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看见过炽天如此迅速地穿上衣服下床离开我。那个不见了的人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重要到连那个人的存在都不让我知道。是怕我抓住他的弱点借机伤害他麽?──也许吧,如果外祖母要我这麽做,我大概会的。
懒洋洋又躺了一会儿,我才起身。喜芽不在,或许也跑去找那位小少爷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外头的嘈杂被掩上的门扉所隔绝,静静的空气中只有我一个人。
忽然,门被悄悄推开了──"你就是那个新夫人?"
我回头一看,是个穿著华贵、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外头满世界在找的该不就是他吧?他偷偷跑出来,只是为了看看我这个"夫人"吗?我几乎要笑出来。
"那你也算是我娘罗?"
他的话让我有些吃惊,我原来不曾想到过炽天是个有孩子的人,没想到这位小少爷是他的骨肉。
"桐姐姐说我的新娘亲是个很美很美的人,比她还要漂亮,所以我想来看看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想这回我是真的笑了,在这孩子的言语中我终於找到了答案,那就是:人们关注的果然只有我这张脸。
"桐姐姐说得没错,你果然好美。"
他看了我半晌,又说道,"你不会说话麽?桐姐姐没说过你是哑巴。"
我蹲下身与他平视,微笑著,"外头的人都在找你。"
"你会说话呀,害我以为你说不了话呢。"孩子似乎放心了,"他们都很没用的,说什麽我不能来找你,还不是被我三下两下给甩掉了?"
"你爹也去找你了。"我没猜错,他果然害怕他的父亲,当我提到这件事时,他的肩头瑟缩了一下。"所以回去吧,别让别人为你担心。"
"他们才不会担心我!"孩子忽然发起脾气,双手握紧成拳头,表情很激动。"他们才不是担心我,他们怕我离开,这样徽家堡就没有继承人了!"
他认为他们只关心他的身份?那我看到炽天的担忧的表情是什麽?这孩子......我摇了摇头......他太不知足了。
"别说这个了,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孩子兴致勃勃将我拉出房间。许久没有出房门了,只觉得外头的阳光好刺眼。
我任凭孩子拉著走。他很机灵,躲开了许多人的视线,平平安安将我拉到了一座古旧的建筑前。
"就是这里。"
展现在我眼前的是被历史所淹没的老宅子,斑驳的红墙和生锈的铁门都告诉我它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
"这里是..."
"是徽家堡的禁地哦。"孩子天真的语气里难掩他这个年龄的好奇。在孩子看来,大人们越是禁止他们做的他们越是有兴趣想试试看。他们从不考虑这样做会有什麽後果。
"既然是禁地,我们就不该来。"
"怕什麽?被发现顶多就是关在屋子里不准出去。"
我笑了笑,他显然不知道身边的人对他有多好。如果,他们真的不关心他这个人,怎麽可能用这麽轻微的惩罚抵偿他叛逆的行为?
"咦?里面有人?我进去看看..."
没有及时拦住他,任他推开铁门钻了进去。我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守在门外。毕竟这里是徽家堡的禁区,我站在门外已经是很失礼的举动了,要不是孩子还在里头,我应该在第一时刻转身就走的。
然而,就在我等候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没曾想会看到的人从门内出来。
"小绿,你怎麽会在这里?"
小绿也大吃一惊,她著急地向我比划著,解释她是不小心闯进来的。
"这里既然是徽家堡的禁地,以後就不要来了,万一被他们发现也是百口莫辩。你快走吧,路上小心别被人看到了。"
小绿点点头,急急忙忙离开。
我目送小绿远去,这才放下心来。堡里的人恐怕没人对小绿说过这里是禁地,那不就意味著如果我和小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进入禁地,他们就可以随意处罚我们了麽?在徽家堡我们果然是不受欢迎的人,怨不得他们千方百计要对付我们。
我叹了口气,实在不愿意和他们交恶。然而现实如此,我又无可奈何,唯有忍。
"啊~~~~"
听见门内一声惊叫,好像是那孩子的声音,於是我也顾不得那麽多了,推开门闯了进去。"怎麽了?是受伤了麽?"我急急寻到那孩子,孩子呆愣愣看著满地的碎片。
"我把一只瓷盏给打碎了。"孩子含著泪抬头看我,"怎麽办?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那只盏很好看,我拿著玩的时候没握稳..."
我叹息,孩子只有做错事的时候才会显出他害怕惩罚的脆弱一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好了,别哭,少了一只盏别人不会发现的。我们这就出去,下次可别再来了。"
孩子点点头,我便牵著孩子的手走出门。外头的太阳好像越来越厉害了,晒得我头好昏。
"嗯..."孩子嗫嚅著。
低下头,我向孩子微笑著,"你想说什麽?"
"从没有人这麽牵过我的手...你是个好娘亲..."
我一怔,接著便笑起来。从没有人这麽说过我呢。好娘亲?不知为什麽,我的心竟然被这孩子的一句话感动著。
阳光好像不那麽刺眼了呢......
"小少爷,你怎麽跑到这里来了?......夫...夫人?"
迎面而来的汉子,好像是六全吧......我脸上的血色一定在那刻褪得一干二净,因为我好像已经看到了将要在我身上施与的惩罚......
大厅里站满了人。平时我常见的和不常见的人聚集一堂,就为了看我如何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辩解。这时候本不应该笑的,但是在这麽严肃又阴森的地方看到这麽多人,我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向上微微翘起。
这里是徽家堡的议事堂。我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只是没想到今天来的原因却是因为他们要审问我为何要到禁地去。
炽天坐在上首的座位上,表情依然是那样似笑非笑,好像我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影响到他。大厅里,小王爷、桐姑娘、六全、喜芽都在,甚至连小绿都远远站在一边。徽家堡的仆役们都站在厅外看著。他们无非是想看我会受到什麽样的处罚吧。想到此处,我的笑意更深了。
"主子,我已经检查过了,除了一只盏被打碎之外,没有缺损什麽。"
"那麽是谁进去把盏打破的呢?"小王爷不紧不慢地说著。他这麽喜欢凑热闹,想必这场景一定很符合他的口味。
真是奇怪,我是就要接受惩罚的人,为什麽在最初的慌乱之後现在反而如此平静?
"是..."
"是我。"在孩子不知所措的眼神中,我淡然地将罪名揽上身。我也曾进过那个禁地,横竖是要受罚,两人受罚不如我一个人来,况且,这不就是他们乐於见到的情况麽?"是我,他并没有进去,我让他留在外头了。"
炽天继而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喜芽,"你不曾告诉过夫人那里是禁地?"这句话虽是用问的,可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炽天的语气有多麽肯定。喜芽当然也听得很真切,她的脸开始泛白[自由自在]。
看喜芽那副神情,我不禁长长叹了口气──罢了,既然难免受罚,又何必把个丫鬟拖下水?"你冤枉她了,她对我说过,那里是禁地不能去。"
我这话一出口,只见十几道目光同时定在我脸上。但我已无力探究这些目光中究竟包含了怎样的深意。好累,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为什麽要去禁地?"
我抬头,迎向炽天,他紧紧盯著我,好像我的回答真有那麽重要似的。
"就当我好奇,行吗?"我几乎是以哀求的态度在答他的话。
不要再追究别的了,就让我一个人承担一切,不行吗?不行吗?!
我和他的目光胶著著,最终是炽天妥协,"来人──把夫人带去思过堂思过!"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思过?!我不是擅闯徽家堡的禁地了麽?只得到思过这麽轻微的处罚?还是,炽天另有打算?
我被带到思过堂,走进大堂,门在我身後落了锁。不知道要被锁几天......我轻叹著想。
思过堂果然是思过的好地方,大堂里空荡荡什麽都没有,没有桌椅,没有摆设,有的只是青石板在阳光从唯一一扇天窗中射进来所发出的微弱的光芒。
屋子里很冷,寒气似乎从四面八方向我涌过来,冷得我直打颤。可以预见,到了晚上会更冷,而我又没有可以御寒的东西。
原来,这就是"思过"的真正含义......不过,这种处罚对我来说还是太轻了。也许炽天是念在我是初犯,不能做的太过火,下次说不定就没这麽好的运气了。只是,希望徽家堡的禁忌千万别太多才好。
好累,我站了有很久了吧。过了多少时辰了呢?我抬头想从天窗那里看看太阳的位置,然而阳光还是那麽刺眼。算了,长久以来,时间对我就没有什麽意义。
尽管青石板寒气逼人,我还是因为腿脚酸痛倚靠著门扉慢慢坐了下来。
好冷......冰冷的触感之後,就是全身的热量仿佛被吸走般慢慢消失。不知还能撑多久......正昏昏欲睡时,门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敲击声──"娘,你在麽?听到的话应个声......"
是那孩子?
"我在,你怎麽来了?"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他好像在呜咽。
"不要哭了,你是男孩子,别动不动就哭。"
"娘,我去求爹把你放出来好不好?"
"别傻了,他当著那麽多人的面说要罚我,把我放了,如何向手底下的人交代?"更何况,我根本不认为他会放了我。"不要说这个了。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我叫徽品乐,桐姐姐都叫我乐儿。"
"品乐啊,真是好名字。"我不禁微笑起来。能快快乐乐品味人生,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娘,你怎麽了?声音变得有气无力..."
"没事,我很好。"我强自振作起精神,将软下的身子往上提了提。"你爹知道你来这里麽?"
"我不知道。"
"快回去吧,免得他们找不到你又闹翻天了。"
"我要呆在这里。"
"回去吧,一直在这里不累吗?可是,我好想休息一下。"
"娘是累了吗?那,晚上我来送饭。娘就好好休息...我走了..."
我听见孩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松了一口气。他再留在这里,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力气和他继续说话。
"咳、咳..."
肺部隐隐作痛,那是寒气侵入的征兆。
这情形让我的记忆重新回到起九岁前最後一次走出苏家大门的时候。
记得是一个冬天大雪纷飞的晚上,比来到傲雪山庄那时更加寒冷。尽管身上穿著皮袄,却仍觉得冰冷刺骨的北风透过层层衣服刺激著皮肤。
我在雪地上慢慢前行,一脚深一脚浅。雪很厚实,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踏出一步。幼小的身躯几乎要被雪给埋起来,却还是坚持著往前走。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苏家这个鬼地方,到杭州去找母亲。
我不知道杭州在哪里,但是只要下了山,我想总有办法到达杭州。只是,要在苏家发现我逃走之前下山才行。我握紧拳头,挣扎在雪地里头。
可是,周围变得越来越冷了。没有月亮,我仅靠雪地反射出的微弱光线来辨别方向,四周的风呼啸著好像某种猛兽发出的咆哮。我很害怕一个人呆在这茫茫雪原中,总觉得黑暗里会突然跳出一只面目可憎的鬼来把我拖进林子里。就算是没有鬼怪,遇见什麽野兽我也只能是死路一条。然而,怎麽死都比死在傲雪山庄好。
"咳、咳咳..."我开始咳嗽,浑身上下被冻得已经没了知觉,两条腿像被灌了铅般难以动弹。好累、好冷...意识开始模糊。我终於让自己倒在雪地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冻醒过来。雪在我身上积起薄薄一层。
努力撑起身子之後,我发现不远处有个人影,一动不动盯著我瞧。
那张蜡黄的老脸属於一个叫"忠顺"的看门人。
我绝望了,直到看门人走近我,一言不发拉著我的手把我带回傲雪山庄。
大厅里,外祖母和姨妈、表姐们围坐在暖暖和和的火炉前,冷眼看我站在大厅外的前院里。地上覆盖著厚厚的积雪,直埋到我的膝盖。
"骨气倒不小,还知道要逃跑!"姨妈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老太君,他胆子这麽大,不如叫他站在这里站一晚上好了。"凝霜的脸看起来也好遥远。
"那就让他站在这里好好思过。"
外祖母在白夫人的搀扶下走进内堂,姨妈和表姐们幸灾乐祸地看我最後一眼也离开了我的视线。我孤零零站在雪地中,衣服已经被雪打湿了,冰冷的雪水从脖颈滑下。我的周围空无一人,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似乎连下雪的声音都听得到。
但是,我听到的却是自己的牙齿上下颤抖的声响。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真的站一个晚上。当我从混沌中醒来,看到的是老太君冷冽地听著大夫说话。"小姐的肺冻伤得很严重,以後怕是不能再受寒了,不然有性命之虞,即使是夏天也不能让她穿得太少。尤其是冬天,最好不要出门。对了,屋子里多摆些火盆吧。"
从那天起,冬天就是我最害怕的季节。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糟糕,咳得越来越厉害了。
我勉强伸出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丝,努力保持头脑清醒。
我不能睡,不能睡,一睡过去,大概就醒不过来了...还没见到母亲呢......时间过了多久呢?太阳从窗口消失了,天色已经黑下来。我还要被关上多久呢?炽天...要是他看见我这副模样还会喜欢我麽?
"咳咳..."喉头又是一股腥甜,我赶忙用手捂住。"咳咳咳、咳咳..."
"娘,爹同意把你放出来了。"
外头响起乐儿的声音。接著,锁被打开,一抹瘦小的身影直扑进我的怀抱。"娘,爹同意把你放出来了,你看,爹就在门外,他来接你..."快乐的声音嘎然而止,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乐儿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娘,你怎麽了?你怎麽在吐血?爹...爹..."
我原想伸手安慰乐儿说我没事,但下一刻却被抱进一具炽热的怀抱。那麽熟悉的气息,不是炽天麽?我抬头看他的脸,朦胧中似乎看到他的脸上有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表情──好像在深深恐惧著什麽?为什麽要害怕呢?你在害怕什麽?还是你在担心我?
我伸出手,终於碰触到炽天的脸庞。我似乎摸到了什麽温热的液体──炽天流泪了?!"别哭..."别哭,炽天应该是和眼泪无缘的。所以,炽天,你别哭。
七、成全
很痛......每呼吸一次肺都像被针刺一样疼痛,疼得恨不得就此昏过去。但是,我必须保持清醒,因为我知道一旦昏过去对我而言便意味著死亡。
朦胧中,似乎有许多人在我身边慌乱地奔忙著。小王爷似乎来过了,桐姑娘也似乎来过了,乐儿赖在我身边不肯走,终於还是被拉开了。唯一始终在我身边,紧紧握著我的手好像要把生命的力量全部传递给我的人,是炽天。我能感觉到他熟悉的气息包围著我,让我觉得很安心。
然而,当我稍稍恢复些许意识,炽天却不在我身边。眼皮重得睁不开,不过已经能听到屋子里的动静了。
"还没有醒过来吗?"
是萦桐姑娘。
"嗯。"另一个是喜芽。"虽然大夫说没事了,可是到现在还没醒。"
"已经两天了吧,再不醒,炽天恐怕要急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