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王爷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惊胆战。难怪有人能射伤王爷,原来竟是趁着王爷攀身悬崖之际出手,这箭上涂着如此古老的剧毒,绝对不可能是守在白水关的秋袭军所能拥有的,西南战局中原本毫不起眼的白水川,究竟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
王爷道:"把消息传回去,让缺孤把绿烟珠送来。这就去办吧。"
月缺清微微垂首,便又如同水浸的浓墨一般四下散开,连带着那股阴郁的气息,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有什么话,现在就说。省得带会柳泫那小子听见了又唧唧歪歪。"
"西南到京城,一来一回耗费时日,王爷如今的毒伤只怕控制不住。茗儿想用‘灵识黯神术'替王爷续命。"吐出那个禁忌之术的名字,自己也禁不住心中一阵发冷,所谓续命,便是强行用暮雪密术借取日后的性命,续命一个对时(十二个时辰),便折寿一年。
王爷微微蹙眉,这一时却真正开始犹豫了:"......没有别的法子?"
我简直不敢再抬头,再也无法如从前一般,宁静从容地面对王爷希冀的目光。若水习剑我学医,经年努力为的岂非就是此刻能绽放一时?......王爷中箭时若水不在身边护卫,王爷中箭后我竟然无可奈何......王爷恬静信任的目光,却是我无法轻释的罪。
"......两年,最少也要两年。"
王爷喃喃着奇怪的词句,仿佛思忖着我所不能知的私密。随后便一声淡淡的叹息,王爷轻轻道,"茗儿,最多两个对时。不能再多了--还有没别的法子撑过一天?"
"三天之内绿烟珠便能送来?"那惊煞的月大人难道竟是神仙,会飞的?
"送东西未必要人力往返。信鹰来去,三天便差不多了。"
原本以为信鹰那稀奇玩意,是暮雪教独树一帜闹出来的名堂,没想到惊煞竟然也是用信鹰传递信息。若三天之内绿烟珠便能送到,那么只需在最后一天施以"灵识黯神术"续命即可,当务之急是拿到包袱,取灵药先暂时抑制毒性蔓延。
正和王爷说着具体情况,屋子外面却是一阵骚动,王爷脸色倏然间沉了下来,我知道王爷休息时是最恨人搅扰的,慌忙辞道:"茗儿出去看看,大约是包袱拿回来了。"
话才刚落脚,外面已传来兵刃交锋的声音,夹杂着陆辰头痛地劝解:"柳公子千万息怒,如今王爷还在病中,您这么闹可不成......不是我......"
哐当一声传来,不知道是谁敲破了什么东西,登时打断了陆辰的声音。
王爷勉强直起身子坐了起来,脸色阴郁地说道:"让柳泫进来!"
外面又是一阵惊天动地地碎响。我已不敢再看王爷的脸色,匆匆踏出房门,便发现詹雪忧不知何时已来了,一声不吭地跪在门外。他既然来了,云浅月肯定也来了,难怪外面柳泫闹得那么凶。王爷在夺白水关时中箭,柳泫自然把帐算到秋袭人头上,这一肚子闷气没地方撒,看见原本就打算刺杀王爷的云浅月,就算再爱惜云浅月的不世人才,这刻恐怕也挡不住他滔天汹涌的恨,自然闹得不可开交。
到了屋外,才发现原本简陋却整洁的营地,已经被糟蹋得一塌糊涂了,并不宽阔的空地里飞腾着一灰一白两道身影。柳泫愤恨之下,剑快如雨,简直失了章法地朝着云浅月丁丁当当刺去。
侍卫们都不敢近身地站在一旁,陆辰正在清理他满头的碎石,显然是没继续阻止柳泫的打算。禁不住骂这一群侍卫不安好心,不管柳泫是否伤了云浅月,王爷伤重休养,他在外面吵得鸡飞狗跳,少不得就是一顿训斥。
站在一旁叫了柳泫许多声,他也是充耳不闻,一把快剑使得如风如电,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想着王爷阴郁的脸色,我当下也顾不得柳泫面子了,当着一干侍卫面前便大声道:"柳泫!还不住手?!......王爷召你!"
听着"王爷"二字,柳泫稍稍失神。云浅月恰好在那时反击,柳泫迟了一步举剑抵挡,竟然被云浅月一刀砍得噔噔噔连退了三步,这一刀砍得柳泫心头火起,长剑一横便腾身跃起,怒道:"这会儿召我做什么?先前不还赶我出来吗?!--我不去!"
当地一剑就朝着云浅月狠砍回去,直把剑当刀使了。
云浅月始终冷静沉着,看着柳泫章法大乱地胡乱出剑,并没有趁机伤他的意思。他第一次见柳泫便不由自主地露出深深地忌惮,如今杀柳泫这么大好的机会却不肯轻用,如此费尽心思留在王爷身边的目的,甚至比杀柳泫更重要?
我反手抽剑,刺入交错的刀剑之中。云浅月看我一眼,十分配合地退出了战圈,柳泫依然不依不饶地横剑强攻,被我咬牙阻了下来。
"别胡闹了!"勉强制住柳泫,我厉声提醒。
柳泫一手护住脸上的银质面具,一面垂首道:"分明不想见我,我才不去讨人厌。"
"胡说八道什么呢?"见柳泫逐渐松了手,我也小心将剑下的力道撤了几分,四周都是侍卫,我压低声音道,"王爷休息最忌旁人搅扰,你在外面胡闹,王爷已经不高兴了。还敢这么大声放言抗命,忘了你背上的伤了?"
柳泫原本轻轻护着面具的手,渐渐将面具两边扣紧,指节泛起淡淡的白色。看他别扭的模样,自然而然想起面对王爷所中剧毒的无力,心中忽然腾地烧起一团火,恨恨地长剑一偏,剑锋自他手背划过,鲜血在瞬间顺着软剑滴滴答答流出。
他想不到我会出手伤他,颇有些惊讶地向我看来。看着他讶异吃惊的神色,我又禁不住后悔,拿手捂住他手背上的伤口,慌忙去找绛草散,摸了一阵一无所获,这才想起,绛草散适才已经给了云浅月了。
"我没事。茗姐姐,不用找药了。"柳泫将手抽了回去,声音已不似先前的锋利癫狂,隐隐找回了冷静。我有些歉疚地抬头看他,他又露出一贯的小心翼翼地模样,看着王爷所在的屋子,小声问道,"......王爷很生气?"
这小子变脸速度之快,让我瞠目结舌。自从那日烧寿山的时发生之后,他便再不敢当着王爷的面耍小脾气,后来又出了私纵柳煦阳的事,他更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想来王爷昨天和他一番说话还是有些用处的,否则柳泫今天再惊吓委屈也不敢在外面这么闹。
我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倒不是在吓唬他,王爷确实在生气。
柳泫下意识地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苦着一张脸道:"还没好呢--茗姐姐救我。"话才说完,没有丝毫迟疑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抓住了我的袖子。
"去,少来!刚才是谁那么威风喊‘我不去'的?这会儿不去不就结了?"
"姐姐......"
柳泫拉着我袖子来来回回地晃,满脸的讨好。受不了他谄媚模样下一片巴巴的痴情,忍不住安慰道:"见了王爷乖一些就好了。如今王爷毒伤难愈,心情难免不好,当真发作你,你只当替王爷分担一二,如何?"
王爷越来越难以把握的心思,我也猜测不透,只能如此劝说柳泫。
陪着柳泫进屋的时候,詹雪忧忽然抬头,轻声道:"茗姑娘,我想见见主人。"
"詹大人放心,待会便替您回禀王爷。"说着打起帘子,请柳泫进屋。
哪知帘子还没放下来,便听见王爷轻描淡写的声音:"分明不想见你,你也敢来讨人厌?"
不说柳泫,我听见这话都心里偷偷打个突。以王爷的耳力,要听请外面的一举一动并不困难,柳泫适才歇斯底里冒出来的没头没脑的话,王爷自然是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抬头便看见柳泫哭都哭不出来的尴尬模样,正想着打打圆场,王爷在这时居然展颜笑了起来,说道:"本王的小猫泫儿爪子又露出来啦?......过来。"
柳泫有些搞不清状况地向前两步,在王爷身边跪下。王爷伸手碰了碰他英挺的眉峰,柔声道:"还知道闹脾气就好。"说着抽回手,小心按了按中箭的位置,显然很是疼痛,"--不过,我如今浑身难受得很,这几日你别再惹是生非来吵我了,好不好?"
声音轻柔温和,更是前所未有的商量口气,当今除了崖浈殿下,我还真没见过谁有这么大面子,能让王爷这么宠溺着口气说话。柳泫原本都准备好被骂得狗血淋头了,如今被王爷这么几句话惹得呼吸一窒。
我清楚地看见柳泫眼中闪动的泪光,只幽幽一闪便又敛去。
东北的情况当真糟到如此地步了么?......我黯然垂首。王爷这么做,是在维护与柳泫最后的和谐了吧?
"茗儿,你让雪忧进来。"王爷虚手扶了扶柳泫,示意他起身,转而吩咐我,"--隔着这么远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又没让他冲锋陷阵,干什么去了?"
我禁不住很是头疼。以王爷此刻的伤势,最好是报喜不报忧,可王爷这一见詹雪忧,梦魇与那位旋殿下莫名结下的仇,必然会传到王爷耳中,说到底居然只是一场误会,这话可怎么解释得清楚?--私心底,畏惧着龙颜震怒。
自屋外唤进詹雪忧,他身上带伤,步履踉跄。我下意识地扶住他,却见王爷很是诧异地目光投来,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王爷没有看见我放出的示警响箭?柳泫在一旁小声道:"茗姐姐放响箭的时候,王爷恰好中箭片刻,拿下白水川后,我就遣侍卫去帮你忙了。"
詹雪忧自跪下后便没抬过头,王爷看他一眼,向我望来:"出了什么事?你说。"
纵然我不说,王爷若问詹雪忧,詹雪忧也是不敢不答的。因此便小心斟酌词句,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说完小心打量王爷神色,发觉王爷并不如我想像中的震怒,恬淡的眉峰微微拧起,倒是少见的忧虑。
几乎是凝神屏息在等待着王爷的处置,王爷却忽然抬头问道:"雪忧还有事?......没事下去休息吧,茗儿待会替雪忧看看伤。"
詹雪忧俯身磕头,道:"雪忧请主人降罪。"
伤重中的王爷似乎懒得多作表情,只静静看了詹雪忧一眼,淡淡道:"当真降罪你担得起么?......拿本王说话当儿戏的也不止你一个了。下去吧。"
此语一出,我与柳泫哪儿还站得住,屈膝便跪了下去。詹雪忧颤声道:"雪忧不敢违逆主人的意思。只是主人当初对雪忧千叮万嘱,龙组精英不容有失,雪忧方才斗胆暂时统率龙组......"
谁知詹雪忧的辩解却让王爷一阵暴怒,厉声斥责道:"听不懂本王说话么?既不怪罪你,你还在这里聒噪什么?......是不是要本王明白告诉你,你违抗本王命令没错,你再与梦魇纠缠没错?!......你以为翼旋为什么会领兵出现在怒水?你以为拜月教都是瞎子?风翼旋是个蠢货,晏涵谷是个蠢货,你也一样!一样的蠢货!"
王爷突如其来的暴怒让所有人都有些惶惶,甚至连柳泫都下意识地缩了缩,直面王爷怒火的詹雪忧更是身姿瑟瑟,不住磕头。
王爷霍地从床上站起,一把揪起詹雪忧,怒道:"你还真以为梦魇和惊鸿摩擦是一场误会?若非知道拜月教确实在白水川出现,惊鸿会贸然分兵去怒水?......这就是本王手下两支势力首领的头脑?!被拜月教耍得团团转,为人家好好演了一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戏,最后还让拜月教来了一场意外收获--原来摄政王府的侍卫,居然就是一直和拜月教斗得风生水起的江湖势力‘梦魇'的首领?!"
果然是惊鸿。王爷激怒的神色很是可怖,那一种锋利根本无人敢以身拂拭,尽管怒气并不是直接对着我而来,却依然忍不住自脊背开始发冷,手心也握出森森的汗:难怪惊鸿会一言不发就对梦魇出手,原来惊鸿与梦魇的摩擦,竟然是拜月教一手设下的局--既然是拜月教策划的局,那么詹雪忧统率梦魇的消息必然传到拜月教,如此一来,王爷一直忌惮的朝廷与拜月教正面对敌,此刻必然是回避不了了。
原本詹雪忧只为违抗上命请罪,如今还必须得负担起朝廷与拜月教正面为敌的罪责,他显然有些承受不起,脸色又是那一种熟悉的惨白,颤声道:"主人......"
王爷丝毫没有怜惜,狠狠一脚向他踹去,厉声吼道:"滚!滚出去!别让本王再见到你这样笨到无可救药的蠢货!"
这一动作却是太过剧烈,原本稍稍止住血的伤口登时迸裂,痛得王爷脸色也为之一片苍白。柳泫已咬紧下唇,双眸炯炯盯着王爷,就在此刻,王爷却似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我才刚刚抬腿,早就想冲出去的柳泫已扑上前去,手忙脚乱地扶住了王爷,探视着王爷的身体,急急问道:"这是怎么了?......茗姐姐,快来瞧瞧!"
待我上前替王爷号脉时,王爷脸色已稍稍缓了过来,身子稍稍有些僵硬。替王爷号过脉,我也松了口气,先前还以为是急怒攻心闹得毒发了,如今看来情况并不太严重,只得轻声回禀王爷:"只是一时气得狠了,没什么大碍。王爷千万息怒。"
半晌,王爷方才凝神叹息道:"若是瞳拓、颜知,何至于此?"
第四九章 偷欢
安置王爷休息之后,我一个人走出屋子。柳泫犹在病中,又是奔波又是动武,也累得瘫成一团,劝了他许久也始终不肯休息,就趴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王爷,仿佛轻轻一个眨眼,王爷就会化虹湮灭。
詹雪忧就坐在适才柳泫砸烂的一堆碎石中。左手支着剑,右手捂着胸前的伤口,黏稠的鲜血自他满是血污的指缝间流出,他丝毫没有要止血的意思,脸色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出病态的死白。
第一次看见詹雪忧,他干净清秀忧郁的样子就让我铭记得很深很深,然叫人惋叹的是,自那以后,他每每出现都是身负重伤,鲜血淋漓。他总是不断地受伤,不断地流血,脸色也始终是苍白、惨白、死白三种颜色。他很少微笑,也从来不发脾气,离开王爷的视线,他就习惯一个人静静坐着,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詹大人?"
迎着云浅月玩味的目光,缓步到了詹雪忧身边。清楚地看见他已颇显凌乱的发丝,在风的吹拂下游离于干裂的嘴唇上,冷汗已浸了满脸。他神色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对我的招呼也是充耳不闻,只静静看着远处的虚无所在。
鲜血已逐渐染红了他身边的碎石,禁不住有些头疼詹雪忧的别扭。顺手封掉几处大穴,血也不会流得这么来势汹汹,硬着头皮再喊了一声:"詹大人?"
詹雪忧这才回头,静静看着我。
"您伤得不轻,我替你止血裹伤可好?"
詹雪忧仿佛在此刻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捂着的伤口居然在流血。他移了移捂在伤口上的手,将剑放下,指法利落地封住几处大穴,血流登时缓了下来。我伸手想去扶他,他却又转头继续望着虚无的远方,轻轻道:"我有带伤药,不用劳烦茗姑娘了。"
云浅月靠在一旁的石梯上,冷眼看着一切,眸中隐隐带着一丝玩味。
恰好在此时,叶弦、钱亭与侍墨回来了。一眼便看见叶弦拎在手里的包袱,心急着取针替王爷疗毒,也顾不得詹雪忧了,迎上去匆匆和钱亭侍墨打了招呼,见着钱亭扶着侍墨有些奇怪,有些诧异地问了一句:"侍书呢?"
虽问出口,却已没心思去等答案,一手接过了叶弦递过来的包袱,匆匆向屋里走去。才迈出两步,背后忽然传来侍墨瞬间爆发出来的哭声,声音凄婉尖锐得令我悚然惊心,登时停住了脚步。
侍墨偶然俏皮,然在王爷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很安静自持的。如今侍书不在,侍墨又忽然如此失态,我下意识地便是反应:侍书出事了?!
回头时,侍墨已软软倒在钱亭怀里。不省人事。
"侍墨?......"
上前两步,想要探视侍墨的脉象,却被叶弦阻了下来,听他冷静说道:"茗姑娘还是先看王爷伤势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