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师兄并不抬头,只用一行娟秀的小字继续登记:“什么?”
“我的斧子凿进树里,取不出来了。”
外门弟子从砍树开始做起。并不是因为天衡宗太冷了需要许多柴火,而是因为这些树木都非常难砍,又有灵力流动,砍树一能磨练心性,二能让外门弟子与自然界灵力沟通,达成顿悟的效果。
初入门的弟子只需要在树上能削下一些碎片就很好了。
程锦朝把斧子凿进去拿不出来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凿进去的。也不能老实交代自己砍树的时候正想着要杀明尘尊者所以不知道怎么砍进去了。
所以一路上,管事师兄只问了两句,她都说自己不知道,二人就到了磐树林。
磐树林在后山极为广阔,一眼望不到边,平时砍树也见不到几个人,但二人才到树林,就见到许多人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往树林深处聚拢。
管事师兄拦住一个人,对方行礼过答:“听说那边不知道是哪个弟子,天生神力,用斧子把磐树凿穿了就在树上,他们十个人都拿不下来,我们正要去比试比试,看看是不是真的。”
“一起去吧。”管事师兄瞥一眼程锦朝,心中暗道阿阮带回来的是什么怪物,暗自摇头。
他记得阿阮被挑中的过程。
那时一群孩子才到天衡宗不久,听说宗主占卜过后,说下一任宗主就在其中,惹得这二十来个孩子每天都像是路过的小猫似的,谁见了都要拽过去摸一摸看一看问一问,看看是不是能敏锐捕捉到那个未来宗主。
尤其那位扶火长老,那时还没闭关,又聒噪又烦人,每天都来新弟子中间转一转,说要先于宗主抢到那个天才。
可她摸到阿阮的时候,看阿阮面色阴沉,看起来只是一般的受妖族祸害的苦大仇深的孩子,又是蒙着眼睛的瞎子,摸了两下就失去兴趣,嘀嘀咕咕地说没趣。
结果次日,就听说阿阮在磐树林中,花了两夜,硬是磨断了一棵树。
宗主立即提前将人挑走了,赐名明尘,是第五代弟子的头一个。
他并不羡慕那些天才,天道在塑造一位天才的时候,也塑造了许许多多普通人,他就很是普通,甚至过于平凡,以至于二十年还在外门,甚至亲眼见到了阿阮的弟子来,一样引人注目,衬托得他那样弱小,其貌不扬——甚至都没人会衬托,他只是个管事的,阿猫阿狗都可以做,并不会有人注意他。
然而,当天才和怪物们熠熠生辉时,他们离得很远,遥不可及。
山里下了雪,他煮了顶好的萝卜,蘸了酱油,坐在炉子边慢吞吞地享用,门外雪花飘散,新来的弟子问他有过什么厉害的事没有,他可以说,他为明尘尊者擦过泪,看她还不是尊者的时候,和她分享过同一锅野菜。
凡人能吹嘘的就是这些,真切又虚荣,人要说他臭不要脸,可他记得那个时刻,感到自己仿佛沾染了荣光,成为天才的一部分。
他瞥身边的第六代弟子锦朝,神情淡然,有一股见过大风大浪的笃定,可低眉的时候总流露出一种媚态,总叫人不安。
三人随着人群簇拥到程锦朝那棵磐树旁。
有几个少年正拽着一根手腕粗的长绳,拴在树上的斧柄处,狠狠打了几个结,搓搓发红的手掌,嘿了一声。
只见围观的弟子中,生虎和跃海都在,生虎正鼓着掌等着叫好,像是看戏法似的,跃海则轻轻白他一眼,叹口气,抱着胳膊担忧地拉着他往后推了一步。
拽斧子的少年约莫有九个,正把绳子往一个壮实少年腰上拴,有一个挥着手叫围观的人四散开,免得影响他们发挥。有几个少年退回时正好看到管事师兄,正要说话,他竖起食指叫他们噤声,自己双手背后,带着程锦朝往前走了走。
那粗壮少年压稳绳尾,笃定地比了个手势,其余少年一哄而上,左右交错,攥住绳子。
不知是谁猛地喊了声号子,少年们嘿呀一声,齐齐往后。
绳子骤然被绷得极紧,在空中微微颤动。
“嘿呀——嘿呀——”
随着一声声喊,少年们不断地往后蹬腿,鞋底在土地上凿出深深两条坑。
“嘿呀——”不知道是谁大吼起来,一个个憋得脸红脖子粗,脑袋奋力地往后倒仰过去,咬牙切齿地扯着绳子。
然而那斧柄纹丝不动,就连磐树也只是微微往这边侧了侧身,若不是仔细看,都看不出这点微弱的变化。
看九个少年要无功而返了,管事师兄忽然往前踏了一步:“都给我停下。今天的柴砍了么?水挑了么?费力气在这里,用力方式也不对,崩破肠肚,还要不要命?”
他一声喊,本就没力气的少年们齐刷刷地跌在地上,九个人,十八只脚,在泥土上犁出深深的若干道子来,跌成了一团,仰头看管事师兄。
他冷着脸驱散围观的弟子们,叫他们都各干各事,然而少数几个还是不舍地往这边望着,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边的动静。包括本就知道这斧头主人是程锦朝的生虎和跃海。
管事师兄不管这些,只背着手看了看斧子,半截没入磐树,就牢牢镶嵌在里头:“你真的拔不出?”
“真的。”程锦朝自己过去拔了拔,再摇摇头。
“你换一棵树,我稍后为你安排,下次要小心,不要再弄成这样的局面。”
“是。”
换了新的一棵树,每天凿一点下来,在自己的住所看看心法,程锦朝以为此事过去了,没想到这几日一直有人来打听她是怎么天生神力把斧子砍进去的,包括那天拽斧头的主力,那粗壮少年。
对方走过来,程锦朝仔细端详眉眼,才发现那是个少女,只是身形魁梧些,力气格外大,过来在她肩背上一拍,险些把她拍回原形。
她只好再三解释自己并不知道,或许是斧子的问题。
对方却道:“你藏着掖着,我不管,等比试结束了,你一定得和我比比力气。”
程锦朝无奈苦笑答应说如果有机会就比试,对方见她答应得利索,也不介意她不说砍树的秘密,高高兴兴地唱着歌走了。
这件事的麻烦还并不是人们来问她怎么把斧头插进去的。
而是没过多久,就听说,有人把斧子□□了。
这事儿一出,生虎就带着跃海去看热闹了。
看过热闹之后回来,生虎陷入沉思,他素来不怎么动脑子,一向靠一身腱子肉行事,一直以来他都默默瞧着程锦朝的一举一动,知道她是明尘这派的人。
看她把斧子砍进树里,他暗道还是明尘这边厉害一些。
结果发现她拔不出来,而那个定平长老的侍剑弟子,前不久还在和他们一起砍树的明光□□了。
这叫他深思起来。
跃海很不理解:“何必在这里拉帮结派的,定平长老与明尘尊者之间的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懂什么!这是审时度势,你看看咱们山上的这帮人,哪个不是趋炎附势?哪个不是提前找好门路?你看明光一回来,他同屋的那个,那个瘦猴子,平时要是明光在哪个长老那里提一句,他通过比试不是很容易吗?你难道想要和管事师兄师姐们一样,看着同辈都有了名字,成了仙人,只有自己还在这儿管人吃饭拉屎的事!”
“可我们也不认识明光,你操心这些做什么?”
“我们认识锦朝啊!你想,这么多人,只有我们知道她是明尘尊者那一派的人,我们要是能让尊者多看几眼,或是尊者那派的几个长老多看几眼,不就能大大增加通过比试的机会吗?”
“可比试不是看实力吗?哪里有人情能通过的呢?”
“哼哼。”生虎觉得跃海死脑筋,挥挥手不多说话,脑子里想着自己是坚定地跟着锦朝好呢,还是现在去像别人一样簇拥到明光他们那堆人中呢?反正他们是不可能中立的,因他帮过锦朝的忙,就是什么都不做,人家都会觉得他站锦朝的。
还是要及早做决定。他心里摇摆起来,心事重重地把脚浸在盆里。
跃海端起水壶:“我添些热的,抬脚。洗过脚我们还要换衣服去锦朝那里呢。”
“啊?”
“你怎么忘了?锦朝之前答应了今天教我们学剑的。”
生虎听得这话,搓着脚丫子思索起来,半晌一咬牙:“我们打个赌!你说,之后明尘尊者和定平长老,谁能做宗主?”
“我与你赌这个干什么?上山之前你可不是这么爱攀附的人。”话是这么说,跃海也没见生气,只干干净净地修好指甲整理好头发,坐在一边抚摸着新领来的竹剑,等生虎换洗。
生虎咕哝了什么,低头道:“我也不愿想这些,可你看看四周,就连我们启蒙的课都是说些争斗的事,可见这山上都要内斗起来了,要日子好过些,总得提前打算。”
“什么内斗,你才是外门弟子呢,就在这里想那么大的事,”跃海轻柔地瞥他,好笑地敲他脑袋,“快收拾吧,就是站队,咱们现在抱锦朝的腿还来得及,人家肯教你练剑呢,怎么想都比跑去定平那里好些,都是同一个门派的修仙之人,你可真是想得太多了。”
第20章 天衡宗08
明光并不能随意下来,就像下面的弟子也不能随意上云梯去。
明光是请假下来的,他还是外门弟子的时候,同屋有一个好友,禀赋自然是不如他,他被定平选中之后,决定下来和自己这个好友庆祝一番,也勉励对方一起加油,所以下来。
下来之后,听说了斧子与磐树的事,就去试了试,没成想拔了出来。
只请了半天假,就回去上面了,因此他也没遇到程锦朝,也并不知道程锦朝在下面跟着外门弟子修行。
程锦朝的名字,知道的人并不算多,她也不乐于去认识谁,结交谁,等安定下来,完成每日的砍柴任务之后,便回到屋子中默诵心经,又独自一人练剑,外头的风吹草动,她知道得不多。
生虎与跃海二人来时,她正在包扎伤口换药,面前放一张矮几,几种不同的膏药瓶瓶罐罐立成一排,她低头用指尖往伤口上涂抹,被冰凉的感觉激灵一下,略微抖了抖。
抬头,两个少年肩并肩地来了,都换了身衣裳,清清爽爽。
她拿开面前的瓶瓶罐罐,一手缠布条,起身迎接。
生虎不知道在想什么,平时莽莽撞撞,今天却没开口,反而是跃海先轻柔地问了声好,又拿来一瓶子清泉来放在她桌前:“今天多挑了一桶水,管事师兄奖励我一些净泉,你拿来洗伤口,有助于愈合。”
程锦朝笑着谢过,舒展双手,从地上拔起一根树枝来:“来吧。”
程锦朝的剑术虽然是能拿得出手,但并没有多好,她自幼生在村里,本就只学了些乡野的粗浅功夫,多余的剑术都是离家之后的历练,断断续续向人求教,又自己偷师,又经历些惊险的事情自己琢磨,加上妖怪杀人切中要害的本性,虽然杂乱,却也自有条理。
但能教生虎与跃海的,不只是些剑招,更有些对决中的领会,她本意便是教会二人,自己也能从中受益,加上明尘尊者会借铁人传授她些剑术,才学没几天,就已感觉颇有收获。
生虎领会较慢,跃海天分更高,但或许是因为跃海性格安静,沉得住气,生虎更急躁些。
但今天生虎就像是被人点着了尾巴,格外急躁,恼火地搓着脑袋,不一会儿就把树枝扔下,坐在一边。
跃海一指他脑袋:“你好好的怎么不学了?坐下是什么意思?”
“没劲,没意思!”生虎懊恼地一捶地,转头不理人了。
这话叫程锦朝以为是说自己教得不好,稍加反思一瞬,看看跃海和生虎神情,她排除了自己的原因,轻声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跃海道:“没有。”
生虎却气鼓鼓地挺直腰来,刚要开口,却又自己吞回去了,闷着抱胳膊转了个圈,背对她。
程锦朝心想,明明是同龄人,自己还比这两个小几个月,怎么成了哄孩子的角色了?可她并不讨厌,她一向沉着冷静,耐得住性子,在不意外的时候都是最稳重的那个。
并不催问,自顾自地取了净泉沾湿擦其余细微的旧伤,不动声色地望了眼跃海。
跃海苦笑,抱着胳膊也离开了。
两人都安安静静地将生虎晾了好一会儿。有心事要说的人,你越逼问反而不肯说了,若只等着,过一会儿他就要忍不住说。
果然没一会儿,生虎叹气道:“我实在是个直肠子,要是心里想着投靠不投靠的那些子烂事,光看着你,我心里就一肚子火,我是气我自己。”
跃海看他急躁起来话也说不清,轻柔地打补丁道:“锦朝,你听说了么,你的斧子被前些日子晋升内门的明光拿了下来。”
“知道。”
生虎懊恼道:“我说这话,实在是不好,我是这样想的,可我不是真心要这样想:我想着那明光比你厉害,觉得日后跟着明光好了,跟着定平长老,以后闹起来了,还是个好去处。”
程锦朝挑了挑眉,心里闪过扶火的神情,想起教化道长说过的。
“可我来找你学剑了。我和跃海都是意外才知道你是明尘尊者的弟子的,我们就顺其自然地攀附你,这样我们就没办法去找明光投靠了。”
生虎愣头青得叫程锦朝好笑:“哦。”
“可我来了,又觉得投靠你更靠谱些……我心里想了乱七八糟的事,想来想去,觉得气恼,这算怎么回事,难道不是一个天衡宗么?怎么还要选这个选那个的,那个明光,我没有听说过他的不好,你也是个好人,可四周好些人都想着提前挑好势力,能在某某那里美言几句,万一试炼的时候能好过些……都想的是这些东西。可我们来修真,不是为了学本领杀妖怪的么?干嘛去想这些事呢,一想到我竟然学剑的时候还在想这些鬼东西,我就生气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