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童话————碧连
碧连  发于:2008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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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里的童话

001
得到林震出事的消息时,他正在业主家的浴室里帮着疏通下水道。
腰间别的对讲机混着杂音,嗡嗡地响起:"052,052,请速回工程部,速回!"
"收到,我正在1号楼3201室,现在还走不开。"他直起身,湿嗒嗒的手胡乱在工作裤上抹了两三下,抽出机器,皱起眉头,业主可是衣食父母,再大的事情也只能放一边。
"闵晓晨,你......"指挥部的人通常都只会叫编号,可这次怎么搞的,居然直呼他的名字,而且,还吞吞吐吐的,他的左眼皮突然跳了起来,"那你完成工作后,马上去仁东医院,林震在急救室,被车撞伤了。"
手上的对讲机应声落地,破裂开来。他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任何话。
"师傅,师傅......" 3201室的年轻夫妇看他不对劲,有些紧张地唤道。
"哦,对不起!" 闵晓晨苍白着脸,一边弯腰捡起散落的机器零件,一边轻声道歉。
"师傅,你是不是有急事啊?要不,你先去吧。"他们好心地建议。
"不用了,反正还有一点点就能做好了。"他蹲下身,继续泡在浴缸里,伸手掏挖卡在出水口的头发、毛巾絮、水泥颗粒......
几年后,闵晓晨回想起来,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能镇定地干完活,换好衣服,甚至都没有叫出租车,而是挤在下班高峰的公交车上,去的医院。
大医院的急诊厅,吵的像是菜市场,走道里人来人往,四边人声鼎沸。闵晓晨茫然地立在门口,看着神情紧张的医生、护士忙不停地穿行,不知何去何从。
"晓晨,你才到啊?"胳膊猛地被人拽住,他疑惑地扭过头,和林震同属保安部的张宁正气急败坏地瞪住他。
"林震,他......" 虽然只有三个字,但闵晓晨却是很费力地才说出口。
张宁没有答话,拖起他就往抢救室走。
"医生,"张宁在搭满病床的房间里环视了一圈,没有找到刚刚还插满各种导管,昏迷在床的人,一下惊恐了起来,他慌乱地随手拦住一个穿白大褂的,急切地追问,"那个躺在角落的男人,叫林震,车祸进来的,准备要动手术的,到哪里去了?"
"你是谁?他的家属吗?"闵晓晨盯着表情严肃的医生,看样子,张宁问对了人。他的心,忽而毫无预警地向下坠落。
"我们是他的同事。" 张宁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也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那你们赶紧通知他的家人,立即来办死亡证明,尸体送去太平间了,还有医疗费的结算......"
............
一瞬间,泪水划过惨白的脸,闵晓晨死死抓住张宁的衣袖,不让自己跌倒下去。
"晓晨、晓晨!!"张宁的喊叫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不清。
之后,闵晓晨整个人象在梦游似的,恍恍惚惚地跟着张宁,七转八转地到了医院的深处。昏暗的走廊寂静得可怕,推开尽头的铁门,蓦然闪出的白晃晃的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房间中央停放着几张狭窄的床,上面盖满白色的被单。前方带路的护工停在了左面第一张铁床边,掀开了单子,闵晓晨看他嘴唇懦动着,耳朵里却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阿震,"低低的呼唤,轻柔得象洁白的羽毛拂过面颊,他挣开环住自己的双臂,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张扭曲变形的脸。
闵晓晨定在了茫茫的白色旁,俯下身,目光痴痴缠缠,"阿震,刚才在公交车上,我想,晚上给你弄点什么好吃的呢?最近遇到开学,为了弟弟们的学费,你都连着吃了一个多星期的馒头和菜汤,肯定是体力不支才会被车撞倒的。"
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抚上毫无生气的额头,一寸寸地往下摩挲,仿佛躺着的那个人不是死去,而只是睡着了,"阿震,是不是我再怎么做,你也不会醒来了?我连你最后一眼也没有见到,这就是命吗,阿震?这是命啊......"
没有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只是暗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回荡在空旷的室内。
张宁悲伤地望着眼前颤动的瘦弱肩膀,胸口象被巨石压着,越来越沉,渐渐地喘不过气来......


002
"警官,你的话......是什麽意思?"闵晓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麽变成我们全责了?不是说,对方是酒後驾车吗?"交警队大楼的中央空调温度开得很高,他却感到一阵阵的发冷。
"谁和你说对方酒後驾车的?!"隔著深色的大理石桌面,那个中年警官紧绷著脸,厉声反问道。
"是......事故当天,在现场处理的警察说的呀。"闵晓晨有些著急,身体不自禁地往前倾,稍微探过了桌子。
"你干什麽?!"警官伸手推他一把,一脸的不满,"有话好好说!我再讲一遍,你听好了,对方声明,是你们闯红灯,清楚了吗?!"
"阿震?......他闯红灯?"闵晓晨瞪大眼睛,"不可能的......怎麽可能呢......"他喃喃自语著,双手在身前反复绞动。
警官看著眼前有些失魂落魄的年轻人,口气稍稍缓了下来,"这个闯红灯嘛,对方还有证人呢。就算去打官司,你们也肯定是输的。林震?被撞的那个,是叫林震吧,来打工的?"
闵晓晨机械地点点头。
"23岁?还很年轻,确实挺可怜的。既然人死不能复生,对方也很有诚意协商解决,在交通法规规定的赔偿标准上,再加10%,你们就签字拿钱,算是结案了吧。"
"拿钱?结案?"闵晓晨不解地望著他,"他们给钱,我们拿钱,就算结案?"
"是啊!交通事故麽就是这样啊!恩,至於金额,......我看看──15万,包括精神赔偿,总共15万元。"警官随手翻了翻薄薄的卷宗,"象你们打工的,起码要干上十年才存得到吧,这价钱算是不错的了。"
闵晓晨忽然站起来,声音不大却明显可见怒气,"15万元......真的是笔大数目啊,我们这种贱命,哪值得了那麽多的钱?!他酒後开车撞死人,竟然可以轻飘飘地一笔抹去,还信口雌黄地说别人闯红灯该死。有钱了不起吗?有钱就能为所欲为,把穷人当蚂蚁踩吗?我不信,世上就没有说公道的地方?这场官司,我打定了!"
在警官的目瞪口呆中,他挺直身板,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虽已夜半,天空还是蒙蒙亮的,星星淹没在城市的灯红酒绿里,无处可寻。
闵晓晨缩在硬硬的木板床上,了无睡意。
逼仄的阁楼,冬冷夏热的,原先两人能互相拥抱著取暖,如今,却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要熬过阴湿漫长的冬季......他闭上眼睛,失去恋人的哀伤溢满心头。

这座大城市,果然是金钱搭起来的地方,跑了一下午的律师事务所,竟然没有哪家肯接他的案子,推搪的口吻如出一辙,像是商量好似的,"对不起,我们是合夥制的,如果你无法按规定支付律师费,这个案子不能接收。"
"那要多少律师费?"闵晓晨鼓起勇气说,"2000元,够不够啊?"
"我看,你还是去找司法部门,请求法律援助吧。"没有人正面回答他,所有的,都是一笑而过。
"法律援助?行得通吗?"闵晓晨愁眉不展,一颗心悬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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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伦铭律师事务所是新晋崛起的明星所,接连在几个欧盟反倾销诉讼案上的出色表现,使它名声大噪,而三名留学回国的合夥人,也成了炙手可热的业界精英。
早上八点,位於市中心的高级商务楼还是静悄悄的,秦渌铭走出电梯,一眼瞥见事务所紧闭的玻璃门口,蹲坐著一个男人。
他低著头,有些发黄的头发半长不短的,垂到颈窝。墨绿的羽绒服裹著削瘦的身形,面料上的颜色已经洗得斑驳,显出点破旧的样子。
听见硬底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咚咚"声,男人抬起了头。
"不对,应该是──男孩,"秦渌铭在心里暗暗纠正先前的错误印象。
他的脸小小的,眉宇间隐约透出忧郁,还带著些和年少青涩不相称的沧桑。
"请问,你找谁?"秦渌铭问得礼貌而疏淡。
闵晓晨慌张地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我找李律师。"见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还是一付严谨防备的样子,他又轻轻补了句,"是法律援助中心让我来找他的。"
秦渌铭锐利的目光落在他由於紧张,而贴著裤缝微微揉搓的手上,肤色暗沈,骨骼也有点大,特别是手指中间的关节突出,与他清秀的面容相去甚远,看得出,是一双受到生活压力和磨练的手。
"你先进来。"修长的手指飞速地在密码键盘上移动了一圈,电子锁应声而开。
秦渌铭自若地走到标著自己名字的黑胡桃木门前、立定,将背脊对住忐忑不安的人,"你在会客区等他吧。"低沈的嗓音附著金属的质感,冰冷冷的,没有一丝热度。
"谢谢您,先生!"闵晓晨识趣地找了个角落里的椅子坐下,把自己藏在郁郁葱葱的巴西灌木後。


003
秦渌铭虽然握著话筒,可心思却集中在面前的笔电上。
──这个王总的话真不是一般的多,而且说了老半天,还在外围绕著圈,一点关键问题都没触及。
"咳,王总,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和助理现在就到你这里来一次,请把今年度的财务报表和与对方往来的文件、传真、电子邮件等材料都备好,我们坐下来,仔仔细细研究一遍,怎麽样?"他找了个时机,切断那端的喋喋不休。
"好啊,好啊,那最好了,有秦律师亲自把关,我就放心喽。"对方倒是很欣喜的接受提议,一点也没感受到某人的不耐烦。
秦渌铭挂断电话後,稍微整理一下卷宗,便抓起椅被上的外套,推门而出。
"JACKY呢?"看见秘书小姐走过来,他问了一声。
"李律师好象在接待当事人。"
"嗯?......哦!"他忽然想起来,一清早的那个男孩,说是来找李明侠的。
"秦律师,要我帮你去叫他吗?"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成。"
事务所的商谈室是整幢大楼中仅有的几间阳光房之一,墙壁和屋顶都由透明的落地玻璃围起来,冬日里太阳温柔地洒进来,有股令人安心的暖意。
秦渌铭走到门口,正碰到李明侠送客出来。
"那就这样吧,等收到开庭通知後,我们再约时间。"
男孩用力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眸中满是信任和感激,"谢谢你,李律师,我先走了。"
秦渌铭站在门口摆放的巴西灌木的一侧,双手环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著他恭敬地鞠躬道别,手中紧紧攥住一张薄薄的名片,像是得了什麽宝贝似的。
男孩低头快步从他身边擦过,丝毫没有觉察到关注的目光。

"JACKY,又轮到我们所接法律援助案子了?"在去客户公司的路上,秦渌铭发现自己对那个神情忧郁的男孩有点好奇,随口和助理聊起来。
"是啊,一圈转下来还挺快的。"
"究竟是穷人太多,还是打官司太贵?!"秦渌铭调侃道。
"不贵,我们赚什麽啊?还要买房子讨老婆呢。"李明侠笑著回答,"好象这句话应该你来说哦,你是老板啊。"
"这次是什麽样的案子?"
"交通赔偿的,"李明侠收起笑容,颇为无奈地说,"其实案情挺简单,可对方做了手脚,不仅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证人,而且对於原有的醉酒度测试的记录,警方也含糊搪塞、不肯提供。"
"哦?"
"卷宗我是前几天就收到了,一看对方的名字,我就明白这官司基本没法打赢。被撞死的,是个物业公司的保安,河北来的农民工。而肇事的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中城区区长的侄子,"李明侠耸耸肩,"地头蛇,太子爷,还有什麽好搞的。要不是他的同事,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个男的,一副坚决要打官司的样子,我早就劝他撤诉、拿钱走人算了。"
秦渌铭嘲讽地摇摇头。
──实事求是?公正公平?恐怕只有在教科书的字里行间才能找到吧,现实社会永远是不公平,甚至残酷的,"反正是援助的案子,输了也没什麽关系,还是把精力集中到手头的CASE上。"他淡淡的说。

夜色中,闵晓晨借著昏暗的路灯,蹲在别墅区域後侧的绿地上,找寻掩映在草丛中,业主报修的青石板。
"晓晨,你搬回来好吗?"张宁跟在他身旁,一边帮忙,一边劝说道,"那间屋子条件不怎麽样,房租还不便宜呢。原来阿震在,你们住外面图个自在方便。可现在他已经......,哎,你就回公司宿舍吧,又能节约开支,又能相互有照应,对不?"
闵晓晨没有答话,头垂得很低,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似乎对张宁的话无动於衷,只是手无意识拽著脚边草根的举动,泄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晓晨?"
"那间屋子,我和阿震住了差不多两年,在我的心中,它就是我的家。"闵晓晨的声音不太稳,"虽然很小、很破,可我知足了。我没有啥大的愿望,只是想和阿震平平淡淡地走下去,有个我们自己的家,就这样生活著。可惜连这点小小的愿望,老天爷都不让我实现。"
"晓晨,别再哭......"
"我的眼泪流得够多、已经哭不动了。"闵晓晨抬起头,果然,面颊干干的,"我想明白了,为情神伤、悲痛欲绝,那是有钱人才能做的事,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是啊。"
"我会搬回来的,过两天吧。"
说完,闵晓晨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纹,像是要让好朋友放心似的。
可张宁看在眼里,只觉得凄凉和酸楚。
"对啊,官司的事怎麽样了?"
"噢──找到了。"闵晓晨终於摸索到出问题的那块青石板,他掏出工作裤大口袋里的工具,轻轻击打起来,"法律援助中心派的那个律师事务所好象很有名,又大又气派。指定的李律师也很客气,挺能干的样子,现在就等法院开庭。"
"那太好了,你也算这半个月的苦没白费,白天的活没时间做,还要半夜赶工。"

秦渌铭从出租车上下来,看了眼手表,都快要十二点了。
最近接的两个案子,当事人全属於又缠又搞型,弄得他每天深更半夜才能回家,简直要担心自己是否会过劳死了。
说到回家,他几天前才搬来的这幢别墅,是如长辈一般的兄长作为订婚礼物送给他的。
其实相比之下,他还是习惯公寓房,总觉得豪华的别墅太张扬,可女友偏是个从小到大长在大花园里的千金小姐,只能随她的喜好,住到所谓的富人区。
恩?是他眼花了,怎麽自家的後门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蹲在一起?
秦渌铭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你们是谁?在干什麽?"
他的声音低沈、浑厚,很有威慑力。
闵晓晨和张宁吓了一大跳,赶紧转身站起来,"对不起,我们是物业的,正在检修管道。"
"物业?半夜检修管道?"秦渌铭沈著脸,等待他们的解释。
"我们真的是物业的,"闵晓晨赶紧抓住胸前的银色名牌,靠近高大的身影,急切地说明,"白天来不及都检修完。"
黯淡的月光下,秦渌铭眯起眼,瞥见名牌上刻著:"工程部,闵晓晨",可对方的容貌却看得不甚清晰,"那也不能大半夜的来干活,别人不要休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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