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稍迟疑,仍旧点了点头。就在转身的瞬间,一把揪住叶弦左手,在他袖中暗藏的皮腕上轻轻一弹,一支纤细的银针立时弹了出来--果然还在这里,这么多年,他的习惯还是没变。
"为什么刺昏侍墨?侍书在哪里?究竟出了什么事?"隐隐知道不妙,口气便有些咄咄逼人。
叶弦哑然无语。
七弯八拐的石梯上忽然出现一列穿着天青色软甲的兵士,列队站好之后,同样穿着天青软甲,披着素白色披风的少年首领,也就是那位旋殿下,一手按着腰间长剑,一手捏着马鞭匆匆而来。
他看了我一眼,却是少年人绝对未能有的犀利,一面从石梯上走下来,一面笑道:"矜王叔身边的影侍果然厉害呢。师父的小动作也逃不过你的眼睛。"说话间,他已走到我们身前,一脸笑容地看了叶弦一眼,道,"还是师父根本就是故意让这位姐姐知道这件事呢?"
尽管这少年一身冷静自持的气质,叫人看了很是舒服,我却对他没有丝毫好感。
"我有要事要见矜王叔,烦请姐姐通报。"他微微地笑。
若不能确认侍墨的安危,我怎么敢就这么离开,禁不住有些头痛,若此刻有若水在,我何必怕这一干侍卫敢在王爷眼皮子底下杀人。叶弦见我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因说道:"茗姑娘放心,既带侍墨姑娘回来,便不会再容她出什么意外。"
叶弦虽与惊鸿的关系不明不白,但他说的话我还是信得过的。微微垂首朝那位旋殿下施礼,说道:"请。"
"翼旋拜见叔王。"
马鞭早不知道被他藏到哪里去了,这少年的跪拜礼相当谨慎漂亮,若没有经常练习,是绝对不可以做到这么娴熟流畅的。
就是王爷适才骂作蠢货的风翼旋?......我拎着包袱转身到了一旁,开始准备替王爷疗毒的金针和药物。
柳泫取过软枕,扶王爷靠着床榻坐了起来,王爷看了风翼旋一眼,眼中显出一丝对后辈的慈爱之色,倦倦一笑,说道:"是翼旋来了。你父亲安好?"
"父王一切安好。临行之前,犹嘱咐小侄一定向叔王问安。"
王爷淡淡笑道:"先前消息传来,说是你领兵过来,本王还有些不相信。这么多年不见,你也长成大人了。"
"是小侄无能。原本是想替叔王分忧,没想到给叔王惹了麻烦。说来也是小侄愚笨,若不是这位姐姐出示叔王的九龙令,小侄只怕到如今也不知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反而沾沾自喜地来向叔王请功呢。小侄实在惭愧得很。"风翼旋很是谦卑地垂首,一副羞惭请罪的模样,"伤了叔王手下那么多高手,小侄实在罪无可恕。适才小侄已派出五十斩马骑,将叔王手下后来离开的几十位高手追了回来,原本小侄只是想好好赔罪,没想到......"
他留下清理战场的五十个人,竟然是去追龙组的?!......已把龙组逼到这种地步,却依然不依不饶不肯放手,明里看在叶弦面上放龙组离去,暗中却又遣人赶尽杀绝。这少年好狠好冷的心肠!
明明白白地知道风翼旋把龙组的成员都追回来,杀得一个不留,王爷居然也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年轻人嘛。吃一堑长一智,受些磨难未必不是好事。本王看你遇事也很是冷静了,处理善后干净利落,很有你父亲的风范。"
这最后一句,分明是在称赞风翼旋杀人灭口做得不错?!
风翼旋垂首道:"叔王如此说话,小侄确是无地自容了。无论如何,此事都是小侄无能所致,叔王不降罪,小侄回营后也逃不过父王军法严惩......"
王爷笑道:"这有什么?我此行就是去见你父亲的,顺便替你缓颊说情,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给我吧?"
风翼旋这时才露出少年的天真微笑,道:"还是叔王疼我!"
见王爷轻轻按着伤口的左右,勉强止着痛苦,我这才想起应该取暖玉膏先替王爷镇痛,慌忙取出装着暖玉膏的紫金盒子,一手捏着碧玉勺到了王爷身边,轻声道:"奴婢先替王爷敷上暖玉膏镇痛。"
王爷点点头,朝风翼旋道:"......你还有什么事么?"
风翼旋道:"夜流霜将军后半夜便能抵达白水川。小侄想向叔王请示,我们应该在什么时候撤离?"
王爷道:"这个不着急,等夜流霜来了再作打算。你先退下吧。"
风翼旋便施礼退了出去。
王爷有些疲惫地闭上眼,轻轻道:"锋芒毕露。"
柳泫正扶着王爷,小心翼翼地解着王爷的衣衫,忽然听见这话,禁不住接了一句道:"我倒觉得,他一身杀气分明还未除尽呢。"
王爷淡淡道:"雪忧潜云和茗儿都没死,他当然不敢善罢甘休。"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柳泫已轻轻拆开了王爷伤口上的纱布,偶然碰触到王爷伤口,王爷还没皱眉,他就已经心疼得满脸痛苦之色了。王爷看着好笑,伸手便去拧他耳朵,柳泫疼得哎哟一声,不满道:"我又不是故意弄疼你的,怎么拧我耳朵?"
"你耳朵漂亮,想拧行不行?"王爷居然又笑吟吟地狠狠拧了一下。
柳泫耳朵小巧漂亮,耳骨很是精致,被王爷拧了两下,登时就红成一片。他拿手护着发烧的耳朵,满眼都是委屈,却不敢再顶嘴,只闷不吭声地想要退到一边。王爷顺手扯住他衣袖,笑道:"小气鬼,这就赌气?......不扶着我点,我可坐不起来。"
柳泫这才想起王爷伤在右肋,王爷不挪个位置,自然不方便上药。讪讪地将王爷手臂挪过肩头,一手扶着王爷腰身,扶着王爷坐了起来。稍微一个动作还是牵动了王爷的伤口,原本就未曾愈合的伤口,立时渗出一缕绝细的血丝,柳泫急道:"怎么样?痛不痛?......小心点坐。"
王爷失笑道:"哪儿就那么娇贵了?"虽如此说,脸色却越发的不好看。
普通毒药,越是剧烈越能麻痹伤口,王爷所中的毒却是失传已久的古怪毒物,遇血方才成毒,若是将毒撒在伤口上,便将刺痛清晰到极处,且阻止伤口愈合,普通止血药敷上,连止血也很勉强。
我用碧玉勺剜出暖玉膏替王爷敷上,柳泫却在回想那一箭的来历:"......白水关的守军分明都只是普通的秋袭军,连个武功稍微好点的角色都找不出来,他们射得出那么刁钻的一箭,我把名字倒过来叫泫柳。"
暖玉膏敷上王爷伤口,原本该是清凉舒适的感觉,王爷却皱着眉示意我停手。片刻之后又缓过劲来,说道:"没事。继续吧。"回头看着柳泫,道,"那支箭你丢了没有?"
"还在。王爷要看?我这就去拿。"
王爷点点头,柳泫便转身去一边的小柜子上把箭取了过来。王爷仔细端详一番,忽然递到我面前,指着那支箭上两个细得简直不能辨认的图腾说道:"茗儿认得这标记么?"
看着那两个怪异的标记,我却是说不出的熟悉,脱口道:"以吾之名,赎尽沧桑?!"
听我说出这八个字,柳泫更是神色古怪地冒出一句:"星光教?!"
"星光教?"
犹在疑惑这名字怎么那么熟悉,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簇,想起当初在王府,被莫采儿折磨得浑身是血依然不吭一声的倔强少年,燕柔的弟弟,湛岚。他曾说过,他是星光教的使者,而他们的教主......仿佛叫顾偷欢?
他竟然不是胡诌的?这世上还当真有什么星光教?......还有那两个我经常在暮雪教典籍中看见的奇怪标记,以及那两句我至今没闹懂存在意义的口诀,竟然和那个......星光教有关系?
王爷显然也不知道什么星光教,盯着柳泫问道:"星光教是什么教派?"
柳泫道:"我也是偶然听我师父说起的。星光教应该是个江湖组织吧?和拜月教什么的不太一样。他们的总坛好像设置在一个叫幽灵山庄的地方,这个组织人不是很多,所以外界也很少有人知道。"
王爷微微蹙眉,显然很少碰到如今这样摸不着头脑的情况。我将湛岚的事情回禀给王爷,却发现王爷和柳泫听见"顾偷欢"三字时,脸色都是一沉。
难不成这顾偷欢很是有名?......纵然我孤陋寡闻,当初若水也是听见顾偷欢名字的,怎么若水也不知道?还在奇怪,柳泫已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我:"茗姐姐,你没记错么?--我师父三年前就去世了。"
呃?柳泫的师父就是顾偷欢?......这下换我不可思议了。
王爷想了想,问道:"泫儿,你师父教了你多少年?"
"师父是在我七岁那年找上门的。三年前去世,前后该是九年。"
"暮雪教中,三年即是一个轮回。三三便是无穷之数。他教你九年,倒是真心待你。"王爷顺手将那支箭递给柳泫,说道,"星光教的标记既然出自暮雪教典籍,必然和暮雪教脱不了关系。就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必然有收获。"
柳泫仍是难以置信:"可我师父去世,我亲眼看他下葬......"
王爷只是一笑,道:"他既然没死,你师徒二人,日后总有相见之时。这星光教教义倒是奇怪--以吾之名,赎尽沧桑......就怕你师父见了你,也未必肯再相认了吧?"
柳泫还想说什么,王爷却挥手阻止了他说话。我已替王爷裹好伤口,见王爷神色安宁了不少,心知暖玉膏还是有作用的,稍稍宽下心来,小心伺候王爷穿好衣衫。
王爷看着柳泫一脸沉闷,又伸手拧他耳朵,笑道:"做什么一张臭脸?"
柳泫这次倒是躲也不躲地任王爷拧,忽然反手抱住王爷,半晌都不曾说话。王爷一面小心护着伤口,一面伸手搂住他,轻轻吻着他的额头,柔声道:"别胡思乱想,事情不还没查清么?未必就是你师父拿箭射我的。"
"那万一是怎么办?"柳泫闷闷地开口。
王爷轻轻笑道:"是啊,万一是怎么办?"柔声反问似是玩笑,然而谁都明白,这话不能回得儿戏。
柳泫将脑袋深深埋在王爷怀里,许久许久,方才小声试探道:"......站中间可不可以?"这句话才说完,立即将王爷搂得更紧,仿佛一放手王爷便会将他推开一般。
王爷轻轻一笑,将柳泫从怀中扯了出来,在他唇上落下一个绵长的吻。唇分之际,就看着柳泫意乱情迷气喘吁吁地勾着王爷脖子,啃着王爷下巴不肯松口。柳泫的模样让王爷感觉很是好笑,温柔地解开柳泫衣带,双手向他衣下探去。
如果现在打断他们,告诉王爷如今最好是先以金针疗毒,然后多休息,不晓得会不会被柳泫恨死?......正在犹豫,王爷百忙之中抬头递出一个眼色,示意我门外伺候,无须担心。我只得匆匆收拾下还未用上的金针,悄然退了出去。
屋子外面一行侍卫仍旧苦候着,王爷中箭受伤,他们一个都逃不脱干系,因此等得很是诚惶诚恐。我与此行的侍卫首领交代了几句,他们便利落地分组休息、巡逻、护卫,叶弦恰好休息,便向我走了过来。
他什么都没有说,神色很是凝重,我知道他在担心王爷的伤势,却不能轻易开口询问。因此轻声道:"放心吧。不会有事。"心中却在忧心忡忡着还未替王爷疗毒,王爷此刻与柳泫欢爱,不知道身体受不受得住......
叶弦原本面有疑色,不多时便听见屋子里传来的醉人呻吟,一张老实憨厚的脸,登时尴尬潮红占了一半,干咳着告辞离去。
詹雪忧仍旧坐在碎石之中,静静望着远方。云浅月就在不远处神色恬淡地看着他。
淡淡地暮色洒下,景致绝美得宛如一场幻梦。
只鼻息间,还能恍恍惚惚嗅到那飘散在风中的血腥与哀伤,脑子里,不断盘旋地却是詹雪忧捂着怀中替死之人的伤口,清秀脸颊上那行清晰的泪水。
存在的始终存在,事实终究是事实,任凭风翼旋多狠辣的手段,也终究不可能掩盖住梦魇与惊鸿结下的滔天恨仇。
杀詹雪忧灭口么?--王爷的人,谁敢谁能动?
第五十章 紊缘 上
半晌,听见王爷吩咐伺候沐浴,几个侍卫立即将早早备好的热水送了进去。才刚刚掀了帘子,王爷又吩咐准备晚膳。禁不住暗骂自己糊涂,民生大计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匆匆找到厨房,发现钱亭和两个侍卫正忙得人仰马翻地炒菜,奇怪道:"怎么自己动手了?"
钱亭满头大汗说道:"那些疯子都吃干肉,我们想搭伙蹭一顿都不行。不自己做怎么办?"
那些疯子显然就是指风翼旋带来的惊鸿了。行军途中无暇起锅造饭时,确实是要吃干粮的,可仿佛没听说有条件机会烧饭也只吃干肉,不喝口热汤的吧?这神秘兮兮的惊鸿,确实有点希奇古怪的特立独行。
厨房很大,新鲜蔬果也很多,我还在考虑这些秋袭人留下的东西是否被做过手脚,钱亭几人已扛着大菜盘,一面偷吃一面吹着口哨离去。斟酌再三,还是取出银针一一查验,确实没问题了,方才动手准备晚膳。
出门在外时,王爷从来不在口腹之欲上讲究,熬了一锅清粥,想着王爷的毒伤,便又拣了些清淡的菜式准备。捧着匆匆做好的晚膳送进王爷房间,发现灯已点上了,一点微弱的光昏黄地沾染整个屋子,并不十分亮堂。
床上的柳泫沉沉睡着,裸露的小臂均匀的呼吸,无一不昭示着他这一梦的香甜。王爷就披着单衣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柳泫无忧的睡颜,忽然轻轻伸手揭开柳泫身上薄薄的被子,指尖在裸背上清晰的三道鞭痕附近划过,眸色竟是说不出的感慨。
"王爷,先用晚膳吧?"将托盘放在一边的简陋木桌上,刚想擦擦椅凳,便发现那木桌已经被擦拭得很是干净。
王爷却没什么反应,径自吩咐道:"暖玉膏取来。"
暖玉膏原本是拜月教护持心脉的圣药,因为珍贵且不常用,先前一直都是用药瓶装的。自从上林城拿暖玉膏给詹雪忧治外伤之后,连王爷都和我一样习惯用暖玉膏来治外伤了。这次离京干脆就拿盒子装了一盒,还刻意带了支碧玉勺来帮忙剜,拜月教若知道他们的圣药被我拿来这么糟蹋,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呕血......
忽然想起詹雪忧身份暴露,拜月教与王朝宣战已呈必然之势,这样的话,这每年进贡的圣药暖玉膏,恐怕就再也收不到了。想着这玩意治外伤的奇效,登时决定先把暖玉膏的方子摸索出来是正经。
思忖间已将紫金盒子递到王爷手里,王爷并不多话,只是沉默着替柳泫上药。柳泫睡得很沉,暖玉膏在他背上逐渐结膜之后,王爷又替他盖上被子,他到此也没被惊醒。王爷将紫金盒子连带着另外一个药瓶一起递给我,轻声道:"告诉过你,不要再给他吃冰魄丸。分明身子病弱还强撑下去,到底有什么后果你比我清楚。"
柳泫现在睡得这么沉,也是因为服食冰魄丸透支体力的后果。默然将药都收起来,扶着王爷到了桌边,刚想替王爷布菜,王爷指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一起用膳。
柳泫就在一旁睡觉,连王爷都放低声音说话,我自然也不能大声,只小声道:"不耽搁了。王爷先用膳,茗儿准备金针和艾条,待会就替王爷疗毒。"
王爷却将筷子放下,说道:"我有话要交代你。"
如此慎重说话,便让我不敢怠慢,当下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等候王爷吩咐。
"适才你也听见了,夜流霜后半夜就能赶来。现在真正知道惊鸿就在西南的,事实只有现在白水关的人和下午潜身暗处的拜月教。夜流霜入驻白水关后,惊鸿会后撤协防,大概会隐匿在怒水上游的烟水泽--翼旋带来的人马只是惊鸿的一部分,只是为了营造王朝已经派出惊鸿全力打击秋袭在王朝西南的兵力的假相。我们真正的目的是进入西则穆沙漠,与惊鸿主力会合,直接切入秋袭腹地,目标千寿皇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