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永子颤抖着爬起来,继续给我的头发抹发油。"江南的冬天很少下雪,下了也只是薄薄的一层。奴才就和2个妹妹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弄得浑身湿漉漉的......心里却高兴......那年秋天,奴才家附近遭了蝗灾,颗粒无收。到了冬天,只能靠挖野菜度日......那年冬天很冷,整整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可是,院子里却没有人堆雪人......奴才的2个妹妹......都在那年饿死了......"
小永子的手颤抖着。我回头去看他的脸,一滴水就落到我脸上。我用中指抹去,在舌头上试了试,咸咸的。
这就是泪水吗?我从来都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呢!无论是父亲还是母妃,他们死的时候,我都没有哭呢......
小永子,所以你也不能哭,以后再也不能哭了。
我温柔地说道。
皇爷爷差王海来宣我到七叔的风离府赏雪赋梅,同行的除了几位皇子皇孙外,百官中还有无寂、无涯、谢北宣和周怀忧。
前几日,谢北宣已被委任为礼部正五品员外郎。周怀忧因年幼,未任命实官,任正六品翰林院国子监博士。李林岩因高堂去世,回乡戴孝3年,故未授官职。只不料,被除了榜眼之名的洛无涯竟任了正四品都察院经历,同时能行走宫廷,赐暂寓宫廷。官阶职高、赏赐之丰,令朝野议论纷纷。江南洛家,显然是出了口恶气。
这是我第二次近距离看见周怀忧,上次大祭,人多天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这个小小的少年依然是冷冷的脸庞,没有过多表情。有时候我也会暗暗揣度,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要隐去自己的锋芒和喜怒,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他究竟是如何能做到的呢?在一帆风顺的官宦家庭里。
于此,我大概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了。
和怀忧相反,谢北宣堆了一脸的笑容,虽心里知道那未必是真。可面上,还是要忍不住为他的从容喝彩的。
祭天大典之后,我未见过无寂。那日,他本想与我一起回朝阳宫,却被允诺拦了下来,说是希贵妃要请他去萃华宫一叙。我便朝无寂笑笑,示意他快些去。可看见他离去的背影,心里面却又无端端难过。我坐在空荡荡的朝阳宫里,遣退了下人,只有小永子一个,如若不在地站在一旁。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用6年时间建立的冷漠和独立,被一个少年打破了。忍不住要去想念他温暖的手指和平和的脸。
"今年梅花开得甚早,实属不易。今天特邀诸爱卿前来赏花,大家不谈国事,只谈风月。" 皇爷爷边走边回头,朝所有人微笑。风离府虽没有皇宫华丽,此次修整后却更精致独特。府里除了保留了原本的大片兰花之外,还新辟了一座却香亭,周围移植了不少梅花。传闻周怀郁酷爱梅花,显然是真的。
却香亭由江南的能工巧匠精心打造,与风离王府原本的风格并不尽相同,多了点江南的柔美气息。但工匠们用梅林和竹林将却香亭单独隔开,倒成了个曲径通幽的世外桃源。到了却香亭,只见石桌上摆了酒水点心以及文房四宝,周围红梅开得正艳,香气逼人。皑皑大雪之下,更显傲骨。
"难得今天皇上和诸位皇子皇孙、大臣们都在,允琛就擅自定了赋梅题来附庸风雅。"七叔是主人,不得不事事恭亲。
看来,皇爷爷用心颇为良苦。他自然知道他给无涯的赏赐太多,难以服众,今日假借七叔之手设赏梅宴,让无涯能服众是真正的目的呢!还煞费苦心用了吟诗做对这个无涯最擅长的名目。只是皇爷爷,你不觉得这样反而是欲盖弥彰吗?或许,你是另有打算吧?
"只是单单做诗还太简单,不如,定几条规则,违者可要重罚......无涯,你说说,定什么规则好呢?"皇爷爷接过周怀郁的话,转头问站在自己身边的无涯。
无涯摇摇头:"但凭皇上做主。"
"皇上真是偏心的很啊!"耳边有人说话,一转头,就看见二叔的笑脸,他是在对我说话吗?我心里微微一笑,装作听不懂。"二叔,你说什么?"
"信宁,你是在耍二叔吗?"二叔浅浅一笑,"你当真不明白?"我摇头:"风离是个好名字,却香也是个好名字,梅花开得正好......难怪皇爷爷喜欢这府邸呢......"我说的文不答题,可二叔却一脸了然的表情:"不错,的确都是好名字好地方。信宁,二叔宅子虽然比不上这儿,不过你若是高兴,也来坐坐,信文是很信服你这个大哥的......"我打断二叔的话,假假地笑:"二叔言重了呢,小侄实在有愧。"
"二王爷,长孙殿下在聊什么?"我正在想如何托词离开,谢北宣凑了上来。
"呵呵,我们是在说这亭子、这花都不错呢......二叔,小侄先告辞了......"随后,也不看二叔的脸色是不是好看,径直就离开了。二叔这只老狐狸,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感兴趣了?
七叔在皇爷爷的示意下,定了赋梅诗的规则。很简单,七言绝句,需每句分别扣入雪、玉、梅、香各一字。可真正做起来,却是束手束脚的。众人都嚷着让皇爷爷垂范,皇爷爷却笑着推却:"北宣是新科状元,就从你开始吧!"文书在一旁已经执笔准备记录了。
谢北宣也不推却,沉吟片刻,道了声"献丑了",便吟诵:"玉枝只合在瑶台,谁向皇庭处处栽。雪满京畿高士卧,月明林下暗香来。"声音刚止,就诱人鼓掌,纷纷叫好,说状元爷果然出口成章。字里行间多是歌功颂德的词句,皇爷爷听起来,必然是心里舒坦的。
七叔是主人,接着做了一首:"闻道梅花圻晓风,雪堆遍满群山中。玉宇琼楼独看她, 一枝梅花万缕香。"他看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去,我知道他是要掩藏眼里的悲哀,他只看一个人,可父亲又何尝看了其他人呢?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无寂看着我,满脸担心。
大家都轮流着,借着这机会炫耀,只有我一个人呆呆站在一边,听到无寂念:"梦里江南醉墨香,蕊寒枝瘦凛玉霜。腊梅开尽白花时,雪尽风藏又新春。"那时候,我突然明白,这一生,我大概再也不用去江南了,只要无寂在我身边,江南就在我怀中。
"魂飞玉宇春难辨,梅影疏林笑东风。清香传得天心在,浓淡由他冰雪中。"依稀听到无涯说到我的名字,"长孙殿下还未赐教呢!"
他是要给我下马威吗?
拾二 脚印
依稀听到无涯说到我的名字,"长孙殿下还未赐教呢!"
我抬眼看了看所有人,他们都看着我,皇爷爷也微笑着,等着我。我从小就不喜欢诗词,那些东西太拗口,百转千回的。自己做人已经要如此了,又何必看别人的百转千回呢?宫廷的师傅们也常常对我摇头,有时候会说委婉地说起父亲小时候如何如何聪慧。可是,他们难道不明白吗?聪慧的人未必适合这个世界。愚笨的人也未必会被这世界驱除。能不能适应了这个世界才是最重要的。
"我恐怕不行呢......"我朝无涯微笑,这个男子还在厌恶着我,千百种理由都无法和无寂脱开关系。可是现在,唯独不能放开的就是无寂。
我们都是寂寞的孩子,虽然未必在一起了就会不寂寞。可至少也能知道,有个人在那里,是跟我一样的人,骨子里面是同样在绝望着的。
"我来替殿下......"无寂刚开口,却被无涯打断了:"长孙殿下是不愿还是不屑呢?"尖锐的话语,刺得人耳朵疼痛。也只有无涯了,在皇帝面前这样说话。我为他在心里叹息,但脸上依然是诚恳的笑容:"经历大人言重了,只是我才疏学浅......是在不敢在诸位面前班门弄斧......"
正当无涯与我对峙,人群之后的怀忧突然走上前几步:"不如请长孙殿下再思量片刻,由下官卖弄献丑了。"怀忧不动声色,却替我解了围。只见他略一停顿,缓缓吟道:"玉桥南岸寻春去,踏遍梅花带月归。耐得人间雪与霜,百花头上尔先香。"
"好一个'耐得人间雪与霜,百花头上尔先香。'"皇爷爷淡淡一笑,"诸位爱卿,怀忧所做,不仅仅是闲诗呢!"众人立即附和。怀忧却依然面色冷淡,悄然回到人群中,触到我目光,便立即转头。
替我解围?我一时间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众人又议论了一会儿刚才的诗作,皇爷爷便说要到"夕颜别院"去看看。众人便簇拥着皇爷爷而去。怀忧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低声道:"多谢。"怀忧转脸看我一眼,淡淡而笑,不言不语。
"夕颜别院"是婉颜皇后当年离宫后暂住之地,别院内至今栽满兰花。整个"风离"府最萧条的时候,别院也是照顾地好好的。皇爷爷一直对早年过世的婉颜皇后及舅父穆离秧怀念有加,即位后,将其灵位设于护国寺,受皇家等同的祭祀。
来到别院门口,皇爷爷突然脚步停下,原本微笑着的表情一下子僵冷了下来。众人不知所以然,面面相觑。
"皇上是要摆驾回宫吗?"王海跨前一步,低声问道。
"别院的匾额是谁摘掉的?"皇爷爷沉声问道,言语间怒气已盛。众人抬头一看,果然看见匾额上的名字已经换成了"幽曳轩"三字。
七叔一惊,刚要解释,别院的门被打开了,走出来一名年轻女子,声音清亮:"请皇上息怒。"那人抬起头,赫然就是七叔的未婚妻周怀郁。
皇爷爷也认出了她,略略有些惊讶。在皇族,女子一般都是深居后宫,但这个即将成为皇家媳妇的女子,不仅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而且还能在别人躲避不及之时上前,直视天子。光是胆量,就不容小觑了。
"看来这是你命人换的匾额了?那说说看理由吧!我似乎记得修整风离的时候曾嘱咐过,别院的名字不能换吧?"皇爷爷冷冷道。
"皇上,夕颜二字讳先皇后名,民女认为做别院名不妥,因此自作主张更换名字。一是为表对婉颜皇后的敬意,而来也是为了纪念皇后。"
"哦?何解?"皇爷爷挑了挑眉毛,声音却已缓和了不少。
"昔人张炎诗有云:'空谷幽人,曳冰簪带物',咏的就是兰花,与院内兰花相匹配。民间有传闻,先皇后才学惊人,且与世无争,是后宫三千粉黛之表率,幽字难表其性情之一、二。至于曳字,随风而动,川流不息,也是先皇后将为世人所怀念之意。民女认为,'幽曳'二字,方能表七王爷的追悼之心,请皇上明鉴。"周怀郁振振有词,一时间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而我,心里却慢慢浮起了一个念头:周家的这姐弟二人都不是池中之物。七叔决定迎娶周怀郁,看来也不仅仅只是为了拉拢周慕寒这么简单呢。
进入别院,只见到处都是兰花,虽然时节不对,但显然是破费了苦心。皇爷爷看了片刻,不由微笑,他招来周怀郁,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周怀郁便点头。"那明年,我就来'幽曳'赏兰了。"
"谢皇上垂爱。"周怀郁施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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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风离府回到皇宫,目送皇爷爷离开,大家爷散开各自回寝宫。本想叫无寂去朝阳宫下棋,允诺却已经拉着无寂要到萃华宫。我便笑着做罢。看来系贵妃是不希望无寂再去我的朝阳宫了。
我遣退抬轿的宫人,想一个人走回朝阳宫。
"长孙殿下。"我回过头,就看见无寂朝我奔过来。我停下,看着他一点点到我面前,一点点清晰,然后气喘吁吁地停下。"不用去贵妃娘娘那里了吗?"我笑着问。"嗯。"无寂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睛,"在贵妃娘娘娘那边也是坐着闲聊,赏赐些奇珍异宝......"
"陪我下棋就有趣吗?"我揶揄他,不等他回话就朝朝阳宫走去。
"不会闷啊。"无寂的声音却闷闷的。
朝阳宫的院子里堆满了雪,一脚踩上去,扑哧扑哧响,要费些力气才能拔出脚来。
"殿下,刚才无涯......"
"无涯的诗的确做的很好......可我从小就不喜欢读诗......"
我们一前一后、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过朝阳宫的大院。上了一步台阶,我回头去看无寂,无寂正低头专心走路,一下子撞到我背上,忙讪讪地退了半步。我却愣住了,院子里只有一行脚印,无寂是走在我的脚印里呢。
"嗯,雪太厚了......"冰天雪地里,哈口气就结成了霜,可无寂的脸却微微发红,像是做坏事时被抓住了的小孩。
"江南是不会积这样厚的雪吧?"我微笑,"那时候父亲还在,七叔陪我打雪仗,笑声穿透整个朝阳宫。那时候朝阳宫人也不多,可是还是觉着心里满满的......父亲有时候会嫌冷,七叔就说,以后我们去江南过冬......父亲一生都没去过江南,我大概也去不了吧?"我朝无寂看,他的脸上也是难过的,真真切切为我难过的。
"以后我们一起去吧?"无寂的声音很缥缈,有些不真实。我却摇头:"我不用去江南了......"是的,再也不需要去江南了。无寂,你要知道,这是因为你。因为你,我心里最初的念想也不需要了。
我伸出手,放在无寂面前。无寂看看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便微微向前倾,握住无寂缩在袖子里的手,将他拉到我身边,肩并肩。"以后,我们一起走,你不要跟在我后面走我的脚印,多难走,我们都一起走,好不好?"
世间最大的蛊惑大概也就如此了,如果父亲这么对我说,我绝对会立即跟上去。再也不用看一个人的背影、不用仰望一个人......那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吧?
两个人,两行脚印,却朝着一个方向。我是不是就在渴望这样的一个人?
父亲,是不是这样呢?你有没有这种喜悦呢?因为一个人、一件事,就满心喜悦呢?
"小阁明窗月如玉,寒楼雪掩春未到。意欲昏睡梅花催,特送香神破梦魂。"我淡淡吟道。
无寂朝我笑,雪地里盛开了一枝玉色白梅,至死方败。
又下雪了,快点回屋子里去吧?
父亲朝我和七叔招手。朝阳宫里满满的都是笑声。
拾三 红伶
两天后,我来到思翰王府做客,二叔将我尊为上宾。
"信宁已经很就没来二叔府里坐坐了呢......每每想起去世的皇兄,想到二叔没有好好照顾你,心里就有愧呢!"二叔略略叹息,皱眉喝下烈酒。
"二叔言重了。是信宁放不下哀思,和兄弟们疏远了,还请二叔谅解。"我笑,遥遥地敬一杯酒,随后转开了话题,"听说二叔府邸里藏着京城最负盛名的红伶呢,今日,也慕名来看看。"
"哪里是什么最负盛名!只是你婶婶一向喜欢看戏,本王就把'延喜'班请来王府唱几天戏......今日,本王特地安排了一台戏,若是能博你一笑,二叔也就高兴了。"说话间,鼓声骤起,几队武生从后台鱼贯而出。演的居然是"鸿门宴"。
"信宁你看,那个唱项庄的小生就是'延喜'的台柱子夜红菱,瞧那身段、唱腔......他若在京城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呢!"二叔笑着,那段"项庄舞剑"果然精彩绝伦,激烈处,二叔拍手叫好。
我仔细看夜红菱,浓厚的妆容下看不清本来面目,可是五官确实精致,声音柔而不娇。唱项庄的戏,虽不是最合适,却也让人受用。
"楚汉相争,原本是霸王和沛公的天下,可这出鸿门宴,倒是成了项庄的戏了呢!霸王、沛公都成了配角。"二叔感叹,却是含沙射影的。我便笑道:"二叔此言差矣,项庄只不过是亚父放出的一粒棋子,他与其他项氏子弟并无不同。更何况,他还是拜在樊将军手下,又怎么能称他为主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