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不愿这副臭皮囊脏污了母亲的房间才又挺了过来,又或是现在的我脸皮愈加厚了,早没那么容易死了?
蜷缩着,便如儿时一般,安静的哭,因怕打扰浅眠的母亲。
最后一次了。我静静想着,这是最后一次,无论怎样,今生今世绝不再哭了。
抑或,除出作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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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是夜,怕眼睛过于红肿被人看出端倪,强自抑住不再哭泣,因不知是否有人监视所以没有点灯,只能呆坐于地静候天明。
慢慢的,在一片黑暗中,心绪平静下来。商梓周用尽手段也没能令我现出真身,现在怎这般简单就露了白?
是因为回到家,熟悉的景致令我的防备之心稍减,所以才这般不堪吧。
天蒙蒙亮时,心情彻底平复,不再患得患失。又在期待什么呢,徒增烦恼不说,还凭的叫人笑话。
这时才有余裕环顾母亲的房间。是打扫过了,但以我这奸人的挑剔目光,还是瞧出了临时抱佛脚的迹象。约摸是听到我回来了,才急急收拾。一直以来都是由我亲自动手,十几年下来,早对每一个布置熟记于心,当然可以看出打扫之人的粗疏。更何况,还少了几样略为贵重的摆设。
人走茶凉,人去楼空。
在家中地位若何,只看这班仆从便知晓了,再没比他们更擅察颜观色之徒了,哪个受宠,哪个被冷置,他们瞧得再真没有。
小倾没身孕前虽也受宠,但终比不得我这‘亲生儿子',现在有了喜,再加上我的离家出走,此时便成了这个家里的重中之中,这班狗苟蝇营的东西自然也就面目大变了。
小倾。该拿你怎么办?区展清一死,商梓周就会带兵马前来围剿,到时兵荒马乱,刀剑无眼,可不能保证你无事。
本来是打算在乱起前把你送至安全地方的,但现在--你却怀了区展清的孩子。
该怎么办呢,还是照计划保护你?可是,那人的孩子也就同样保得了性命。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无德无能,又没好心到要照顾仇人的孩子的地步,且至怕二三十年后被人寻了来报他的杀父之仇,那才得不偿失了。必须早断早了,再不能犹豫。
杀?
不太好,整件事本不关小倾什么,那样娟秀的女子如母亲般被卷进这纷乱之地已是苦了,我又怎能再生杀心?
不杀?
谁能保证她不会恨我杀了她未出世孩子的父亲?哪个又能保证她与区展清的孩子不会向我报复?
突然怔住,倏的出了一身冷汗,我怎么会这么想?那可是小倾呀,这世上仅有的两个我最惦念的女子之一,我竟然在想要不要杀她?!
不知怎的,今日一瞧,也许是因为胖了些,小倾看起来又不大像母亲了,记忆中的母亲永远是薄薄的腰身,雪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眸,如云的秀发,从未有过如此刻的小倾那般珠圆玉润,体态丰硕的模样,虽然都很美,但母亲的是如瑶池仙子般不染尘灰的美,而小倾是一种可以启及的常世之美,而人,最最想要的却正是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如此,便......杀?
若为了不必在一切结束后永远愧对于活着的小倾的话,那么就转为带着惆怅怀念死了的小倾吧。
明日得要找个理由出去走走,和萧雪飞碰面,想法子把他带进来。
后面的事,要一步步开始进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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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第二日一早便被叫去询问离家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本来是打算说明萧雪飞对我并无恶意,甚而还救了我。不过,到最后我还是变了主意,并未替萧雪飞撇清,只说一开始是跟萧雪飞在一起,但很快被掳走,后来再没见过。
而之所以能逃出来是因为不会武功,软禁我的人看守不严才找到机会。在回来的路上又遇到强盗等等,大致说了逃出来的地方,且不说区展清信不信,就算他派了人去寻那地方也非得十几日才能得到消息,到时一切也就结束了。
至于没有帮萧洗脱冤枉,是深思熟虑了一番,也是我一直在算计着的事:就算替父报仇天经地义,但因为牵扯到母亲的名节及所受的那些侮辱,是决不能让人知道区展清并非我亲生父亲的:断断不许再有任何事任何人给母亲带来丝毫伤害。
可不说的话,一旦大仇得报,在外人看来势必变成我乃弑杀亲父大逆不道之徒,到时人人得而诛之可就麻烦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一切都推到萧雪飞头上,有着之前区展清广下武林贴追拿萧雪飞的前因,出现被逼无奈的萧雪飞深入虎穴杀死区展清的后果也就不意外了。
所以,我没按照事先决定的去做,也因此,在我和萧雪飞约定的五日之期一过,他应该会按捺不住前来找我。--之所以定为五日,也是为了与商梓周两相呼应,给他带士兵前来围剿的功夫。
五日之后,我没去赴约,以萧雪飞的为人,想来应该会光明正大的从前门闯进来,到时肯定会弄得帮里大乱,我则趁乱把商梓周给我的药下到区展清身上,再躲藏起来。萧雪飞见不到我,肯定会与区展清起争执,进而动手,到时区展清药性发作,萧雪飞便会是凶手。就算真有什么人察觉不对,此时商梓周的人马早已围住了暖阳帮,再跑不出去一只活物。
再又细想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我便如从前一般,耽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乖做那个恭顺有礼,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有些读书人闷气的区慕慈。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已把你最想要的给了你,萧雪飞啊萧雪飞,你可莫要让我失望。
如是过了三天,区展清忙于帮中事务,无暇顾及我,旁人当然也不好来询问我什么,我自怡然自得过我的日子,时而读书练字,时而吟风咏月,倒也过得惬意。连我自己也愈发佩服自己了,竟能如此不动生色与仇人共处一室,连眉毛也不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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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第四日,老天爷突然变了脸,一改前些日子的和和顺顺,忽然变得天空阴霾,乌云密布,白天也似黑夜,又再炎热了起来。看样子像是要下雨,可却一丝雨水也未落下,天空中的黑云越积越多,层层迭迭,间或在厚厚的云层下透出几次闪光,远看便似无数条银龙在云后翻滚游走。飞禽走兽也都齐齐的静了下来,不再闻鸟鸣狗吠,天地间一片沉寂,仿佛都在等着什么事发生似的。
对此,人人称奇,有人说这是老天爷要显灵了,对此说法,帮中人大多一笑置之,毕竟武林中人不比无知村农,还是有些胆子的。大多数人认为这是在憋一场大雨。不过因为担心田地的损失,区展清一早就安排人手去协助佃户筑高田垄修葺屋顶,他自己也去四处巡视了。
仆从们也小心翼翼的把贵重的东西收拾起来了,区展清一直没有回来,属下送信回来说今天住村人家中,以便真有什么事时也好就近有个照应。
晚上,愈来愈燥热,直把人闷得想大喊几声,可又热得没力气。在江南即便下雨也不过是温吞吞软绵绵,大多是斜风细雨不须归,何尝有过现在这等阵势?下人们也都蔫蔫的,管家张兆福虽然训诉了不少人,可也不管事。后来还是小倾开口让没什么事的人都提早回去休息,只留些仆婢应唤就好。众人哗的散去,各自回房休息。
我也感到非常不适,即使只穿里衣席地而卧,仍然觉得有如在蒸笼上烤,一呼一吸都燎起胸腹间的烦闷,只得不停的喝冰镇酸梅汤,连晚饭也没吃。根本无法入睡,酸梅汤很快便喝完,半夜时终于熬不住了,想着人再拿些来,可下人们大都休息去了,唤了几次也没人应声,最后只得自己去取。
走出院门,仰首望天,黑墨墨的天幕上几乎不见星光,月亮也时隐时现,院落间满是阴影,森森重重,似有无数不知名的东西潜伏其中,蠢蠢欲动,迫不及待要择人而噬了。
慢慢腾腾穿过廊间,守卫的帮众也少了许多,这种时候,便是身体强壮的人恐怕也觉难过,合着没什么事,帮主不在,主母又发了话,也就分批去休息了。
"口令!"不远处传出一声轻喝,我抬头看向对面的廊檐下,两名巡夜守卫截住一名高瘦的男子盘问,那男子背对我这边,看不到面孔,只觉有些熟稔。我穿着软鞋,又是慢慢走来,再加上天空乌云密布,廊下更是昏暗,所以他们没有发现我在这边。
"天中有日。"高瘦男子沉声回答,我一怔,这声音--
"人间自暖。这位兄弟看着有些面生,在哪位堂主手下吃饭?"守卫声音缓下来,随口问道。
"小弟我刚调进宅子里来,以前是在外堂混的。"
萧雪飞!他怎么提前来了?而且还化装成暖阳帮的帮众!眼看着他们说了几句话就各走各了,得赶紧叫住萧雪飞,他不知道我的住处,要是一通乱找,被人察觉的话,岂非坏了我的打算?
正准备出声叫住萧雪飞,我又生生顿住。
他如何得知帮中的口令?这口令一天一换,他又是怎么探听到的?随即我又释然,抓个人问问也就知道了。可只是这一滞,萧雪飞便转过廊角看不见了。我赶忙快步追去,转过弯,只看到他的衣角闪过。又不能大声唤,只能闷了头跟上去。
再穿过一个月形拱门,我猝然停步。往前只有一条路了。
那边--是小倾的住处吧?看他走得那般疾,想来应该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可是--
犹豫着,我缓步向那边走去。开始刮起风了,带来些凉意,吹动草木沙沙作响,我的脚步声也被掩住了。天上的黑云又开始滚动,一层层扑上来,不停吞吐着,很快就结成了一片,接着却又不动了。
并未走去院门,而是绕到后窗,几间屋子都没有点灯,我又轻轻走前几步,怕被月光将影子映上后窗便贴了墙坐下来,一蹭一挨来到窗下,正听到小倾压得极低的声音问道:"你担心区慕慈,怕我害他对不对?"
一阵沉默。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就会办到。一旦他对老头子下手,帮中必然大乱,内宅重要的地方全换上了我的人,黑青两堂堂主接应,我爹的人也早已蜇伏在外,待我们控制了暖阳帮,又有什么人敢不听我这未亡人的命令?先将区慕慈关起来,之后再给你机会救他走。到时海阔天空,想去什么地方就是你的事了。"
萧雪飞带着寒意的声音冷冷响起:"我怎知你会否遵守约定?"
"咄!你也一样抓着我的把柄不是吗?若我反悔,你便当众把老头子的裤子扒了,让人知道他早已不能人道,自然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来路不明。就算区慕慈死了,我也一样得陪葬。"
刚刚似乎凝滞了的黑云再次翻滚起来,间中闪光霍霍。我握紧拳头,狠狠咬住嘴唇以强迫自己不要颤抖,无论怎样也决不能发出半分声音!
一声低低的媚笑,接着是衣覆轻响:"更何况,你是我孩子的爹,我怎么能骗你?"
"那是你对我下了药。"仍然是冷若冰霜的声音,却隐约听到些微无力。
"可如果不是我在回娘家的路上救了你,你早就被人逮到交给区展清处置了,何况,我更把处子之身交付于你,你还有什么不满?"
"......区展清就没说什么?"
"他敢说什么?‘我老婆给人睡了,还怀了孩子,因为我没有男人那话,做不成男人?'他该比任何人都小心我才是。"一阵低低的嘻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做了太监的,区慕慈一点也不像他,八成也不是什么正路货。"
"住嘴。"
"我知道你疼他,我不说他就是了。你可也别后悔来扯我后腿,要知道他对我可比对他老子还要上心,他前几日回来时看我的眼神你是没瞧见。要是惹急了我把什么都告诉他,你猜他会怎样待你?你又如何面对他?"
"无耻!"
"那又如何?我从一开始就冲着暖阳帮来的,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嫁给一个老头子?我爹答应我了,一旦暖阳帮到手,不止分我一半基业,也会让我挑个称心如意的夫君,无耻就无耻好了。"
随着一声爆雷炸响,屋内再无声息,门框轻响,有人推开院门无声无息的离开了。紧接着就是电闪雷鸣,一时只觉天地间轰隆作响,似有什么人拿了硕大无朋的巨锣在耳边狂敲乱砸,须臾间便下起白茫茫的大雨。雨水打在身上只觉疼痛无匹,我渐渐清醒过来,发觉自己不知怎的躺倒在地,一动不动望着天穹。
幸好这场雨来得及时,不然就会被屋内人听到了。
强自摒住一口气,弯着腰一步一挪按原路离开。
直到远了,才张开嘴大口喘息,开始是疾走,再然后就快跑,最后一段路我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半爬半走行完,闯进浅梅园,扑倒在梅树下,雨水如针,生生刺入身体,可不知怎的,相对于心口的冰冷竟有了点暖意。
可恨。可恨!可恨!!
手指抓住土里,脸孔埋到湿泥中,耳边是震耳欲聋的万钧雷霆。只是挣扎着--
不要哭。
又是一声巨响,我稍稍抬起头,刚刚埋入面孔的小洼里很快积了水,倒映出我的面孔,水中人有如厉鬼,仿佛那院中所有不知名的东西全部附到了我身上,渐渐与本身缠在一起,再分不清彼此。
身子又有了气力,坐起身,把面上的泥土揩掉,兀自对着水中人笑起来。
月边河塘照瘦影,卿须怜我我怜卿。
我只有我自己了,再指望不上任何人,这世间能帮我的,原来只得自己罢了。
水中的人儿,你懂不懂呢?
卿须怜我我怜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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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日。
雨下了一夜。天一亮,仆役就开始收拾夜间被大雨损坏的物什。
可有些东西却是永远也无法重整的了。
快晌午时,区展清回来了。不过,跟他回来的人不多,大部分留在村中了,做些善后工作。
站在远处的角落以晦暗的目光看着那人。
依旧有许多人簇拥在四周,步伐矫健有力,既有着武者的风范,却也不乏江南的文秀之气。头发有些散乱,却不掩其风采,清朗的笑声和熠熠生辉的眸子感染着诸人。不得不承认,如果单看外表的话,区展清要比这世间大多数的男子都更为出色。
细想想,萧雪飞及商梓周似乎也都可算是个中翘楚,如果抛开各自的目的不看,单只这一点而言,他们三人倒是有些相像的。那句老话是怎么说来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虽然老得掉牙,但前人的话切切实实一语中的。我含笑迎上去,区展清亦笑容满面的大步走来,拍拍我的肩膀,我微一打晃,他笑骂道:"越来越弱不禁风了,哪里像江湖人的儿子。"
"爹您赶快去陪陪二娘吧,昨夜那场雨还真是吓坏人,二娘身子不便,爹您可得好生照顾才是。"
拍着我肩膀的手移到了头上,轻轻胡撸几下:"跟你爹还说什么客气话,你这次回来咱爷儿俩都没好好说说话,今晚陪爹喝喝酒。"
我点头称是。目送他离开。
至少有一点他们倒是完全相同的,如此虚伪,如此可鄙,也都那么令人厌憎!
轻摸一直贴身藏着的商梓周给我的药,终于到这一步了,虽然有些曲折,但大抵还是按照我的算计在一步步走下去了。
夜晚来得非常慢,我等得几乎头发也白了。终于,下人来请我去用饭。我一边应着,一边最后再看一眼周遭的景物。用力深吸一口气,默默在心中念道:母亲,我去了。
再重理一下已很整齐的衣覆,推开院门,抬起头,对着深沉的夜空牵起嘴角。
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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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菜都是我爱吃的。一边细细品尝,一边与区展清闲聊。小心翼翼的谈话并未影响我的胃口,顺着区展清的意思一直不停的吃喝。
区展清看起来确实很高兴,酒喝得很多很快,他喝三杯,我喝一杯,很快两人都有些也有些微醺了。
一阵脚步声,两名婢女来到大开的屋门外,福了一福道:"帮主,主母让我们送来新酿的蜜露酒给您和少爷品尝。"说完,便托上一支白玉小瓶,轻轻放到桌上,再施一礼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