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府中,一个回声阵阵的问句成了型,咚咚地叩问她如今的道心。
她和明尘,真是同道者么?如今的她,没有代表地之道的吞天神书,没有充满妖性的血色灵力,只有那光明正派的金色灵力在此,她该如何选呢?
咚——
有一扇门被她叩开了。
第140章 天衡篇20
沉默片刻,程锦朝抬起头,很是坚定道:“阿阮,我会管教好他们。”
她要带小狐狸们走。
如今分明是彻头彻尾地投了敌,做了叛徒,反而对同族更大胆地保护。
明尘略微抬了抬下巴。
程锦朝袖中刚刚还在支招说快跑的小狐狸探出头来,紧张地在明尘和锦朝之间打量,想从中看出些生死攸关的信息来。
离星城的传信速度不可谓不快,不远处,一个青年正顾不上跑歪了帽子,大踏步地跑来,后面一群事官也飞奔而来。
驻守弟子也来了,只是并没有直接到这里,而是远远对明尘行了一礼,行踪又消失了。
隔了很远,姚一行便大喊道:“尊者,定日道长有要事在身,托我前来见过尊者——尊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有失远迎——”
猛地见了人,小狐狸们又奋力地钻,可都是藏头不顾腚的,往程锦朝身上一埋头,便自欺欺人地不管了。
明尘并未对程锦朝说什么,只对姚一行道:“不过是路过离星城下来看看而已,没有要事,多有叨扰。”
姚一行岂是能让她拂袖而去的人,他把仙缘这回事抓得很紧,立即道:“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从前我们离星城就是尊者驻守之地,虽然没驻守几日吧,但也很有缘分,既然来了,还请尊者容我们尽些地主之谊……”
他又瞥见了程锦朝。
微微颔首。
其实当时,姚一行就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能帮他们抵御蛇云幻狱的程锦朝会是狐妖呢,当街暴起伤人……他事后又细细地问询了,其实并没有伤人,但毕竟是妖,一传十十传百,倒像是狐妖当街屠杀了多少人似的。
他其实也很怕狐妖,但程锦朝在他这里,还是那个裹紧披风腰间佩剑骑着马的少女,如今又看见了人形,怎么都没办法想起狐狸的样子。
还是颔首一礼。
程锦朝也对他行礼:“见过城主。”
明尘道:“城中有些生肉么?”
姚一行连忙道:“有的。”
“那我便多留半日吧,劳烦城主准备些生肉。”
生肉是给小狐狸们准备的,程锦朝明白的。
回过神来,明尘坐在院子中,手边是一桶新鲜的收拾干净的肉食,应她的要求,并未专门去屠宰,不过是去找了些边角料,收拾过的下水,虽然看着鸡零狗碎的,分量却不少。
明尘道:“兽类没有灵识,有灵者为妖。妖要么吃人,要么吃兽,这就注定了妖族同族戕害,或者只有以物种而分的亲族,其他的,都是食物。”
一群小狐狸战战兢兢,排成一排,都想站得离程锦朝近些,就又扭作一团,却被程锦朝拽了出去,只低声对每个小狐狸说她会照顾它们,才稳住队列,心里都疑惑对着瞎子,排列这么整齐做什么。
虽然他们想吃人,可旁边那一堆肉食也香喷喷的,可那香喷喷的东西在明尘手里,他们只能咽口水,听明尘自言自语。
明尘又道:“但妖又不同,似乎也有许多妖自己戕害自己的事,除了唐若会庇护同族,其余的,和人也差不多吧……”
程锦朝道:“阿阮,妖吃兽,吃妖,在修炼上,都不如吃人更有益处,所以妖吃人,多用百倍的气力。我在张弓城时也想,人抵御妖,除了性命自保之外,还有什么益处?对于远在北边的张弓城城主而言,他宁可叫军士们把武器对准自己的城民,因为妖族远在天边,威胁不到他,而戕害同族能给他带来好处——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以道心做指引的修真者,也并不是所有妖都是唐若那样的,也不是我这样的……”
明尘笑了,拍拍身侧装有肉食的桶:“我准了,你管教好他们。”
小狐狸们探头要冲,发现锦朝未动,又生生憋住了。
“阿阮,我听霜云说,你大范围地吸纳人进入天衡宗,是否就是这个意思呢?凡人为了性命安危除妖,配合天衡宗,是为被动,而成为修真者,便是以道心主动去做。这样,主动与被动,凡人与修真者,都一致对外,以除妖为目的,直到协助你完成你的道心。”
“嗯。”
“有朝一日,妖族被驯化的驯化,衰微的衰微,死去的死去,凡人不再每日担忧性命,修真者也不必主动去寻求除妖,修道之路崎岖,而因为修真者是从凡人中来的,势必又有利益牵扯,那时……”
“我明白,当没有了妖族作为外因,内部不再拧成一股绳,于是,选拔制度腐败,或是宗门内部变质,抑或是修真者倾轧凡人——都是可预见的未来。”
明尘是决策者。
“那为什么……”
“我说,我们只能做自己做得到的事……狐狸,眼下,我如此做,行之有效,若说百年又百年后,势必腐败,势必变质,那又如何?”
“我不明白。”
“定海前辈活了百年又百年,即便她仍然有力,却不能改变如今的修真界,情势已大不同了。若我自夸,我活三百年再见这制度,难道那时没有一个像如今的我一样掌权的人么?”
“唔。”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于我而言,我就是要不择手段,调动全部力量,只做除妖这一件事……狐狸,于我的道心而言,甚至连我自己,都不重要。”
程锦朝明白了。
她方才的问答,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而这群小狐狸的处置,她站在街上和明尘面对面时就已经知道了答案。明尘在听她的意见,她说杀,长剑在手,杀了,她说留,明尘就收回。若明尘要有什么举动,是容不得程锦朝在这里思考再去辩驳的。
明尘正在履那个“我想要你得到你想要的”约。
把食物拆开,她被驯化得很彻底,也不愿当院放火,便去借了厨房,一半煎炸炖煮,一半任由他们吃生的。
小狐狸们饿坏了,从别的妖那里听说了狐王已死的消息后,境遇就变得凄惨。
外族的妖都反天了,这一群小狐狸是聚在一起,被长辈们一齐想办法送出来,就四处流浪,走散的也有,死了的也有,能到程锦朝面前的,都是机灵闹腾很有力气的小狐狸。
猛地见到锦朝,这群小狐狸从来没有多想,甚至没有注意她和明尘站得那么近,只下意识地觉得找到了同族,很是倚靠她,吃东西时都在簇拥在她身侧。
那胆大的小狐狸吃饱了,才有脑子思考,问道:“锦朝,你为什么和那个修真者站在一起,她不杀我们,是为什么呢?”
“先吃吧。”程锦朝等小狐狸们吃完,指挥他们把东西都收拾起来,打扫干净厨房,又在院子中站成一排。
“我来宣布一件事。”程锦朝背着手站在他们面前,脸上并不带着笑。
看看一群小狐狸吃饱了变乖,有的却不听话要打盹了,程锦朝也没有再理,只道:“你们被俘虏了。”
“俘虏?俘虏是什么意思?”
“腐乳?不好吃的,我吃过。”
一群小狐狸叽叽喳喳起来。
还是那稍大一些的小狐狸见多识广,知道俘虏的意思,大声道:“可你在这里呀。”
“我投敌了,”程锦朝平静地说完,又怕小狐狸们不理解,补充道,“我站在修真者这一边。”
她在这里,难道就不被俘虏么?这群小狐狸怎么这样天真,分明才相处过那么短短几天而已,凭什么这样信任她?
但同族的信任就是如此,就像她也会在第一次血脉之术遮掩狐群的踪迹——这是不需要后天努力的,不像她要明尘的信任,那么艰难。
她说她投敌,几只小狐狸都惊呆了。
数了数,一二三四,八只小狐狸都很吃惊。
“那你……可……可你是妖啊……”还是那稍大一点的,程锦朝这会儿回想起来了,这小小的母狐狸叫小可。
“你们现在吃饱了,都不要睡觉,想一想接下来你们要如何选择,我有个两个选择给你们。
“第一,跟着我回天衡宗,但从此不能吃人,不能饮人血,凡事听我的,或许要受许多委屈,但我会保护你们,修真者不会杀你们,也意味着,你们也投敌了。
“第二,我放你们走,唐若正在竜州往北的路上,但我不知道具体路线,你们可朝着她去找,但天衡宗除妖的行动愈发危险了,放你们走后,我不会保护你们,修真者见到你们,会杀了你们,其他妖族要吞吃你们,我也不会管……
程锦朝轻轻闭上眼:“你们选吧。”
“可是,锦朝,你为什么会选择投敌呢?”
“因为我是敌人养大的。好了,在我出发之前,你们可以作出选择,我还有……两个时辰离开。”
她说完,再次睁眼,面色依旧平静。
面对着一群懵懂惶恐的小狐狸,她还是不忍心,低声道:“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伤害人。你们是我的同族,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是保住你们的性命,但保不住妖的道,我们必定衰微,直到唐若这样的妖胜过天道。”
只可惜后面的话,对小狐狸们来说过于晦涩了。
他们只知道在眼前的锦朝和远方未死的唐若之间,必须得选一个,相同点是她们都会庇护他们,不同的地方,小狐狸们想得千奇百怪,各有领会,却都没有什么标准答案。
迷茫困惑的小狐狸们或是冥思苦想,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呆滞不动,或是低声呜咽。
程锦朝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她的问题比他们复杂太多,但痛苦是相同的。
妖族的命运注定如此,多数苦难挣扎,唯有极少数大喊一声,你这破天道,我非要改写规则不可!
她心中猛地一皱,血色灵力仿佛还在,牵动她自己的挣扎。
没有血色灵力,她仍是妖。
不能沉溺在明尘对她的感情里,她回来,是要把开天圣书交出去的——叫自己无愧于唐若,无愧于明尘。前者,是她对身为妖的交代,后者,是被人养育相处的回报。
她还是要明尘想尽办法,取走开天圣书,叫她失去灵识,等同于死,哪怕命运相连,恶人明尘请她不要再提被杀。
明尘不杀她,也回避开天圣书的事——可她不能回避。
命运如此。
她去寻明尘,明尘才从姚一行处回来。
见了面,她忽然不想开口,想拖延片刻,回宗再说。
可明尘似乎已经安排好了,给那些小狐狸准备的仙鹤正徐徐落在庭院之中。
她一咬舌尖,逼迫自己清醒过来,凝望明尘。
明尘若有所感,侧耳道:“狐狸?”
“阿阮,我们说件正事。”她缓缓靠近,略微抬眸,瞎子很顺畅地勾过她的腰,把她圈在怀中。
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话堵在喉咙中,只化作几声低泣。
明尘吻她眉心,动作轻得像仙鹤的羽毛:“怎么了?”
低泣变作哽咽,断断续续:“阿阮……责罚我吧,我不想死……”
明尘嗅到其中的不对劲来:“我不杀你。”
“求你杀我……求你,拿走开天圣书……”
狐狸矛盾得叫明尘无措,瞎子看不见狐狸的表情,看不到四周的景象,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和小狐狸们单独相处,是又有困惑不成?
“我是存着死志回来的,我想要你杀我,拿走开天圣书,让我退回兽类,不再有灵智,等同于死,拿走,求你。”
“可你如今……不想死。”明尘觉得很困惑,愈发收紧了手臂,狐狸的腰格外纤细柔软,被她拉近,和她紧紧贴在一起,呼吸缠裹着,哭泣声落在她唇边。
“我必须死,阿阮,我必须死……”
程锦朝呢喃着重复,被瞎子有些匆忙的吻堵住了剩下的话。
可她要说,她对明尘从无秘密。
“我不想死,因你需要我。”
明尘微微一动,抬手要堵住她的口,禁止她再说。
狐狸凄楚一笑:“我必须死,因我爱着你。”
最后的尾音虚得像一阵风,被匆忙掐断了。
明尘气急时,扼住她的喉咙,却没能堵住这句话出口,她被拽了一下,气息不匀,窒息时一瞬间落下的眼泪流到明尘手上。
瞎子张口,却没说话,只愈发扼住了她,又把嘴唇抿得很紧。
视野模糊起来,可明尘登时松开了她。
捂住口,血从指缝中流出来,明尘弓腰,屈身跌下,跪坐在了地上。
狐狸慌了神,只低声道:“阿阮……真的……我必须死……”
“程锦朝——”明尘喊了一声,面色苍白,再次捂住了口。
可血还是源源不断地从指缝中滴落。
狐狸不敢再说话,跪在明尘面前。
内府中难受得紧,那淡蓝色灵力拧绞得她无所适从。
只能试着用金色灵力安抚,缓缓抚过,可她何其弱小,那淡蓝色灵力独自颤抖着,拧绞成一团,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你是我的狗——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要我杀你?你以为你——”明尘的气息断断续续,气急时,声音像是被切碎了,吸气多,出气少,胸口起伏得极其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