时。
程锦朝没有注视明尘,因她不知道对方为何说这样的话。
或许是考验。
她极快地审视内心,并未着急给出答案。
议论五官没有意义,讨论美丑更是过眼云烟。明尘一问,更像出题,在程锦朝心中,明尘是什么样?程锦朝收住答案,把头一低,等不着答案。
明尘思索片刻,终于答了她,极笃定又冷静地点评几句:“你是庄重小心,守礼循矩,古板正经,与我所认识的狐妖都不同。你的妖性虽不自觉,却能克制,又算无害,实力弱小,也没有野心。”
她每说一句,程锦朝就记在心里思索一番,明尘说她没有野心之后就上楼回屋,剩下一团乱糟糟的寂静。
这番没头没尾的点评直到两日后才得了答案,明尘从亘望厅回来之后,扔给她一枚玉符,要她去外门记名簿去登记。
她就被指引出了洞府,虽然不认路,幸好听见路过正好有二人相伴去外门记名簿处,她便不动声色地跟在后头。
明尘尊者给的玉符样式古拙,正面刻天衡宗第五代弟子明尘,背面则是一团看不懂的纹路,她手指拂过,竟然能感觉出一些铁印带来的威慑感,但玉符并不会伤她,她收起来,抬眼望外门记名簿。
记名簿不过几页散落的巨大的纸张,飘荡着点点金光,在空中散乱地飞舞,却极为有序地只徘徊在外门的空旷处,有经过的弟子抬头望见它,它如云一般轻盈飘过。
程锦朝不做声,看向同来记名簿的两个人。
那两个人一个身形窄细,像根筷子一般立在地上,眯着眼把身旁的少年一推,那少年身形浑圆,脸面白皙,胖嘟嘟一团,五官虽然皱在一起,却不显得可憎,或许因为脸上都是笑容,倒像是什么白面娃娃一般。
他被老者一推,就摸出一枚玉符来。
程锦朝不自觉地眯起眼,仗着比寻常凡人更好的眼力往他手中的玉符盯过去,看见上面写着“……弟子定……”
剩下的字被少年宽大的手指遮住了。只见少年捏起玉符,对着空中一晃,那记名簿便像小狗一般追来,停在它眼前,散开一张纸,金光星星点点流出,在空中组成一张娇俏的少女面孔,将玉符纳入光中:“新晋升的外门弟子……我瞧瞧……天衡宗第四代弟子定平……侍剑弟子……”
她一说话,四周为数不多的人便都齐齐把目光转过来,好奇地打量少年。
少年被众人一看,有些羞赧地挠挠头,红了脸,想要往瘦高个身后钻。
瘦高个无奈笑道:“明光师弟。”
那被叫做明光的少年还是被推出来,被众人打量。天衡宗修真者都有些涵养,没有立即聒躁起来,然而几句窃窃私语还是被程锦朝听到了。
一个说:“这就是那个三个月晋升的外门弟子明光?”
“定平师叔直接收了他做侍剑弟子呢!说不定就是下下代宗主……”
“这话可太早了,万一是明尘当宗主,就轮不上明光了。”
“明光还年轻,不要说这些。”一个略显沉稳的声音止住了窃窃私语。
程锦朝听在耳朵里,暗自思索,继续看,那记名簿似乎把玉符上的字读过后,又安静了会儿,才爽朗地笑道:“第四代弟子定平侍剑弟子,明光,晋升内门弟子,恭喜!”
记名簿中飞出他的玉符,程锦朝一瞥,看见玉符上多了两个字,明光。
看来这玉符是天衡宗的身份印鉴。
那这东西给了她……程锦朝略一想,看明尘二字,有了些猜想,又想起四周人议论所谓宗主什么的,总不想给明尘添麻烦,往一边走了走,想等着人少些悄悄去记名簿那里。
没曾想,才走出两三步,就撞见了迎面而来的扶火。
她对扶火印象深刻,这女人喜爱胡言乱语,又和明尘一样穿着同一身白衣。她有心躲起来,但外门记名簿这里四通八达,地形平旷,连几朵流云都扯不过来,无处可躲,只好低着头,妄想扶火不要看到她。
扶火不瞎,又似乎很闲,低头一望,就毫不顾忌地笑道:“这不是明尘洞府里的小朋友么?这是什么?明尘的玉符,哎呦,原来你是她去凡间收来的小徒弟呀!来登记么?很简单,我来教你。”
程锦朝有意低头不让任何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然而扶火一嗓子,她格外显眼。
在众人面前,她不会不体面地转头溜走,短暂地想了想,机灵地换了个称呼:“扶火大人。”
扶火笑道:“什么凡间的习惯,我们这里没什么大人,你就叫我扶火真人吧。”
程锦朝笼着手,藏起玉符退后一步,拖延了半步时间思考,恭敬道:“尊者要我过来登记,没想到遇见扶火真人。”
“你就抬头,把玉符亮出来。”
旁边的瘦高个和明光还没走,此时也都站住脚,扶火也不和他们打招呼,只顾着把程锦朝肩膀一捏,半推半扶地将她搁在广场中心,记名簿并未走远,看见玉符,飘飘荡荡又来了。
记名簿高兴,竟然先打招呼:“扶火今日带弟子过来么?”
“我还没想过收什么弟子呢,这是明尘的人,来,玉符在这儿。”扶火的语气叫程锦朝觉得她和明尘感情很好不分彼此,而心里还在忐忑什么弟子不弟子的事情,她可是只妖怪啊!
记名簿收入玉符,程锦朝忽地眼前一黑。
一片黑暗中,浮现出了两行金字:
庄重小心,守礼循矩,古板正经,与寻常狐妖不同。
妖性虽不自觉,却能克制,是为无害,特请宗主记名。
程锦朝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四周空无一人,黑暗中只剩自己,扶火消失了,明光与瘦高个消失了,旁边一群围观的人都消失了,只剩她自己与明尘给她的这句评价。
空中又浮现出少女的面庞来,紧接着浮现出四肢,虽然漂浮在空中仿佛纸鸢,然而灵动得和刚才的样子截然不同。程锦朝望着她,她也在打量程锦朝。
“是狐妖啊。”少女道。
程锦朝面色一白:“糟糕,她怎么说出来了?别人知道了怎么办?明尘怎么自处?”
随后又绷不住表情的古怪:“我为什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接着面露惊恐了:“啊!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笑道:“这里的话,是心里话,旁人自然听不到的。原来你心里想的竟然是明尘,真是发自内心地为她考虑,这先例也不是不能开。说来……这玉符上居然没有现任宗主的印鉴就直接来找我了,她是知道我比较好说话么?”
程锦朝捂着嘴,心事还是自动回荡在空中了:“什么现任宗主?难道这人才是宗主?啊!我怎么又在乱想?糟了,这样这人岂不是知道我对明尘的龌龊心思……”
然后程锦朝给自己脑袋上砸了一拳,止住了自己忍不住的思想。
少女愣了愣,大笑道:“这是什么?我可听到了?我要告诉明尘去!”
“她知道的!”程锦朝开口辩驳,急得红了脸,低头道,“我不知道她要我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就快做吧!我不想再说心里话了!”
“我虽然不知道什么龌龊心思,但想来明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妖怪,让我想起上一个大着胆子混进来的……”
眼前的黑渐渐散去,程锦朝发现自己还站在广场正中,听见记名簿若无其事道:“第五代弟子明尘……唔,从凡间特收侍剑弟子一位,随外门弟子修行。既是第一个第六代弟子……我还没想好名字,就以你自己的名字做道号吧。”
这记名簿咕咕哝哝一番,朗声道:“第六代弟子锦朝随明尘修行,入仙门,登仙途,恭喜!”
玉符掉落在她怀中,她险些没抓牢,抓了两下才收回手心藏好。
四周众人齐刷刷看向她,就连那明光也忍不住要走过来,仗着离得近,先高高兴兴道:“锦朝!那看来第六代弟子都以锦开头了,真羡慕你!能拜入明尘师姐门下!你好你好,我是小师叔明光,我……”
他壮着胆子过来的,却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了,又躲回瘦高个身后去了,扶火一拽程锦朝肩膀,笑道:“好了既然登记完了那我们走吧,我给你看看我的洞府哟……”
就自顾自地扔下一堆想要过来打听的人,将程锦朝拽走了。
扶火笑道:“真没想到明字辈的第一个收徒的是明尘,你叫锦朝,你姓什么?”
“程。”程锦朝答过,从一滩烂泥一般的心事挣扎出来,低声问道:“那记名簿每次登记,都是这样读得这么大声么?”
“那可是初代宗主的残魂,她想读就读,不想读就不读,哪里轮得上咱们管。不说这些,你怎么一点儿也不高兴?多少人想去凑明尘门下呢!”
初代宗主……程锦朝略一思忖,想了想,还是没有把什么混入宗门的妖怪的事情问出口。
不管上一个是哪个,现在,她实打实地以妖怪之身来修真了?古怪的感觉挥之不去,扶火和她七七八八地扯些什么,她也没有放在心上,捏紧玉符,揣测明尘尊者的意思,末了,回到洞府时,望见明尘在门前河边立下一个黑黢黢的铁人。
铁人重得陷入泥土之中,被明尘掐诀抬起扶正,长剑一挥,削去一只手臂。
然后明尘尊者将剑立在铁人旁,摸摸索索地蹲下捡东西。
狼崽悍不畏死地去咬被削下来的铁手臂,铁手臂却终于被明尘摸到捡起来,把狼崽推开。
双□□火一闪,快到程锦朝看不清楚,那铁手臂便化作一柄长剑。
明尘尊者抬手摸到自己的剑,把两柄剑都立在了铁人旁。
程锦朝没有作声,只静悄悄地挨近,她不会飞,回洞府是降落在山顶再一路走下来,再怎么没声响,明尘还是注意到她,转身朝着她的方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抿着唇低头。
明尘道:“明日起,你跟随外门弟子每日功课修行。”
程锦朝:“是。”
明尘:“剑如臂,你要学会。”
程锦朝:“是。”
“你太弱小,作恶行善都没有力量。”
程锦朝:“我真能不作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