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得说!”程锦朝很是理直气壮,她入睡前便觉得有什么事忘记了和明尘交代,除了那明尘装聋作哑不肯听的开天圣书的事,便只有之前她用精血蒙混血脉之术的事了!她非得对明尘坦诚不可,否则不敢这样毫无畏惧地在明尘面前乞求赏赐。
明尘面色古怪:“我非得听不可?”
“嗯。”
“非得现在不可?”
“回宗之前,我要说,请您责罚我。”
又变成了“您”,明尘一下就品出了其中的意思,又气又笑:“伤还未好,别再胡思乱想。”
“可不说,我憋得辛苦。”
“节制!欲念也要有所节制!贪多是为淫!”明尘教训她,口头教导不痛不痒,程锦朝哑了哑,心里把这话想了好几个来回,呜咽一声:“挨打的事,哪里就……就……淫了呢?”
明尘无法:“你说。有什么事,现在说。”
“我要说,先前我和明竹,明竹要讨我的精血来用血脉之术追溯我的血亲……我欺哄了他,也欺哄了您。我趁着回熊心城的日子向我母亲讨了一滴精血,混在我的血中,我猜想或许能欺哄一下,没成想真的能……”
“你明知自己有血亲,却故意隐瞒了么?”明尘一听是这件事,顺手关门,不慌不忙地坐下。
“嗯……倒也不是明明地知道,是有些猜测。”
“哦?”
“您入世的时候,我被狐王带到我们族地中,见到了许多同类。我是妖,总……总也难免对同伴有些亲切在,我是怕,万一我还有什么血亲在,那族地就被发现,您会把它们都杀尽……这样,世间只有我一只狐妖,我很孤独。”
“那还有狐王呢?”明尘故意道。
“我一直……一直觉得狐王很亲切,即便她引诱我作恶,她很凶厉……我也觉得她亲切。”
程锦朝坦白心事,猛地捂住了脸,呜咽道:“我一直有种直觉,可又没有证据,我觉得我和她有种联系——直到在灵海中,第一个遗迹,她忽然从水中浮出一张脸要与我说话,可我被吞天神书碎片压着,怎么也说不出口。我想要您看看我的内府,就知道真相了,可,可我的另一股灵力也不听我使唤,就自己缠着您了……不是我妄图和您双修的。”
明尘思考片时,想起那时她惊慌地把狐狸扔出去的瞬间。
“后来,我被拖入海中,才知道……狐王唐若是我同母的姐姐,我刺伤了她,后面的事,您都知道了。”
程锦朝是心事重重的人,遇到了明尘,把所有心事都坦白在明尘面前,像是剥去外壳,才知道是自己。因此非得把自己倒空,倒得干干净净的不可,这样她才轻盈。
明尘顺着她的话回想。
狡猾的狐狸精。
是知道自己回来要对此事问罪,才急不可耐地说么?明尘心中暗道,可她吃了那碗面,把心绪定下,打算不去问,也要因此赦免了。狐狸一交代,反而叫她愧疚起来。
灵海边,是因为她把狐狸扔出去,狐王才有机会将人拖走的。
她是慌了神,她听见狐狸恳切地求她把灵力伸进内府,几乎来不及多想,灵力便伸了出去,却陡然意识到程锦朝内府中,有一股灵力立即渴望着贴了上来。将灵力探入别人内府,再将别人的灵力带回,这不就是双修的实质!
她以为程锦朝的欲念仅限于这肉身,没想到还要染指她的道身,她几乎是自我保护一般把狐狸扔了出去。
双修是道身相合,即便一方没有把道身凝练作实体也是一样的,道身常在,她后来肯把程锦朝灵力放进来,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她反复回味自己的动机,那一瞬她的灵力总比她思考得快,灵力不抵触程锦朝,灵力要拉程锦朝回来,她顺应了灵力的流动,后来才能明白,那时她已经接纳了。
因此,程锦朝说些什么,自白些什么,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的事,有与没有都无伤大雅。
程锦朝看明尘半晌未说话,以为是生了气,却也拿不准这气是动了真火还是能扑灭的,也不敢说什么责罚不责罚的话,只拉住了明尘的手,低声道:“我有欺哄您的事,可我没有背叛您,我是您的狗,一直,一直很忠诚。我把碎片交给狐王唐若,是因为我想早点把开天圣书给您,您有天下大势,狐王对抗得很辛苦,可我觉得您赢面更大——您要去到那更高的境界,不是势必要杀我么?反正我是心魔,如今又是开天圣书的载体,早日实现您的道心——”
她想要继续说下去,明尘却反手扣住她,狐狸被钳住右手不得乱动。
“杀你?你整日读书,都读了些什么?竟连双修的真意也不懂。”
双修的真意,她怎么能不懂?
在双修以前,初识之时,日日相处,她满心都是那僭妄的念头。
可她和明尘不是不一样么?明尘要杀她,她便甘心被杀,因道心互相成就,就这样把一切概念都解释得似是而非……她如何能不懂,只以为所有事在明尘面前,都有格外的注解。是疼痛,是凌虐,背后的真意一点点地被磨蚀了,她藏着,说在话里,叼在口中,却埋得越发深了。
明尘近在咫尺。
狐狸垂眸看看明尘的薄唇,又看了看明尘蒙着的眼,想起她僭妄大胆的两个吻,想起明尘说的“以后”。
心里猛地咚咚如擂鼓一般。
“阿阮……”她试着用唇轻触明尘的唇,可还没碰到,明尘似乎若有所感,陡然松开她,用被子把她蒙上了。
第137章 天衡篇17
明尘想法与狐狸很不同。
她想的道身,狐狸却只想着肉身。
可要责怪一句的话,狐狸现在还没有道身,妖族似乎也无需拥有这个东西,一时想岔了,倒也是合理。
明尘只是压紧被子,免得狐狸真的再来亲她。
尽是些胡思乱想,龌龊心思,对她嘤嘤发情,十分可恶!
可因她杀过它一次,后来就心软了,手也松了,还是给狐狸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程锦朝露出半张脸看明尘,心里又不安起来。
原来不是这意思么?那她是否是太过大胆了些?仔细想想,话赶话,也不该是自己想的那意思,是她自己痴心妄想得魔怔了。正经想来,明尘该是说起双修两人生命相连的这回事,要是杀了自己,明尘恐怕也会因此受损。
她暗骂一声自己糊涂,此时急忙补救道:“阿阮,你吞噬我的灵力,对我来说无害的。我不是人,是妖,妖没有了灵力,便是兽。你拿走全部灵力,对我来说也不过是退回狐形。这样,你不会被我影响的。”
双修的事,其实她也想过。
若是真追溯到灵海边上,那时明尘分明是为了将她拽回,虽然后来松开了,可那是迫不得已。
以她这样平平无奇的禀赋,能和明尘双修,实在是拖了后腿。
可这番话落到明尘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你果真是不懂。”明尘暗自摇头叹息,本想挑明了说,可自古以来,好像还没有什么人与妖双修的例证,即便有,也没在书里写过,她也不敢打包票说什么。
狐狸道:“我懂的,我懂的。那时是迫不得已您才纳入我的灵力的,如今若是可以,我也很想追随您的步伐的,但我犯了错,把碎片给了唐若,事急从权,您直接吞噬我的灵力炼化了还快些!”
说得字字铿锵,坚定得叫人生气,明尘辩解的话堵在唇边,就是说不出口,气笑了,又觉得苦涩。
“我有我的决断,你再胡扯,我就扔你在固元城。”明尘不轻不重地威胁道,程锦朝立即道:“我不说了,可我心里着急,我给狐王碎片的事情若是给别的弟子们知道了,您只顾着包庇我的话……”
“什么叫我只顾着包庇你?”明尘反问。
“我犯了错。”
“你把碎片给狐王这件事?”
“嗯。”
“为什么给她呢?”
“因我觉得她需要。”
这次,狐狸说了实话。
倒不是说之前对明尘说的“想早点把开天圣书给你”的这句便是假的。
只是前后不同,她是先给了狐王,再给了明尘。语句一转,意思便不同了,之前还有遮掩,明尘并不在意,可程锦朝自己在意,非要人问出来,挑明了。
明尘终于道:“那你一定把开天圣书给我,是为什么?”
“我觉得……你需要。”
想要执掌规则的妖,想要成神的人,唐若和明尘都各有想要的,想要的都在她身上,她便公平地分出去,开天圣书也好,吞天神书也罢,她并不想要。
程锦朝面对明尘,却很难坦然地承认这一点。
明尘久久不语,看不出喜怒,程锦朝心中却不忐忑,把实话剖白出来,就像是确凿刻在心头的一道印子,豁出去的坦然,心一直是下沉的。
“我想要你拿走它,开天圣书的一部分……本就不是我的,你需要,你就该拿去。”
程锦朝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被子,又觉得后背开始汗湿,伤口还是在痛,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好的地方,陈年的伤势密密麻麻,约好了在此时叫她如坐针毡。
明尘忽然问道:“你呢?”
“什么?”
“既然狐王需要吞天神书碎片,我需要开天圣书,那你需要什么?就白白地将这些给我们?”明尘问话的时候,仍然是波澜不惊,嘴唇很是苍白,耳垂上的那一抹银白叫狐狸看得发愣。
“那本就不是我的。”
“你需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明尘又问了一遍。
人生在世,需要的东西很是稀少,她行走路上,只需要带着剑和干粮,一身换洗的衣服就可以游历各地,银钱,用劳作来换,马匹,就用银钱来换,若孑然一身时,便只需要食物与剑,御敌,充饥,她没有什么太需要的东西,她自觉以一个妖的身份,得到的已经超过所需。
可她想要的……
她想起在离星城的那次,她看见明尘恢弘的道身,心里冉冉升起两个矛盾的念头。
确凿地点亮了她的欲念。
其中一个念头是,她想要杀死明尘。
可一年年过去,她不再想杀死明尘了。
那她想要什么?被明尘杀死么?已经被杀过一次,如今求死是不能的,因她和明尘双修了。
是被明尘责罚么?可已经责罚过了,她所求的,仅仅是这些么。
是疼痛么?是信任么?是始终跟随的资格么?
她蓦地抬起头,明尘似乎还在等待她的答案,侧耳而听,那枚耳坠微微摇晃,晃得她眼热心痒,身子一阵阵燥热。
收回目光,忍着那有些燥热的念头,正色道:“我想要的,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你管教我,对我好罢了。
可这样淳朴的念头,她早就实现了,只要明尘就像现在这样,一如既往地信任她,任由她这样毫无顾虑地剖白,能这样亲近地说话,善恶都有明尘管束,自己做什么都在明尘的准绳中,这样她犯了错也可以弥补,永远,永远都可被接纳。
因此,竟然说不出口。
说出口,就会显得格外贪心。她终其一生都想要人接纳真正的她,母亲是这样,明尘也是这样。可悲的是,她一直求的是人的接纳,而她是妖。
怕说出来,一切都不灵了。
嘴唇翕动着,半晌都没有补完这最后半句。
可明尘替她补完了。
瞎子转过脸,一只手摸索在她脸上,在她尚未明白过来的时候,明尘倾身而来,嘴唇贴在了她的眉心。
“只不过是这样?”
冰凉的唇瓣从额上离开,话音是呢喃着的,呼吸像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眼睫上。
狐狸愣住了,却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大胆地低声求:“要……多一些。”
瞎子微微扶了扶身下的床,嘴唇微动,亲了亲她紧张地紧闭的眼睛。
“还……还不够。”
脸颊上湿润的嘴唇还未离开,似乎知道她贪心,缓缓地游移,一个一个吻,细密地落在她脸上,明尘又亲了她的鼻尖。
她终于按捺不住,贪心鼓胀一发不可收拾,等不及那眼盲人迟缓的安慰,一抬脸,叼住瞎子的唇瓣。
“我想要的……就是这样。”她忍不住呢喃道,话音和嘴唇摩挲着明尘,来不及想,迅速欠身起来,双腿一绞,把被子夹在腿下,怕明尘转身而去,又怕对方再用被子捂她。
明尘并不躲闪,只很笨拙地迎了她这个急切的亲吻。
狐狸舔着嘴唇,不知足,却又觉得太贪,试着又啄吻一下。
“阿阮……”她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可明尘只是很平静地应了她,并没有什么离开或发怒的举动。
狐狸心中惶恐不安:“我错了……您责罚我罢,我是有些僭妄的念头,只要您肯约束我……”
明尘又低眉亲了亲她。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明尘不会为此事责罚她。
这分明是……是不对的,是从前要挨骂的,她对着她发情不是一朝一夕,怎么如今明尘这样待她?
难不成,她已经死了,如今是在做什么了不得的梦?梦里可把明尘幻想编排了一番,如今这梦还没醒,看来是梦魇了,可有什么梦魇是这么美妙的?狐狸不敢相信,大着胆子放出尾巴来,伸手去捉明尘的手放在她尾巴根上。
明尘微微挑眉,问她:“这也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太多了,只不过是……”狐狸不敢相信,在身后缓缓摸着她尾巴毛的那只手来自明尘,明尘梳她的毛,从身后传来一阵阵颤栗叫她呼吸都不匀称,面色潮红,“只不过是……我从来都未曾有资格,讨要什么……能有这些……已经,过于我所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