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童话————碧连
碧连  发于:2008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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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就走了。"张宁怕被投诉,连忙拖起闵晓晨,一迭声地说著"对不起",快步向物业公司办公楼的方向走去。
秦渌铭望著两人远去的背影,不知怎麽搞的,一下子联想起几天前遇到的那个男孩,从他们的身上能明明白白感受到生存的压力,这是他所没有经历过的,确是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
"老爸,能做你的儿子,我还挺幸运。"自言自语地打开大门,宽大空荡的客厅时髦而奢华,他放下公文包,四处静悄悄的,连自己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没有家的气息,没有家的温馨,豪宅和简屋又有什麽区别呢。
"看来真是到娶老婆的时候了。"秦渌铭揉揉酸胀的太阳穴,苦笑著倒在身後的沙发上。

004
狭小的阁楼,除了床是单独摆放着的,其余的家具和日常用品只能象搭积木般的,层层叠起。
闵晓晨爬上方凳,从五斗橱顶取下一个暗绿色的,四角已磨得发白的旧塑料箱,小心地将它放在吱吱作响的木地板上,轻轻吹口气,细细的灰尘扬起,在夕阳的余辉下肆意飞舞。
他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仿若看见当年那个瘦弱的身影,拖着这个小小的行李箱走出福利院的大门,孤单而迷惘的样子。
闵晓晨是个孤儿,确切地说,是个弃婴,出生后还未满月,便从街角的垃圾桶边送进了儿童福利院。
自从懂事起,就时刻被教导,他们这样的人是依靠社会和别人的恩惠才能活下来,有饭吃、有书念。
小的时候,他也象所有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一样,每天晚上对着窗外的星星祈祷,但愿明天就能和新爸爸、新妈妈一起,一家三口手牵手迈出那扇沉沉的铁门。
可惜无数的明天过后,这个梦想却始终没能实现。
初中毕业,他进入一所普通的职校,上高中、读大学,这种对他而言根本就是空中楼阁的事,闵晓晨想都没有想过。如何学好一门技术,能在这个大城市生存下去,才是最现实的问题。
等过完十八周岁的生日,他终于可以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福利院。
走的那天,太阳火辣辣的当头照着,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热得发慌,他一个人矗在门口,脑子里空荡荡的。
就这样傻傻楞了十几分钟后,闵晓晨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路没再回头地走到几公里外的车站,赶往早已落实好的工作单位。
也就在那天,他遇见了林震。
已经是下班时分,原先还算安静的弄堂变得嘈杂起来,邻居间热络的招呼声,自行车警示的响铃声,收音机宏亮的唱戏声......,还伴着"劈啪"的爆锅声和葱油的香味,一股脑地传进屋内,让闵晓晨从恍惚中醒过来。
他开始动手收拾起房间中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放进打开的箱子里。
那件绿色的格纹衬衫,是去年过年,趁百货商店大减价的时候买的,还记得当时排了老长的队结帐,期间犹豫好几次想要放回去,他对着林震嘟囔:"300多块,太贵啦!"阿震笑着说:"就买了吧,你穿着很好看,我喜欢。"
黑色NOKIA的手机,这个林震最奢侈的用品,是同居第一个月的纪念日时他送的,"阿震,你以后过节回河北打电话不方便,要把它带上,就算在家里,也能每天向我早请示、晚汇报,记住了吗?"
林震看着他先是不语,然后温柔地拉过他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象无声却坚定的誓言。
床头用三夹板做成的矮柜上,零散落着三、四册自学考的教科书和笔记本,还是林震出事前一晚堆放的样子,差不多已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了,他却始终不敢动,或许在潜意识里认定,一旦收起这些书本,他的阿震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就要搬离曾经共同拥有的家,闵晓晨咬住嘴唇,有些颤抖地伸出手,慢慢整理起来。
当他捧着站起身时,夹在书中的一张相片飘落在地。
两个年轻的男人,并排立在外滩的护拦前,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浦江水和高楼林立的金融区,他们微微笑着,眼中,是如蓝天一般清澈的欣悦和舒畅。
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行李箱,在合上盖子的刹那,闵晓晨的胸口猛地收紧,勒得肋骨发疼,心中象埋了根刺,嵌在血管中。
他半蹲的身体一下跪倒在地,双手拽紧毛衣的前襟,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而用力地喘息。

又是半夜,秦渌铭瞅着几步之外瘦瘦高高的人影,哑然失笑。
他这个新业主什么时候尊贵到要物业24小时的贴身服务?!
这一次,年轻的维修工倒没有趴在排水道旁,而是打着手电筒,对牢他的房子上上下下探照。
"闵--晓晨"他试探地喊一声,"今天,不会又需要检修管道吧?!"
当那个留给他深刻印象的威严声音在背后响起时,闵晓晨诧异地转过身,连电筒都忘了关闭,刺眼的光束射在秦渌铭的脸上,害得他赶紧抬手遮挡,狼狈地象被拘讯的嫌犯。
"啊?...... 对不起,先生!"闵晓晨反应过来,立即切断电源,诚恳地道歉,"您还记得我的名字?"
秦渌铭点点头,坦然地说:"我对于行踪可疑的人,一向是过目不忘的。"
闵晓晨的脸"腾"地涨得通红,幸好有夜色的掩映,才使得难堪和尴尬不易被察觉。
"今天我值晚班,刚收到3号业主的报修,说是中央空调出了问题。可我跑来一看,好象根本没人在家。"他轻声解释道。
"确实没人在家。因为3号的业主是我,而且只有我一个人住。"秦渌铭盯着他越垂越低的头和有点窘迫的姿态,忍不住又加上句逗弄的话,"此时此刻,主人正站在外面和人谈话,你说家里能有人吗?"
"糟糕,肯定是听错了。"闵晓晨暗中埋怨起自己的心不在焉,"对不起,先生,我大概搞错了。"
"好象你每回遇见我都要说对不起啊,"秦渌铭很是笃悠地说,"两次行踪可疑,两次被抓,百分之百的被捕率。"
"对不起!"闵晓晨对于他善意的嘲侃一时不知该如何响应,只能又重复了这三个字。
秦渌铭看他满怀歉意地鞠一躬,背起工具包匆匆离去的样子,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005
冬至过后,黑夜便来得早了,才过7点,全城便华灯齐放,从45楼的落地窗向外望去,整条商业街璀璨夺目,犹如晶莹的玉带,蜿蜒缚结在钢筋水泥的盔甲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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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渌铭站在窗前看着夜景,忽而不想再为身后的卷宗卖命,于是随手拨了通内线电话:
"亚伦,一起去喝酒吧!"
"恩?现在?为什么?"清亮的声音带着不解。
"后天何萦要回来了,趁此之前再享受一下难得的自由。"
"原来是酱紫啊,哦----"故意拖长的尾音假装孩子气,秦渌铭立刻损他一句:"明天上庭你就这样对公诉人讲话,保证他拜倒投降。"
大楼背后的那座酒吧一向是城中时尚男女聚会的宝地,人气旺得不行,即使坐在VIP包厢内,喧哗的嘈杂声还是不绝于耳。
秦渌铭挑挑眉,"市中心难道就找不出个安静喝酒的地方吗?"
管亚伦飘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要安静,你回家不就得了!一个人喝酒,要多安静有多安静,还不用付开瓶费、服务费、小姐费呢。"
一旁的李明侠也跟着边倒酒边搭腔,"是啊,泡PUB图的就是闹猛,有一种我是生活在人群中的踏实感。这个城市实在太大,一个人待得时间久了,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活着呢!"
"前一秒还在抱怨说今天开了三个庭,累得都快趴下的人,现在辄起闹猛来倒很起劲嘛。"
"噢呦,说起来真是尴尬得一塌糊涂,"李明侠飞快变脸,瞬时换作祥林嫂状,"两个庭都在中城区,全是自诉案,而且还是同一个助审,就是我上次说的那个同班同学。结果,一个撤诉、一个败诉,走的时候我连招呼都不好意思和他打。"
"中城区?"秦渌铭心中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那个法律援助的案子今天开庭?"
"是的。"李明侠灌口酒,忿忿地吐槽,"这场官司输,是在意料之中的,毕竟现在还是权大于法嘛。可对方也未免太嚣张了,说什么敬酒不吃吃罚酒、外地民工不识抬举,告到高院也没有用,死了白死之类的话---真让人冒火!"他不满地捶着玻璃桌,"遇到这种人渣,原告也只能认倒霉,我看他气得快要哭了。"
"算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又不是第一天遇到这种事。"秦渌铭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原告是同事?"他脑中条件反射地浮现出那双粗糙而宽大的手。
"被撞的叫林震,河北农村的,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什么都不懂,我弄了份全权委托书快递给他们签字,所有的事都交给同事处理了。"
"这些外来打工的都挺团结,我听说,还有什么类似于同乡会的组织啊。"管亚伦插话道。
"不过,这个男的可不是河北人啊。我看他填的材料上写着出生地就在这儿,而且本地话说得很标准,没有外地口音,估计只是要好的同事吧。人斯斯文文的,倒是很讲义气啊。" 李明侠感慨道。
"喂,秦大律师,你什么时候对法律援助案那么上心?我以为你的正义感老早被磨掉了呢!"管亚伦笑咪咪地戳他一句。
秦渌铭没有答话,他端着酒杯,似乎出了神。
几瓶GELLEVER下肚后,李明侠撑不下去了,他醉熏熏地起身,"我先走,你们继续啊。从国外回来的酒量就是不一样。"
管亚伦笑着推他一把,"去!说得我们好象天天逛夜店似的,又不是好色大叔。"

临近午夜,PUB逐渐安静下来,高声喧哗都改成窃窃私语。
"渌铭,我又收到情书了。老规矩,你帮我摆平。" 管亚伦歪着脑袋,象问大人要糖果的小孩,撒娇地说。
"啊?你有完没完啊,那个男人从英国追到香港,还不死心?"
"谁说是他?!暗恋我的人能从这排到大门口!" 管亚伦斜斜睨着他,"就你不知道我的好!"
"这次是哪个?" 秦渌铭早已习惯了某人的桃花媚眼,"难道这里也开始盛行HOMO?"
像是被捅到软肋了,管亚伦的肩丧气地垮下来,"比英国的变态大叔还难弄,是现在跟着我的实习生。搞什么搞呀,他爸可是我家老头子的战友啊,你说我怎么办好??根本不好意思开口嘛。"
秦渌铭看着那张愁眉苦恼的脸,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他口中的实习生的情形,大笑起来,"是叫李熠的吧?他给你写情书?就他那个少女样?怎么着也应该看上我啊?!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弱,能搞出什么花样?哈哈~~~~"
"你、很、过、分、哦!!" 管亚伦故意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表示愤慨。
"好好,我道歉。"秦渌铭正色道,"再一次问你,到底对男人有没有兴趣?"
管亚伦瞪着他,"除你之外,对别的男人都没有兴趣,满意了?"
秦渌铭不理会对方的挑衅,随性地伸手捏捏他的脸颊,轻快地说,"算你行,我认输。帮你摆平到底,行吗,我的大少爷?!......走吧,很晚了。"
管亚伦顺势轻轻把头放在宽阔的肩膀上,嘴角隐隐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这个一根筋的男人,永远把他的话当成玩笑,真是--气人......

酒,确实是有点喝多了。秦渌铭一坐进出租车,便感觉头发涨、发痛,他靠进椅背,开始闭目养神。
"先生?先生?"
"啊?"
"您的目的地到了。"司机略微转过头说道。
"这里?......是哪里?"还处于恍惚状态的秦渌铭一边掏着钱包,一边疑惑道。
"是侧门。刚才大门口的保安说,12点之后出租车正门不能进了,只有侧门可以开进来一段。"
"哦。"打开车门,凛冽的北风迎面而来,昏沉沉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
寂静而寒冷的深夜,秦渌铭一个人默默沿着沥青面的小道前行,身旁灯光点点的好象是物业公司的办公楼,为孤独的路人带来了些许温暖。
路的尽头现出一片暗影绰约的树林,小林子的另一边,就是别墅区域。
秦渌铭走进树林里的石子路,两侧的树木随着风发出一阵阵隐约的哗啦声,还有--还有,低低地哭泣声?
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屏气聆听,果真是有人在哭泣,很低、很微、很压抑,像是男人的声音。
他循着走前几步,朦胧中似乎有人影蜷缩在树下。
很奇怪,他竟然感到眼熟,却又想不起来。
离得近了,才听清楚混在抽泣中唤着的人名,--阿震??怎么也似听说过?
秦渌铭猛地甩甩头,别人在这里伤心流泪,关他什么事啊?!稳了稳气息,便大踏步地离去。


006
春节长假之前的几周,事务所愈发显得繁忙。
从一大早,秦渌铭和管亚伦就忙着接待客户公司的法务主管们,连气都没时间喘,心中不约而同地把"擅离职守""逃"到美国度蜜月的另一个合伙人--林锦骂个够本。
"闵先生,你真的确定要上诉?"李明侠的嗓门有点大,口气也有点急,"这种摆明了要输的官司你还要再打?"
好不容易腾出个空挡可以休息片刻,偏偏会客区又有人来访,让人不得安静。
"李律师,我想过了,人不能白死,我还是要讨回公道。"坚定的声音听来耳熟,秦渌铭起身朝对话的双方走去。
"闵晓晨先生,我看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二审也是要花钱的,算算值不值得。" 李明侠仍然想打消对方执拗于上诉的念头。
秦渌铭静静站在两人视线的死角。
原来,他就是闵晓晨。
脑海中,夜色下瘦弱单薄的维修工,和大门口清秀忧郁的男孩子,身影重重交叠起来。
怪不得总有种相识的奇异感,难得的巧合啊!
"林震......阿震?" 秦渌铭念叨着,眼角一跳。
醉酒夜归的晚上,林子里那个压抑的哭泣声不自觉地回闪,......莫非,也是他?
"这个案子就转给我吧!"
突如其来的话语象颗巨石,砸中了互不退让的两个男人,会客区内瞬间鸦雀无声,四只眼睛楞楞地瞪着悠然自若的始作俑者。
"JACKY,这个法律援助的案子,我负责来做代理人,你把卷宗整理好,尽快给我。"
秦渌铭的嗓音还是附着金属质感的冰冷,然而此刻听在闵晓晨的耳朵里,却是说不出的温暖,"就概率而言,二审还是有50%--不输的把握。"
"秦--秦先生?"
"老板?"
双方同时开口,一个惊诧,一个疑惑。
"你认出我来了?"他走到闵晓晨面前,微笑着说,"我们老是在黑暗中碰面,可以算黑道中人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3号楼的秦渌铭律师。"
闵晓晨微微张开嘴,一副不敢相信自己竟有如此好运气的模样。
"案子的事,希望你对我有信心。"
秦渌铭主动握住对方的手,如料想中无异,掌心布满厚实的老茧,并且由于紧张而浸润了汗水,湿湿的,凉凉的。
"闵先生,"管亚伦不知什么时候也安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悠悠然说道,"你出门可以买彩票了。秦律师接法律援助的案子,回国后还是头一遭呢。"
闵晓晨投向秦渌铭的眼眸中,溢满了感激。
管亚伦冷冷望着他们,心中莫明的不快,"渌铭,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对当事人这么亲切热忱呢,千年难逢哦。闵先生是不是烧过高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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