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问后,殿内陷入寂静,就连顾椋都跟着沉默,她望向陛下,旋即朝着南阳揖礼,徐徐退下。
南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糊里糊涂地走到陛下跟前。
“陛下?”她轻轻唤了一声。
扶桑轻抬眼眸,对上少女明亮的眼神,干净、无尘,无论在外间怎么样,南阳在她心中,都是洁白无瑕、干干净净的孩子。
军队在归来的途中,南阳此时已成众矢之的,扶桑眼中涌动沉沉的冷意,道:“该收敛些。”
此时宴请,会有结党营私之嫌。
南阳无暇顾及,行事顺心,宫廷里的规矩与律法在她这里,如同空白。
这么多年来,扶桑宠之溺之,几乎不用规矩来束缚,渐渐造就她这般随意的性子。
可这样的结局,又是她当初想要的,如今面对南阳,她有些愧疚。
该教的还是要教的。
南阳看了一眼陛下案牍上的奏疏,默默地勾起唇角,扶桑沉声道:“并未有人弹劾你。”
南阳这才释怀,微笑道:“我是怕叨扰您,不然就在宫里也可。”
宫廷与公主府,虽说一墙之隔,可在旁人眼中,天差地别。宫廷宴请,陛下同意,算不上结党营私。在公主府内便是一己所为,传到旁人耳中,会胡乱嚼舌根。
南阳一听就明白,眉间舒展,扶桑却依旧冷颜,“为何不在宫里?”
“怕您不喜。”
扶桑冷笑:“你还会怕朕不喜?”
“自然,在南阳心中,您最重要。”南阳映着烛火,笑眯眯地开口,又见扶桑坐榻旁还空着,自己厚着脸皮坐了过去,双手拦住她的腰肢,“我想抱一抱您。您放心,我行事有度,不会让您难做。未曾邀重臣,都是些不打紧的人。”
话说完,她就睁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扶桑。扶桑被她抱得无法动弹,尤其是她的双手贴着自己的腰,有些不舒服。
“晋王是藩王,你同他有何来往?”扶桑不解,扶昭暗地里恨上了南阳,恨不得教天下人知晓她并非皇室血脉。
与谁交好都可,唯独晋王不值当。
南阳的手贴着腰间,心口恍惚乱跳,刹那间紧张得舌头都说不出话了,恐自己露馅,忙松开扶桑,左手提着案牍托腮,右手拨弄她腰间的玉饰,故作平静道:“他坏得有些可爱,我不过同卫照要了两坛桃花酒罢了,想要饮酒作乐,就唤上了他。您若不喜欢,就不带他玩。”
扶桑不耐,拍开她的手,“坏便是坏,哪里会可爱,你莫要上了他的当,此人心计颇深,你莫要吃亏了。”
“阿娘这是关心我吗?”南阳眨朝她眨了眨眼,小脸红扑扑地,显出几分狡猾。
回来几日,这是第一回 唤阿娘,扶桑闻言露出笑意,“朕不关心你,又该关心何人呢。”
普天之下,她能记挂的唯有南阳罢了。
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习惯这个东西极为可怕,有时会占据整个人的心房,让人失去理智。
南阳笑了,几日不快烟消云散,眼眸弯弯,“那我明日在宫里、您说哪座殿宇合适?”
“已到秋末,卫照又怕冷,不如选一处暖和的殿宇。”扶桑认真思考。
她放在了心上,南阳心口暖洋洋的,道:“那您安排,我先去沐浴,等我回来,我有许多话想同您说。”
“南阳……”扶桑急唤一声,人早就不见影子了。
她低低笑了,“原以为你性子沉稳,不想,与从前一般无二。”
她走到殿门口,凝望今夜的明月,顾椋走近,将一副画像奉至陛下跟前,低声说道:“殿下今日给卫照送一个姑娘。”
“姑娘?”扶桑好奇,卫照性子清冷,又是女子,怎么会收下南阳送的姑娘呢。
顾椋将画像摊开,露出一张明媚的容颜,扶桑细细看了两眼,道:“卫照不会喜欢。”
卫照这些年被病疾缠身,如今身子渐渐恢复,自然会娶名门女子,怎么会接受南阳随意送来的女子。
“臣令人去打听了,说是卫家的远房亲戚,臣在想,卫家的远房亲戚为何由殿下送上门呢?”顾椋疑惑道。
自从上回求娶一事后,卫照的心思昭然若揭了。顾椋提醒了扶桑,这位姑娘来头有些问题。
不过这些吗,扶桑是不会去问南阳的。她说道:“盯着便好,摆膳罢。”
顾椋吩咐人摆膳,晚膳摆上食案后,南阳也来了,扶桑令她坐下,询问道:“接下来可想做些什么?”
她的生辰早就过了,及笄礼也跟着免了,但扶桑想着,等明年生辰的时候,办得热闹些,就当作弥补了。
“啊?”南阳拿起筷子的手顿住,瞬息间若无常事般夹起几粒米饭放入嘴里,“未曾想好,阿娘想让我做什么吗?”
扶桑的目光黏在她的眉眼上,曾经青涩的模样早就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英气。
食案上摆了一壶酒,酒香四溢,扶桑端起酒壶,素手纤纤,酒液从壶口倾泻而出,南阳看得入神。
扶桑亲自斟,只斟一杯酒,自己端起,喝了一口,唇齿生香,酒味浓郁。南阳不满:“我也要喝。”
扶桑不允,连酒盏都不给她准备,酒意微热,似一股暖流从腹间缓缓抵达四肢百骸。
酒味醇厚,后劲有些大。扶桑抿了一口,便知酒味,放下不敢再饮了,认真与南阳说道:“你掌管四营即可,也可入朝,朕想让你接管吏部。”
六部中,户部让人争破脑袋,可吏部却是六部之首,掌管吏部,也需手段。
南阳心思不深,正好去吏部磨砺一番。
朝堂事多,繁杂如乱麻,牵一发而动全身,唯有位极人臣,才可保住性命。比如襄王,多年身居要位而不动摇,手段强硬不说,亦有不少武将愿意追随。
简而言之,文有文臣心腹,武有武将追随,这才奠定了他的高位。
早些年,她处处受制,也是因为兵力不足,良才稀缺。
灯火下着青衫的帝王格外娴静,饮过半盏酒后两颊微红。人与人的体质不同,有些人至酒醉都不会脸红,而有些人饮了一口就会面红,女帝当后者。
南阳望着她,不觉伸手,恍惚间将手落在她的脸颊上,指腹轻轻滑过,未曾细探,扶桑攥住她的手,微微一笑,“朕说的话,你越发不听了。”
孩子大了,心思渐深,不会再以她为主。
握着南阳的手,帝王视线有些飘忽,而南阳眼中渐渐有几分坚定,“您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她在意的唯有扶桑罢了,其他事,不过云烟,看一眼则忘,多看一眼,也无妨。
南阳伸手去夺了食案上的酒盏,一饮而尽,酣畅淋漓,将酒盏至于原位,微微一笑。
扶桑凝着她,心中五味杂陈,前世的事情纠葛在心,可这些都不再重要了,现在的南阳,与前世的南阳,大不相同。
在意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想着她,关注她的每个举止,甚至猜想她对待事情的想法。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习惯让她发现面前的孩子乖巧纯良,心中的愧疚油然而生,情不自禁地心生怜悯。
她心疼南阳,恐孩子受伤,日夜想着,可到了眼前,她又不知该说什么。
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只剩下沉默。
扶桑端起酒壶斟酒,酒液清澈,映出她复杂的神色,南阳却夺过她的酒:“阿娘有心事,不能饮酒,借酒浇愁可是不好。”
不等扶桑言语,酒盏便已空了。
“都是你的,给你。”扶桑被闹得没办法,酒壶递给她,且让她自己自斟自饮。
趁着陛下高兴,南阳说起军粮一事,并说自己掏了几万两填补。
扶桑应声:“朕给你。”
南阳心里乐开了花,正是求之不得,斟了一杯酒敬陛下,“您记得还我就成了。”
她赚点银子也是不易。
南阳饮了三杯酒,四肢发热,就连身上的血都开始热了起来,她有些发热,面色发红。
她低眸,手指落在襟口上,下意识就想松开,这是习惯,在明教养成的习惯。指尖动了动,扶桑就看了过来。
她立即松手,拘束地挺直脊背。殊不知她的举止都落在了扶桑的眼中,脸颊粉妍,唇角染过酒液后如丹果红艳,颈间肌肤白皙。
一瞬间,扶桑恍惚了。
南阳的容颜张开,褪去青涩,如桃花初绽,她养了十五年的孩子,长大了。
扶桑凝着她精致的容颜,心中涌现些许不同的感觉,不同于前世的欣慰,而是难以言喻的欣喜。
“阿娘。”南阳低唤一声,眉眼舒展,笑意展开,对扶桑的喜欢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纯澈的笑让扶桑动容,“莫要再饮了,回去休息。”
南阳定神,眼中只剩下扶桑一人。天地虽大,可一双眸子太小,不足以囊括,却能完整地容下心爱之人。
“又成傻子了。”扶桑笑话她,伸手就要将酒盏拿回来。手刚碰上杯盏,南阳就焦急伸手,手心贴着她的手背,心忽而跳了起来。
明明牵手很多回,可依旧感觉不一样。
温柔不说,有股心动。
两人握着酒盏,南阳眼中炙热,扶桑瞬息收回手,落寞道:“你长大了。”
还有半句,未曾宣之于口:也该成亲了。
扶桑坐得端正,神态添了几许认真,同南阳说道:“朕令天问问的事情,你可曾想过?就算不是卫照,其他勋贵也是不错的选择。”
成亲后,至少有夫家的保护。
第67章
“阿娘,您可曾想过,倘若我这个公主一朝失势,夫家会不会厌弃?”南阳神色肃然,少有的认真。
本性洒脱的人,一旦认真,也会叫人重视。
扶桑蕴怒:“他们敢吗?”
南阳托腮,一手把玩着酒盏,漫不经心开口:“为何不敢呢?勋贵联姻,为的是各自家族前程。我已失势,就算不会落得休妻的份上,也会过得凄惨。何苦为难自己呢?阿娘,勋贵本性,您比我更了解。”
扶桑不语。
越是世家大族,越在意名声与权势,娶妻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倘若不能,便会厌弃,这是本性也是不成文的规矩。夫唱妇随也是看重权势。
南阳勾了勾唇角,明白扶桑待她的好意,可这番好意,她不想接受。
“男子多薄情,三妻四妾是常有的事情,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喜欢的人被旁人占有,或者心里想着旁人,不然……”她欲言又止,眸色出现狠厉。
扶桑笑了,“驸马不敢纳妾。”
“但是会偷腥。”南阳坚持自己的看法。
扶桑笑意渐深,却倦于言语,世道规矩,哪里会那么容易改变。她忽而说道:“女子也会养……”
未曾说完,她就止住了,后悔极了,自己心思不好,说出口还会带坏了孩子。
她摇摇首,及时改口:“朕吃饱了,你也回去吧。”
南阳心知肚明,扶桑不会留下她。她也不会像以前那般撒娇,顺势拿走了酒壶,回去自己喝。
走了两步,她想起一人,“阿娘娘,我的红昭呢?”
“红昭怎么就成你的?”扶桑嗤笑,“朕派她去做事了,算算时辰,也该回来了。”
南阳点点头,放心离开了。
回到小阁,重日重回都在等着,见她拿着酒壶回来,小心地凑过去,重日劝道:“明日还有事呢,醉了会误事。”
南阳未作计较,将酒壶给了两日,自己躺在榻上,不知为何,翻来覆去睡不着。
半夜又爬了起来,凝着榻前微弱的烛火,心中揪然,那股神秘的感情在侵蚀自己的大脑,渐渐地,困意被驱散得一丝不剩。
南阳深吸了一口气,掀开被子下榻。
夜色深重,秋风灌入脖子里都有些冷,守夜的重日见殿下出来,忙迎上去,南阳捂住她的嘴巴:“孤睡不着,去走走,你莫要声张。”
说不出话的重日只好点点头,眼睁睁地看着殿下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紫宸殿颇大,可南阳觉得自己双腿不听使唤地朝着正殿走去。殿前有几个守夜的宫人,轻易靠近不了,索性去了殿后的林子。
秋夜寒凉,窗户也紧紧关上了,什么都看不到。
南阳在窗下站了许久,枯叶簌簌而落,露在头顶上、肩膀上,而她的身形始终未变。
她知晓自己犯了错,而且错得离谱,大约无药可救了。
看不到摸不着,只能回去。
回到小阁,躺在榻上,从八宝阁上摸到扶桑送的夜明珠,一颗一颗摆在床上,光色顿时亮了起来。
看着夜明珠的光,她复又躺了下来,阖上眸子,努力让自己睡觉。
辗转难眠,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天色蒙蒙亮,她感觉一阵困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直到重日来唤,她才感觉一阵疲惫,翻过身子继续谁,重日急道:“您再睡就来不及了,陛下会生气的。”
闻及陛下二字,南阳瞬间睁开眼睛,忙坐了起来,重日立即伺候她梳洗。
刚睡就起来的时候最难熬,头重脚轻,直到梳洗完毕后才感觉好受些。
今日要上朝,不能耽误时间,急急忙忙赶过去的时候,扶桑都已经走了,不能比扶桑晚到,她只好一路疾跑。
跑到议政殿之际,只见满朝文武,不见扶桑。
一路上都没看到,人去了何处?
她迷惑之际,末位的慕容环悄悄走近,“殿下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