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给你王府地图?"王爷盯着莫飞歧,问道。
莫飞歧吐着口中牵丝不断的鲜血,始终不语。
拷问口供这些事,历来都是若水在行。我抬头,若水已不在屋檐之上,他穿着一袭月白色衣裳,身姿如雪,悄然融入夜色之中,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时回到王爷身边的。
不待若水动手拖人,屋里的柳泫已拍着窗户,急切道:"飞歧!快说,你说啊!......"
莫飞歧恍若未闻,忽然抬头盯着王爷,说道:"我说的,你信不信?"
王爷淡淡道:"本王只信事实。"
换句话说,就是你说实话我就相信,你说谎话我自然不信。至于你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我自然知道--这就是王爷的自恃与自信。
莫飞歧闭上眼,静静道:"杀了我吧。"
清楚听见院子里的对话,柳泫在屋里将窗户拍得山响,"飞歧!别犯傻了!到底谁给你王府地图,快说!快说!"
柳泫又惊又急,若非忌惮王爷命令,只怕早就跳窗出来了。柳泫跟在王爷身边也有些年了,他自然知道王爷有多少种方法,可以从一个人口中问出想要的东西来,真要把那些手段用在他身上,只怕十个莫飞歧也不够看的。
莫飞歧丝毫不为所动,侍书有些怯怯地看了王爷一眼,她历来心软,想是在担忧王爷会如何处置莫飞歧。王爷素来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多做纠缠,自有若水处理,冷冷看了莫飞歧一眼,转身便欲离去。
柳泫急急喊道:"王爷留步!王爷!......"
想来柳泫私留刺客已触怒了王爷,因此柳泫虽唤得凄惶,王爷也没有稍稍停步的意思。想着柳泫那小孩子不管不顾的性子,又想起他与莫飞歧的交情,实在料不准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我还犹豫着要不要帮柳泫阻王爷一步,那边柳泫已"哐当"一声砸碎了窗户,一个旋身跃了出来!
寂静雪夜中,这一声也算得上惊天动地了。王爷猛地煞住脚步,霍然转身,脸色已变得有些难看。
侍书侍墨原本就害怕王爷生气的模样,如今见王爷一言不发冷森森盯着柳泫,侍书提着灯笼的手已微微开始发颤。
我也禁不住头皮发麻,柳泫小祖宗啊,你闯祸还没几天呢,就又迫不及待往王爷枪口上撞了?......想起他前天趴在床上,唧唧咕咕和我说的那些后怕的话,我忍不住心底拼命叹气,这小子是不是总是气血上涌把祸闯了,事情做过了最后才晓得怕?
如今柳泫的整个脑袋都被纱布包了起来,只一双眼睛滴溜溜地露在外面乱转。
他原本是想抢身护在莫飞歧身前的,但以若水的谨慎,怎么会如此轻易让他占了先机,他刚刚破窗而出,若水便毫不客气地将莫飞歧擒在掌中,柳泫稍有异动,若水便能不费吹灰之力捏死莫飞歧。
何况若水与王爷都在,柳泫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抢了莫飞歧,带他逃命。
莫飞歧被若水捏在掌下,见柳泫出来,仍是忍不住艰难地开口:"......你怎么、怎么出来了?......"
柳泫根本不敢往王爷这边看,急得跺脚道:"还不是为了你个蠢货!......说,王府地图是谁画给你的?......你还看?!东张西望什么呐?"
"地图是谁给他的,他迟早会说。倒是你,是不是该为自己担心一下了?"王爷冷森森的声音,自我身畔幽冷地传到柳泫那边。
明显看见柳泫身姿一僵,又瞬间欺近莫飞歧身旁,急切道:"你若不说,现在就死。"他动作果断地向莫飞歧心脉截出一指,下的确是杀手。
柳泫比莫飞歧明白,若当真落在若水手里,还不如此刻就死了干脆痛快。
第三五章
柳泫刚刚欺身靠近莫飞歧,若水便已防备着他动手抢人,如今虽由抢人改成了杀人,但若水防备之下,柳泫自然不能得手。若水只轻轻一个旋身,便险险避开了柳泫刁钻的杀手,柳泫一指戳入莫飞歧胸膛,鲜血汩汩而出,却不曾伤及要害。
莫飞歧原本就浑身是血,如今被柳泫指劲穿身,更是浑身无力,若不是若水抓得紧,险些就要委顿于地了。
柳泫倏然出手也不曾得逞,再动手显然也没什么胜算。
回头小心翼翼向王爷张望,刚好迎上王爷冷厉的目光,登时将脑袋埋了下来。与莫飞歧说话时还嚣张厉害到了极处,被王爷一瞪就立刻像是咬到舌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带他下去。"王爷静静吩咐若水。
柳泫一直低着头,没接到王爷杀人的目光,登时又气焰高涨起来,见莫飞歧被若水拎着往外走,急得舌头打结般地说道:"他、他不是......我说那个什么......单大人等一下!"人又窜到莫飞歧身边去了。
他还未有下一步动作,若水已冷冷出掌,锋利的掌风生生将他逼退两步。
不是柳泫武功太糟糕,只如今若水奉命带走莫飞歧,柳泫此刻若与若水动手,无疑是公然违逆王爷的意思,他自然不敢。如今的情势,求动王爷或者劝动莫飞歧,局面才有一丝转机,他若敢硬来动手抢,只有两个一起玉碎的下场。
柳泫偷偷瞅了王爷一眼,显然是放弃了求王爷的想法。可有什么办法在几句话之内就劝动莫飞歧?......柳泫还在原地发呆,若水已带着莫飞歧逐渐走远。
我一直都盯着柳泫,谁曾想他竟然忽然尖叫一声,我禁不住心里打了个突,柳泫撕心裂肺吼的却是:"......我不敢了!......"
怔怔看着柳泫动作迅速地跌跪于地,正是适才莫飞歧呕血的地方。雪积得不厚,因此柳泫一把抓下去,恰好抹了一手的鲜血,他穿着雪白的衫子,这么一滚,立即沾上血污,很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
莫飞歧不知从哪儿腾地升出一股力,竟挣脱若水片刻,回头望向柳泫--柳泫正好刚刚歪头倒向一旁,一副身受重伤的模样。
果然是活宝柳泫。
我强忍着笑,看着他唱作俱佳的表演。
若水显然也发觉了柳泫的把戏,事情既然有转机,若水便稍稍停下脚步,看着下一步发展。
柳泫瑟瑟地伏在王爷脚边,身子微微地颤动着。因为脑袋被纱布包得太严实,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谁知道他肚子里是不是已经笑翻天了?
莫飞歧眼中却是带着惊慌急切,可他怔怔看了柳泫许久之后,竟一笑又转过头去,丝毫不为所动。
看着莫飞歧洞穿柳泫的小把戏,我禁不住有些诧异--单看柳泫瘫软无力的模样,若非清清楚楚看见柳泫的动作,知道王爷并没有动手惩戒他,我只怕也被他瞒过去了。这莫飞歧一双眼睛倒很是厉害。
柳泫一直偷偷看着莫飞歧的反应,见莫飞歧忽然扭头不看自己,禁不住有些诧异。
莫飞歧咳嗽几声,吐出喉中逐渐凝聚在一起的血水,笑道:"他若真打你,你会叫得这么惊天动地吗?"
此语一出,谁都知道莫飞歧确实是看穿柳泫的小把戏了。
柳泫怔怔站在当场,看着莫飞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得手指微微发颤,激怒道:"你以为你一个莫飞歧就扛得过暮雪教的手段?!我不曾和你说过那个行尸走肉的萧澜么?......若你还心智清楚地活着,我磕破头也为你求来一线生机。你若变成萧澜那样的傻子白痴草木人,我怎么救你?!......"
猛然听起柳泫提起萧澜这个名字,我心中霎时如被冰水浸泡过一般的冷。萧澜,那个至今都不知道受谁指令来刺杀王爷的销魂谷杀手,用"沧海月明珠有泪"毒害柳泫,因此有了王爷的销魂谷一行。珑落之死,万俟解语之死......都是因为他。
柳泫忌惮、害怕、恐惧的,就是莫飞歧变得和萧澜一样--甚至宁愿先杀了他,也不愿意看见他与萧澜一样做失去魂魄的木偶人。
"我为你不惜触怒龙颜违抗王令,你就这么不领情?!......"话说到此处,柳泫激动明亮的眼神终于有些黯淡,声音也低沉下来,"是,我是做戏骗你。可你就这么笃定,我违逆王令不会付出代价么?!......还是你认为我仍旧是从前那个西南统帅柳泫,一身牵系着整个西南一触即发的局势,无论怎么胡搅蛮缠,王爷也终究会容忍我?......"
柳泫一口气说完,身子真的瑟瑟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或是后怕。
西南事件过后,失去身份的柳泫一直都在惴惴不安的惶惑中,这个我是清楚知道的。他向我说过心中的惶恐,但我始终没办法开解他。卑微地奉献出自己的价值,换取一点温存,一个笑容,我素来认为柳泫太痴。然后直到他失去价值那一刻,我在柳泫茫然失措的眼中,方才逐渐发觉,在从前被王爷操纵控制的柳泫,对于王爷的攫取索求竟是那样的甘之如饴。
再没有利用价值了,王爷究竟会不会如从前一样待他呢?......从此后不敢任性,从此后不敢顽皮,要乖乖听话,否则,失去价值又不懂逢迎不知进退不听话的男宠,随时都会被遗弃。
他一直都在害怕,害怕王爷会遗弃他。因此那夜分明疲倦得要昏死过去,也不敢要求停止欢爱,因此王爷要他易容换面,刻意在他脸上留下狰狞伤痕,他也不敢拒绝。
他藏了莫飞歧,骗了王爷,王爷让他在屋中照顾脸上的伤,他却又为了莫飞歧跳窗跑了出来。一条欺瞒,一条抗命,不是大罪,可偏偏都是最伤彼此信任的错失。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如今再伤了信任,那究竟还剩下什么?......柳泫惨白的脸中,我可以清晰看到这些局促与担忧。可为了莫飞歧,他又是气血上头,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侍书侍墨都被柳泫的话惊呆了。柳泫的声音很是惶惑哀伤,纵然不明白柳泫担忧局促的是什么,光听他的口气,也足以让人察觉到他的茫然无措。
王爷一直冷森森的眸光,在此番话之后,也禁不住稍稍敛去几分冷意。
这一短暂的沉默,仿似漫天风雪都在瞬间窒息了。
莫飞歧错愕怔忡地再次扭头望着柳泫,眼中的桀骜终于淡淡散去,半晌才沙哑着声音说道:"适才我在你房中躲了那么长时间,此刻再说出那人的名字,你认为王爷会相信么?"他低下头,顿了顿,又开口道,"......你如此处境,若王爷再迁怒误会你,你--你怎么办?"
莫飞歧这话说得倒是奇怪,柳泫怔怔看着他,显然也有些迷惑。
王爷示意若水将莫飞歧带回来,若水动作已尽量轻柔,将莫飞歧放在王爷脚边时,浑身是血的莫飞歧仍旧颇为吃痛地皱紧了眉头。
"你若说的是实话,本王自然信你。"华丽低沉的声音,带着王爷独特的气韵,已颇有些宽容恩赦的意思,"说吧。"
柳泫睁大眼睛看着莫飞歧,惟恐他再咬着那人名字不放,耽误了自己。莫飞歧被柳泫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半晌方才缓缓开口道:"--是薛冷。"
"薛冷"两个字一吐出,柳泫立时脸色一僵。
无怪莫飞歧先前死都不肯说。
薛冷是颜知心腹这件事,早已不是秘密,若莫飞歧一口咬定薛冷画王府地图给他,事情必然查到颜知将军头上。柳泫陷害若水的事到如今还不到两个月,王爷若再疑心柳泫与莫飞歧窜供陷害颜知将军,那柳泫可就麻烦了。
连柳泫利用湛岚陷害若水这样的事,莫飞歧居然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不得不说柳泫与莫飞歧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你认识他?"王爷道。
莫飞歧缓缓摇头,道:"不认识。今天下午他来找我,说,明天午时我们就会被问斩。问我想不想死。"他停了停,继续说道,"他说他可以救我出去,但我必须替他做一件事。"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一件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在莫飞歧身上,连侍书侍墨也不例外。
"他画给我王府的地图,让我记熟。然后给我这个--"自他怀中摸出的,赫然是一支玉色温润的玉簪。
我看了王爷一眼,俯身将玉簪接了过来,触手一片温热,却是莫飞歧的体温。侍墨将灯笼提到我身边,借着柔和的烛火,我仔细端详着那支玉簪,明显是男子佩用的,簪身浮雕着游龙,做工甚为精致,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凑近嗅了嗅,隐隐带着一股血腥气--是莫飞歧身上的吧?
莫飞歧道:"他让我从秋水涧潜入王府,找到墨竹居后的澜水井,然后,把玉簪捏碎放进去......"
居然连澜水井都知道?!澜水井就在墨竹居小厨房旁边,历来厨房用水都是用那口井,捏碎玉簪放进井中,是何居心已不言而喻了。想也不想便取出一颗千叶百草丹,捏碎后沾雪涂在玉簪之上,那温润白皙的玉色,瞬间就变得乌黑一片,自然是剧毒!
王爷看了我手中乌黑的玉簪一眼,淡淡问道:"侍卫说你曾绕到煮墨阁,最后才来到墨竹居--既然去了煮墨阁,澜水井就在附近,你没发现?"
莫飞歧嘲讽一笑,眼中又逐渐浮起那股少年桀骜,仰面道:"丈夫杀人,不屑宵小手段--何况,王爷若死,惊燕必乱。"
"你既不是来下毒的,逃出来何不远走高飞,偏偏要自投罗网?"
"王爷既要杀我,天下之大,怎会有我容身之处?此番前来,原本就是自投罗网,敢以一死请王爷留心身边小人。"他最后又是自嘲一笑,道,"临死之前,原本想再见柳帅一面。不想恰好在柳帅房中被王爷撞见,想做个壮烈尽忠之人,也畏缩不敢了。"
明白看得出莫飞歧眼中的情意,柳泫痴恋上王爷,这莫飞歧竟是一心一意爱上柳泫了。如此轻而易举就摊出自己对柳泫的情感,也不怕王爷犯忌之下更加不饶他,想来确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柳泫瞪直眼睛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爷默然不语,忽然朝侍书吩咐道:"去提桶水来。"
侍书遵命匆匆而去。
"--这个人,本王还给你。"王爷指着莫飞歧,望向柳泫,"这是最后一个。你若再为旁人脑子进水违逆本王,本王不会如此轻易卖你情面。"
突如其来的一道赦令,让柳泫既惊且喜,立即翻身拜倒,不住叩谢。
王爷冷冷道:"抬头。本王有话问你。"
柳泫从命抬起头来,王爷目光犀利如刃,他清澈的眸色立即有些闪避。
"他分明藏在你房中,本王却一直等到他走出簪花间再擒他,你知道本王是为了什么?"
"......王爷、是顾忌柳泫脸上的伤。"
"本王警告过你,不许你走出簪花间,给你这道命令,又是为了什么?"
柳泫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爷的目光越发冷厉,柳泫再不敢与他对视,猛地俯下身去,哀求道,"我知错了!"
显然王爷不仅仅是要他认错那么简单,厉声逼道:"说!"
提灯侍立在王爷身畔的侍墨吓得浑身一颤,颇为畏惧地向**了过来。
柳泫也禁不住微微有些颤抖,嗫嚅说道:"......王爷还、还是顾忌泫儿脸上的伤......"
"原来你知道本王是顾忌你脸上的伤?"王爷冷冷一笑,道:"委婉护你不从,警告你不听,你这样子,算不算给脸不要脸呢?--恩?!"
被王爷如此疾言厉色呵斥,柳泫登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王爷指指身侧一块空地,柳泫颇有些畏惧地起身,在王爷指定的空地跪了下来。
王爷倒是熟悉我的习惯,伸手便自我腰间抽出了软剑,"铮"一声在空中抖直,指向柳泫。没感到王爷一点杀气,因此并不着急。莫飞歧却不知道王爷想法,见柳泫一动不动跪在剑下,惊然跃起欲阻止王爷,却在瞬间被若水制服。
片片落下的是柳泫脸上包裹的纱布。纱布下,已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凭着并不糟糕的目力,可以清晰看见柳泫脸上还未愈合的细小创口,右额上刻意雕琢而出的那道伤痕,更是狰狞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