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进宫 一夜无度,放纵后的疲惫脱力,需要长长的一天睡眠来补足.所以当次日一早,封儿拍门报说有客来访时,李少情忍不住发火:\"什么客?就说我没空,让他明日再死过来.\"他吼完,又送给门外侍立的仆人一个枕头.
封儿接住扔来的枕头,无奈地苦笑说,\"我的公子爷,我已经这么说过了,可左公子说有要紧事,晚了就来不及了,您真不去见见他?\"
李少情从被吵醒的恼怒中慢慢恢复过来:\"行了,让他等等,我马上就去.\"
打发走了封儿,李少情又有些想睡,无奈又不能睡,微一耽搁,边上已有人踹他,应解语的声音从被窝中传来:\"鸣玉没要事不会这么早来,你快去.\"李少情拉下他蒙头的被子:\"他能有什么事?不如咱们一起去.昨日太累,今日咱们四个人一起聚聚,我不去管那些帐了.\"应解语拉回被子,转个身继续睡.
李少情见他脸色苍黄,双眼有些肿,也不忍心再催,自己起来,梳洗打扮过后,打着哈欠去见左鸣玉.
左鸣玉等了很久,一个人,在厅堂里踱来踱去,似乎焦躁不安.李少情没见红夜,微微纳闷,左鸣雨见了他,却眼里发光,抢走几步,一把抓紧他手.
李少情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
左鸣玉的喉结上下滚动,似乎下了极大决心,才说:\"少情,我来求你了.\"李少情心里又一跳:\"红夜出事了?\"左鸣玉摇摇头,\"红夜\"两字,是寒冬里的火炉,让他情不自禁留恋的温暖.
红夜,红夜,他在心里叫着他的名字,看着李少情的眼,颤得更厉害了:\"他没出事,是我.少情,我爹他,战死了.\"
李少情无语,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左鸣玉告诉他,又是为了什么?脑子里自然浮现的,是昨天应解语告诉他的话,要是李自成的军队进了城,他的爹,也会死吧?
\"少情,\"左鸣玉凄惶的,有点像孩子,\"我家里人昨日找过我了,他们------找我谈了很久------\"他加重力量握住李少情的手,\"我已经决定了:参加京营兵,和李自成拼个鱼死网破.\"
李少情不能相信,本能的,他训斥他:\"你疯了!为父报仇,就要不顾性命?你家里人都是些什么脑袋,他们怎么跟你说的?\"左鸣玉说出决定,倒稍许镇静下来:\"不是他们的意思,是我自己,觉得是时候,该做些什么了.\"
\"你这是以卵击石,你爹都死在他手里,你管什么用?\"李少情不理左鸣玉受伤的神情,\"你也不想想:你若死了,红夜将来怎么办?\"忽然,他顿住了,有些艰涩,有些恼火,狠狠盯住左鸣玉,\"你今日来,不会想把红夜托付给我吧?\"
左鸣玉点点头,李少情募的甩脱他手,愤怒地说:\"我不答应.\"
左鸣玉说:\"少情,难怪你生气.我自己也不大明白,自己怎么会选择走这一步的.昨天,我被我几个哥哥叫回去,我以为又是那些话,叫我浪子回头的,一路上都在想怎么反驳他们,怎么顺利逃走,怎么保护红夜;可到家了,看到我爹的尸首,就那样躺在地上,我真是震住了.周围一圈人,有他的部属,也有他的家人,可没几人在哭.我娘拉我过去,对我说:明朝眼看是不保了,她和我几个哥哥已经收拾好了行礼,城一破,他们就走.能走就走,能跑多远跑多远,决不留在这里给流贼作臣子.她说她以后不能再照顾我,我的事,她已不怪了、随我去了,但她能忍红夜,不能忍一个背节的儿子.她让我好自为知.
\"少情,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看着我爹的尸首,只是一个劲儿地想:\'就这么完了?就这么完了?\'我爹一生,马上鞍上,为保明朝平安,几乎没过过几个太平日子.以前我看不起他,觉得他愚忠,现在我仍这么认为,可我不再无动于衷了.我爹追求了一生的事,不能就这么完了.我知道自己是在找死,就算死也好,我要搏一搏,不能就这么放手,让李贼得逞了.\"
左鸣玉完全镇静下来了:\"以前是我爹养着我,他不顾性命地杀敌,我却在这里用着他的血汗钱,恃才傲物,看不起他,惹他生气、伤心.这些全是债,逃不了,也不能逃.今日就是还债的日子,只是------红夜------\"
提到这个名,他眼里又动摇起来,\"少情,算我求你.这孩子,依赖我惯了,他,他------\"咽喉如滞,他说不下去了.
李少情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没有告诉左鸣玉,他一早,就投靠李自成了,是不想引起他不必要的恐慌,还是怕触乱自己内心的禁忌,他分不清.他没错,一点没错,在动乱的时代,他正在寻求一种最适宜的生存方式.可为什么,听了左鸣玉的话,他会不自禁地羡慕、甚至妒忌呢?
他们都是自己朝代的叛逆者,但原来,他们叛逆的,并没有消失,只是沉甸,刮过一阵风,尘沙摇晃,被背叛的,又显现出来.对明朝的忠诚、对统治者的忠诚、童年时打下的桎梏,是轻易甩脱不了的桎梏,那一时,看着是魔鬼,避之不及;这一时,却像是美梦,诱惑着人走近她,仿佛回归一个古老的家园.
\"你想好了?\"李少情低声问.
左鸣玉咬着唇,点点头.
李少情上前,一把抱住他,咬着牙,低着头,给出他的保证:\"你放心去,红夜有我和小语照顾.\"左鸣玉用力回抱他,头一次,李少情在他面前有了一层内疚,仿佛背叛了他的信任.
左鸣玉用力拍拍李少情的肩,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李少情在他背后眯着眼送他,阳光太刺眼,原来左鸣玉,也会有这种绝诀的姿态.他以前为了红夜,背叛了家人,背叛了礼教;现在却又为了他所憎恨的礼教中最深沉的坚持,背叛了红夜,背叛了爱情.走也好,回也好,两袖挥挥,他同样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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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夜起得很早，穿得严严的，他去胡同口等左鸣玉。
左鸣玉昨日被家人叫走后，就没回来过。红夜大了几岁，对自己和左鸣玉的情形，已不再懵懵懂懂，他知道左鸣玉家里人反对他和自己在一起，因为他的畸形的身体，那是他的羞耻，他天生要背负的罪，他从小为此自卑，甘心忍受别人对他的不公和虐待，只有左鸣玉，同情他，喜爱他，他的缺陷，在他眼里，也是与众不同的珍宝。为了他这样一个畸形人，他不惜与家人决裂。
红夜长大了，许多事情，在他眼前多年，他渐渐看得清楚了。他明白，左鸣玉为了他，放弃的是什么。
左鸣玉很早就是他生活的中心，是他要仰起头、心甘情愿、热切讨好的人，现在更是他心中的神佛，他的一句话，就是他必须遵从的圣旨。
然而，还是有区别。
红夜搓着手，跺着脚，跳来跳去抵抗着严寒。呼吸还是有白雾，红夜觉得好玩，用力呼了几口，伸手去描绘他们的形状，手在白雾中，仿佛登了仙境，红夜得意了，继续呼，继续抓。直到看到棉衣里露出一截手腕，腕上一个紫印，他才突然的，收回了手，拢在衣袖里。
红夜的脸涨得通红。那印子是左鸣玉留的，他和他亲热，早成了习惯，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意识到了呢？
红夜蹲下，将脸埋在腿中。对了，这就是区别。想到神佛，他会尊敬地膜拜；想到左鸣玉，他却无可抑制地心跳。他已无法自在地和他嘻闹，他甚至开始躲他，一切，好像都不对劲了。
红夜心里很乱，又甜甜的，直等到马蹄声入耳，他才惊醒过来。
一匹马，一个人，见了他停下，打听左鸣玉住处，没问完，又狐疑地打量起红夜来，是红夜熟悉的眼光：好奇、又冷漠。“你是红夜吧？”
红夜点点头，有些害怕地瑟缩着。
那人满意了，告诉他，他家公子参加了京营兵，暂时不能回来，让他去李园住几天。“李少情公子，你认得的吧？”
红夜又点点头，但更不敢去了。他记得有一次，也是这么个骑马的人，对他说左鸣玉朋友邀他去，他去了，结果被左良玉软禁起来。
看到他的犹豫，那人也不急，只让他收拾收拾，待会有人接他走，他只是个报信的。
红夜躲在红尘小筑中，不时跑到门口，从门缝中张望骑马的人。他应该请他进来坐么？说些什么呢？红夜不知道，他有些沮丧，他什么也不会。忽然想到左鸣玉，又兴奋起来。
他怎么会参加京营兵？
他想不通，但觉得好玩，忽然有了个主意：他去找他。他一定大吃一惊吧。
带着孩子气的恶作剧心思，他匆忙找来了那唯一一个，又老又聋的仆人。“我去找鸣玉哥哥了！”他在她耳边喊。“什么？”她仍听不见。红夜指指自己，又指指门口，老妇懂了，很不满意：“天这么冷，外头有什么好逛的，一个个都野。去去去，最好都别回来。”
红夜不理老妇的唠叨，一个人，从后门溜走了。
京营兵是什么？京营兵在哪儿？红夜只模模糊糊的，有个概念。今日街上格外热闹，不少孩子聚在一起，玩弄着烟火，气氛好像过年。很多人手里拿着家伙。在有些不安的喜庆气氛中穿梭来去，这些人里，有当兵的，也有老百姓。
红夜不敢问人，随着路上遇到的一队老百姓，走了一阵，到了彰义门前。
那队百姓开始嚷嚷，要守城的放弃守城，开了城门，放他们的明主进来。官兵半真半假地推拒。一个百姓手中锄头不小心磕碰了一位官兵的额头，那人火了，两人打起来，好像正邪双方的代表，各执一词，争斗不下。
红夜见了那么多穿官服的，心里一亮，想左鸣玉也许在里面。几步跑到城楼下，又不好意思张口问。倒是几个守城的，看了他一眼，就问：“王公公的人么？”红夜糊里糊涂“嗯”了几声，就爽快地被带上城楼去了。
红夜眼珠子乱转，新鲜事物不断收进眼底，他又兴奋，又害怕。
忽然一声炮响，城内的争执喧哗，顿时消失。人人心头自危：难道李自成等不及，要开炮攻城了？
红夜大着胆子往下看，好大的排场。彰义门外，平地多出了一千多个土丘，每个土丘上，蹲着一尊大炮，黑嘘嘘的洞口，像只只含敌意的眼睛，死死盯着城楼。大炮后面，是黑压压的军队，军队分开两边，中央一把座椅，端坐着一个人，面目模糊不清，身影却很是高大，红旗手站在他身边，只要他一个动作，城内城外，顷刻间便血肉横飞。
刚才的炮声后，有人大声念着什么：“守城的军民人等听着，我大顺军兵将如云，大炮千尊，已将京城团团围定，水泄不通。进城之后，只杀贪官，不杀百姓------”
这是第几次念了？红夜却是第一次听见，觉得好玩。他不大明白正在发生的事，只觉像戏，一出大排场的戏，人人都演得鼎真。
王承恩的手，已悄悄移近了大炮，只要点燃一尊，就表明了立场，城里的人为了自保，非拼命迎敌不可。可惜他老了，动作迟钝了，手还没够着炮，就被边上一兵士抢先抓了他手腕，夺过了火。
“公公，你干什么？”
王承恩恨了，他忍了他们太久，不能再忍了，他甩开他手，尖声地发威：“干什么？小兔崽子你不长眼么？公公我要发炮，轰死那逆贼！”
“公公三思，可别害了我们啊。”那人一点没被他吓住，反而苦口婆心劝起他来。周围一众人，见王承恩眼红了，怕他一时冲动，赔上他们许多命，都上来劝解，围了他个水泄不通。
王承恩心里恨极了，真想痛骂他们一顿，又不敢，狗急了也会跳墙，逼他们，只怕更逼出反心来，这城门，就关不住了。可这么耗着，又怎么样呢？总不是个长久之计。
老人颤抖着下巴，为自己的无能，深深恨着。
红夜没看到左鸣玉，见没人理他，就又下了城楼。百姓们聚得更多了，各闹各的，冷不防一个声音越众而出：“磨蹭什么？快快开了城门，迎闯王进来。再拖，闯王就要硬攻了，到时大家难逃一死！”
最后一句道出民众心声，命是最重要的，何必捐给明朝、那个让他们失望透顶的朝廷？有人领了头，大夥儿前仆后继着，抢去开城门。官兵拦不住，也不想拦。
红夜见这么多人涌过来，很害怕。他太弱小了，挡不住他们的潮流，不想摔倒在地，被他们踩伤、踩死，只好转个身，和他们一处走。耳边嗡嗡嗡，是这样那样的喊声。
“------那儿打的怎样了？”
“死了一大半了。”
“不，听说没死几个，大多降了，正顶着大顺旗号反攻我们呢！”
“城郊巡逻的都换成大顺兵了，这大势去了，保命要紧。”------
红夜头昏脑涨，然后“轰”的一声，城门似乎打开了，人群的流动凝滞了，接着，一小股人开始往回跑，大吼着：“城门开了！城门开了！”一半是他们的杰作，语气却听不出喜悦、悲哀、或是恐惧。
人人都那么兴奋，乱喊乱叫，红夜只觉自己也受了感染，快发疯了，他也张口喊，他喊的是：“鸣玉哥哥，快来救救我！”他的声音被集体的声音吸收掉了，他胸中空荡荡的，有些无措，晃动的人头、尖利的喊声，他想离开这儿，他一心只想离开这儿。
不知怎样离开的，喘了几口大气，他惊觉自己一身冷汗，手脚发软。
鸣玉哥哥，你在哪儿？他不想恶作剧了，只想快点找到他，抓住他，两人一起回红尘小筑。外边的世界太乱、太疯狂了，他不喜欢，一点也不。
可街上很多人，就是没有左鸣玉。
忽然，他的眼睛被一队伤兵吸引住了。其中一个，血污了半边脸，一只眼睛被戳瞎了，身上衣服也被血泡过一般，另外两三个人抬着他，他因为颠簸而痛苦地喘着气。
“段哥哥！”红夜记得这个人，他和左鸣玉曾在李园见过他几次。
段惜云快断气了。小伙子觉得自己上了当，什么都赔上了，命也赔上了，却换不来一次显显身手的机会。他的战友，把他卖了。他想保护的人，原来早改了旗帜，反怪他后知后觉，阻了他们的道。他战到了最后一刻，却没有欢呼，没有喝彩，以前他在台上随意几个跟头，还能搏来满堂彩呢，这回豁出了命，换来的却只有白眼和嘲笑。
奇怪的是，他也不难过。或许他要死了，心先沉了，意识半失，情感半失，难过不起来了。
模糊中似乎有人叫他，是谁呢？听不见了，没力气猜，眼中一幕幕晃过的，是他少年时学艺的情景：下腰、踢腿、分腿------一样样，花样真多，总学不完，他一个偷懒，父亲就拿尺打他。他可是个男孩子，他父亲就这样扒了他裤子当众打他屁股，他难堪地哭了。可如今想来，那些日子竟是甜的，忍不住想，又怕想多了，又不甜了。
红夜跑到段惜云身边，他却闭着眼，始终不理他。一个抬他的人突然放下他，几人一起，大哭起来。
红夜很害怕，问他们：“他怎么了？”
他们很凶地吼他：“他死了，你看不见么？滚远点！”
红夜怕极了，一转身，跑得远远的。死了，死了，死了是什么？是永远离开了么？他是兵，被敌人打死了；那左鸣玉呢？会不会也死了？
红夜大哭起来，声音这么响，吓了他自己一跳，他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可没人在意他的失措。闯王快进城了，这消息长了翅膀，绕城一圈，家家户户都拿出准备已久的鞭炮，在大门外摆设了香案，案上供着黄纸牌位，上面让会写几个字的人写了：“大顺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红夜流着泪经过，他们只当他晦气，不时有强壮的大汉冲出来赶他，红夜吓得满街跑，哭也不敢哭，只一声一声抽泣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