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发情的时候,或者说缺少发情诱因的条件下,程锦朝的大脑是清醒的,对自己和明尘人和妖绝不共存的现实认识得凿入骨髓,明尘是猎人,她是猎物,猎物提什么要求都是痴心妄想,猎人说谎与否,对猎物来说并不重要,结局只有死或是之后死。
但是她心中总是存着妄念,妖和兽不同,妖就是想要的东西太多,太磅礴,她心里的欲望就是想死在明尘手里,猎人允不允许,这是猎人的事情。
一旦明白这些事都是不可求的,她就会极其克制自己去哀求明尘的念头。但是妖性和她的人性截然相反,她越压抑,妖性就越来势汹汹。脑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明尘腿上,用狐狸精的腔调卑微地说些话,明尘冷淡推拒,或是偶尔满足她,用竹杖抽她两下。
现在,她是明尘尊者饲养在门外的一条狗,守着明尘尊者的门,在袅袅夜色里以人形孤独地想着事情。而明尘尊者的屋子永远都漆黑一团,不可靠近。
她包扎好手,却忽然看见明尘尊者亮着灯。
黑夜里亮灯并不是那么奇怪,但奇怪的是明尘,一个瞎子为什么给自己点灯?
或是迎接客人?她在原地等待天外飞来个什么人,然而并没有等到,灯依旧徒然亮着,从窗口洒出两道幽静的光,像是某种召唤。
程锦朝起身朝着屋子走过去,走到楼梯前却仍然停住了脚,心怀敬畏地坐下,没有踏上那阶梯。
然而却听见窗口细碎的声音。
走远几步去看,看见面色沉静的明尘尊者正摸索着,将一支点燃的蜡烛推在窗口,然后抱着胳膊,用看不见的双眼空洞地凝视着烛火,仿佛要把烛火纳入自己的眼睛中。
程锦朝举头望着,忽然道:“尊者,夜深了,您不休息吗?”
明尘尊者的表情并未变化,只沉静地疑惑道:“你看见了灯,为什么不上来?”
是为她点亮的?
程锦朝谨慎道:“我可以上去吗?”
“可以。”
她快步上楼,扶着普普通通的木头,轻轻叩响木门。
门开了,她先低头行礼,才进门,抬起头,却见屋子不大,不过一张床一条桌,一把椅子一方柜子,床上没有幔子,一应陈设都无比简单,桌上一壶茶,一个杯子,杯中茶已经凉了,床边亮着一盏灯与一支蜡烛。
明尘尊者正摸过蜡烛吹熄,放在一边,知道她上来了,轻声道:“我想了想,你是否不明白狐妖尾巴越多,修为越高的道理?”
程锦朝想了想:“谢谢尊者教诲。”
“你虽不会运用,但力量足够,你有两条尾巴,就是有两条尾巴的妖力。我虽然斩断一条,但你根基是两条,便很快会再长出第二条。”
程锦朝默默不言,明尘尊者又摸索着不知道够什么,程锦朝走上前观察细节,将冷掉的茶杯递过去,明尘一接,就着冷茶说道:“你只管变强,什么做恶行善的心暂且不去想它,顺其自然。今日去外门,你领了劈柴的杂物,可有体会?”
“第二条尾巴才长出来时,我无知觉时把斧子劈进树里,力气极大,回过神来,我自己拔不出来,到现在它还在那里,是一个叫生虎的少年把自己的柴分我些,才算完成任务。”
“你的修炼实在是没有章法,随心所欲,所以无法控制。”
“尊者教训的是。”
“你有两条尾巴,便像是有两桶水,你劈柴用力就是取用其中的水,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两条尾巴代表你的妖力上限。”
“明白。”
“但是你如今既没有往你的桶中蓄水,又不知如何取出来。是因为你并不能全然感受到你的妖力流动。”
明尘想了想:“你明日去藏书阁领一卷天衡宗入门心法,劈柴时自行吐纳。”
“是。”
“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吗?”明尘忽然问。
程锦朝愣了愣,想了想:“我不认识我的父亲,我母亲是村里的一个妇人……”
“生父母。”
明尘这话一说,程锦朝把嘴唇抿起,摇摇头,明知明尘看不见却也不补充说明,在一阵寂静后,明尘轻敲桌面:“你懵懂不知的情况下,竟然还修出两条尾巴,你父母至少有一方是五条尾巴或是六条尾巴的狐妖中的长老……”
笃,笃,明尘又敲了两下,程锦朝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的手指,自顾自地走了神。
她不太愿意去想这些事。
明尘却又在寂静中毫不介意地主动开口了:“若有朝一日,我捉到你的父母,它们吃了人,我要你杀他们,你会听我么?”
程锦朝听见了,可是她不愿回答,某些时候她的确是倾向妖怪们的,譬如在明竹面前,她就会想办法救走小狼崽,这是小狼崽未伤人的前提下。
两难之中,她微弱道:“尊者,我并不认识我生父母,即便认识了,我也不知他们和我有什么羁绊,这决定非得在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现在凭空保证,我想,是不作数的。”
那微弱的灯火中,照出明尘有些难测的神情,她撑着脸,频频举杯饮茶,屡屡半途放下,她总忘了那杯茶已经被喝空了,最后轻轻放在桌上。
程锦朝凑上前倒茶,却发现茶壶也已经空了,尊者却以为还有,端起杯子朝她,似乎要接她的茶水。
她伸手抢过了明尘尊者手里的杯子。
“启禀尊者,没有茶了。”
明尘这才回过神似的起身:“时候不早了,你歇下吧。”
“嗯,我下去了。”
明尘撑着桌角,摸向床边,程锦朝过去扶她,才望见明尘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淌下两行血泪来,她怔了怔,抬手擦掉那两行血,在昏暗的烛火中,那两行泪显得格外明亮。
明尘似乎也愣住了,抬手拂过她自己的脸,忽然把脸埋在掌心:“转过去。”
程锦朝听令转头的一瞬,听见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指甲抠入皮肉的声音。
然后她听见有什么东西当啷落地,好奇一瞥,看见两只带血的义眼被随意撇弃在地上,滚落在黑暗中。
明尘在血腥气中默然回想她瞎了的那一天。
生生剜掉的双眼被碾碎吃掉,从此之后她脸上就是可怖的漆黑的空洞。
程锦朝是屋子里警惕的野兽,却又乖顺,像被人驯化过,浑身上下都有良善的规矩,妖怪中,或许有万分之一的一只值得被信任,但不能是她,她不能去信任。
她总是对程锦朝不忍心,因程锦朝是不会吞没四周灵气的妖,是真正有别于其他妖怪的。
可妖就是妖,她恨所有妖时,程锦朝也平分了这份恨。
“过来。”她像是招呼一只狗一样招呼程锦朝。
她感知到程锦朝那一团挪过来,轻轻扶住了她,低声道:“尊者,我想,我并不值得信任,就像您曾说起的那只狗……您杀了我吧,我不愿伤害您。这不是计谋,我请求您……我……”
本要狠狠抽她一记的手忽然垂落。
向死如向生的一只狐妖。
明尘忽然扯住了狐狸的衣领,血从眼眶流出来,不知去往哪里,她质问自己,询问对方:“我能杀你么?”
对方却又沉默许久:“您不杀我。您要等我有作恶的力量之后,纵容我作恶,然后再杀我。那时我自己的坚定也都不值一提,什么好妖什么,我自己就可笑极了,您想看我自己扇自己的脸,自己证明自己是错的。”
“谁要你这样想?”明尘有些虚弱。
“我愿意顺从您,反正我这样的妖迟早都要作恶,早死晚死都一样,我只是告诉您,我的性命不值一提,不必问我,您只在您想要的时候取走就好,我什么时候死都是咎由自取,我盼望着您亲手杀我,除灭天下妖族就从我开始。我不想有那么多自由意志,我不想知道我的生父母是谁,我不想知道我最后能不能做个好妖怪,我不想去思考……”
程锦朝一连串地吐露心声,把心中卑怯与茫然一口气放出,妖性却没有冒出,她惊觉这纯粹的要死的念头,来自于她的人性。
而只有濒死时刻的快感与杀明尘的念头才来自于妖性。
她忽然想通这一点时,感觉那第二条尾巴又徐徐探出头。
明尘忽然按住她的肩膀:“不要再提这件事,否则我宰了外头的小狼崽。”
尾巴骤然缩回去了,程锦朝意识到自己钻牛角尖,把要照顾的小狼崽忘了,还有母亲,还有阿素,面色忽然青一阵白一阵,面露羞惭:“对不起,您杀我有您自己的时间。”
“你分明有牵挂,为什么这样想死?仅仅是因为你无法与自己相处么?”
原来明尘还记得她说过的话。
她回答不上,明尘却替她回答:“是怕自己会行恶?”
明尘质问她时,不知从哪里摸来两条白绸,蒙上了有些可怕的双眼:“你对我总是坦诚心事,我不会像对待别的妖怪那般对你。”
这话击中程锦朝,她张了张口,却有些哽咽,可她一门心思地对明尘尊者毫无隐瞒,此时更是连眼泪也坦荡荡:“我从前努力做善事,以为自己能做个好妖。可遇到您之后,我就想要被您杀死,可是还有一个声音来自我的妖性,我想要杀掉您,因您是正道弟子。我从未有过这样纯粹的作恶的念头,我不敢去做,我甚至怕自己压抑不住。也因此,我明白自己哪怕行善也改变不了身为妖的本质……过去所做的都没有意义。我实在不是好妖……”
“因为我?”
明尘愕然,程锦朝却跪下行礼道:“是我的恶念,不是您的问题。”
“你才见到我,就……原来如此。”
程锦朝极为坦然,她是在尊者面前袒露肚皮毫无防备的狗,一心一意,毫无秘密,她可怜地望着明尘尊者,对方却轻轻抚摸她的脑袋。
“原来除了对我有欲望,你还想要杀我,”明尘轻声感慨,摇摇头,“前者,我不杀你就不会有,不必惧怕,后者……你以为我是那么容易杀的么?”
程锦朝怔怔的,还没回过神,明尘却轻笑道:“狐狸,若是只有这些,实在算不上什么恶。我和你一样,迟早要死,并认为被杀是解脱。但死不是放弃生的义务,活着的牵挂未完就去死,还每天挂在嘴边,不过是逃避。我也有逃避的心,倒很愿意死在你手中,我这样轻信你,死在你手中,理所应当,不过是命运的重演。”
“我和你,总有一个在杀掉对方的瞬间,作了不可饶恕的恶。”
程锦朝垂头道:“我不会再提。”
“你只管像从前一样,竭力地做个好妖,”明尘忽然伸出手扶她,“以后不用再跪我。”
第19章 天衡宗07
仿佛是因为袒露过心事,程锦朝感觉自己和明尘尊者之间的距离变近。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当天夜晚她睡在尊者的屋子里,尊者为她取出了一卷草席,她就近睡在明尘尊者的床畔,夜半睁开眼时能够听到细弱的呼吸声,她妖异的淡红的双眼能看到尊者毫无防备地露出要害,喉咙柔软起伏,程锦朝在黑夜中注视许久,咬了口手背,埋头把自己蜷缩起来,放出尾巴,微微摇晃。
程锦朝在黑夜中默想心事,睡得不安分时把尾巴攥在手里,蜷缩成一团,直到早上都没睡好,神情疲惫。
因此起了个大早,得到尊者的授意之后煮了茶,又去寻回义眼捣碎,洒向药田,以灵石滋养灵药,喂过小狼崽,换好外门弟子的衣裳之后就顺着云层一路往下,去藏书阁取了入门心法,再一路去往外门弟子所在的三座主峰。
天衡宗虽然在云层之中,但那是真正踏上仙途的人的居所,明尘居住云端,那是因为她是尊者,又是宗主的亲传弟子。其他人都没有这样仙气飘飘,都各有洞府,入口隐藏不可知。从云上下去有一道非天衡宗人不能看见的登云梯,云梯之下有三座主峰,就是天衡宗的山门所在。
三座主峰有两座并不对外开放,据说是一些长老闭关所在,也是一部分弟子的洞府所在。只剩一座矮小却面积不小的山留给外门弟子,由三位管事长老负责。
程锦朝后来才知道,像自己这样凭空被带回来直接开了一个辈分的名号的,实在是少之又少。一般来说,天衡宗都是在外历练的弟子将自己看上的根骨不错的孩子带回山门做杂役,等到外门弟子试炼时,被选中的,根据自己师父的排辈而择定名号。
而明尘是宗主的弟子,宗主辈分太高,就以她又开了一轮,是以她是明字辈的师姐,程锦朝因为被挂在明尘的弟子这一辈,可能很长时间内,锦字辈都只有她一人。
当然,程锦朝的本名就是锦朝,占了便宜,而明尘的本名叫什么,在外门弟子中并不是秘密,只是因为明尘尊者的名号太响了,也没什么人主动去提。
被选中进内门的机会并不多,即便是现在的外门,也有当初和明尘一批来的孩子长大了,仍然劈柴挑水,这些人中,就有不少会来教导新人,都被称为管事师兄或师姐,这只是自欺欺人的尊称,和实际上的辈分毫无关系。
一位面目冷淡的管事师兄带她登记,即日起就住在山上,免得再上上下下,叫人都知道她是内门弟子了。这位管事师兄据说是和明尘一起上山的,但资质太差,到现在仍然是外门弟子,但因做事忠厚可靠,程锦朝上山到外门学习这事,除去长老之外,就只有他知道内情,也是他负责程锦朝的各项事务。
“师兄,我想再领一把斧子。”登记之后,程锦朝远远望了一眼自己的屋舍所在的那片空地,收起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