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童————幻影莉[下]
幻影莉[下]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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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个屁啊!说你是粗人你还不乐意!我怎么知道?!管他啦!看好你的门,废话多!"被问得太过详细,少年憋红了脸,望向熙熙攘攘的街头,目光再次严峻起来。

躺在厚实的波斯地毯上,鼻端充斥着幽幽的龙涎香,滚烫的热水在白橡木桶里渐渐变得温和,散发着泡软木头时,会飘散的刨花香味。
身上的地毯是那么华丽,金线与银线交织出来诡异的图腾花纹,象征着异民族的淫靡世界。闪烁着瑰丽的光芒,在色泽幽深的毯子上,折射着迷乱的反射。
比这些金银丝线更加闪烁明亮的,是男人的眼睛。就像深蓝的苍穹陨落的星子,灿烂而光明。但这双眼却是一瞬不瞬的,仰躺的角度,让他凝视着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层层叠叠的纱幔,仿佛那里有他值得一看的玄机。
俊美深邃的轮廓是静止的,开在他身上的血色花朵也是静止的。脸上如沾满了雨丝水珠,只是那些痕迹通通是鲜艳的红色,犹如一朵朵诡谲的牡丹,红得发黑,从他身体里开了出来。

一眼看去,他像个没有生命的死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还活着。
活着,好象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呢。
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身边这个局限的世界--丁四海,果真是个懂得享受的人!
这间名叫‘比目鱼舍'的雅间,正是丁四海平日最喜欢的一间私用房间。琳琅满目的奢侈品互相堆叠,几乎已经超出了人能够理解的奢侈范围!
光是他身下这块地毯,恐怕也是价值万金,一个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什么喜欢独占这么多奢侈而无用的东西?
再回想一下,他便发现,自己简直是个相当无趣的人呢!
曾几何时,他总会发觉,自己竟会略感嫉妒地看着别人--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而他却不知道。
丁四海花了那么多时间与金钱堆砌出来的毫宅,如今被他席地而拥,却丝毫没有丁四海那种满足的感觉!仿佛是自己身体缺少了什么感应的器官,面对这些凡人皆爱的东西,自己竟没有任何感动,不得不说,有时候,自己是嫉妒的。
花错喜欢权力、生下自己的女人喜欢诅咒、丁四海喜欢享受、诸葛夫子喜欢酒、紫海喜欢别人需要他、小九喜欢学武功......就连无命...那个无命...也有他喜欢的......比方说白色的衣服......比方说他曾说过喜欢--他。

谁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惟独他不知道。
总是拼命去抢别人的东西,想得到别人珍惜的东西,拿到手里后,却又没有满足与感动。只为了‘得到',以为自己拿在手中,便拥有一切......
只是为了‘得到'而活着。

他还记得,曾有人说他喜欢‘女人',尤其是长腿细腰的那种。
而事实上,他记得很清楚,那只是十四岁那年,为了离开花错的监控,刻意制造出来的假象,久而久之,也成了一种习惯。反正身体的新陈代谢每天都在循环,女人看待他的目光,就像拾荒的遇上垃圾堆,一个要倒,一个要收,两全其美。
他还记得,曾有人说他喜欢‘黑衣服',总是浑身漆黑,像打鬼的无常。
而事实上,那只是为了方便而已。黑衣服耐脏,也看不出杂色,小时候,自己身上总是满身血,不是自己的,便是敌人的,若像无命那样一身洁白,恐怕每天换十次都不嫌够!根本不知道何时会面对战斗,为了方便夜行与暗杀,自己身上的黑色,不是喜欢,而是必须。
......
原来,自己根本找不到喜欢的东西。

等到得到了一切,收获了一切之后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喜欢这些东西,这种感觉......还真是有点坏......
但他还是想‘得到'!
如果时光倒流,自己仍旧还是会去抢夺!
就像一个肚子饿了十年的人,不管面前的食物自己喜不喜欢,好不好吃,都会一样奋不顾身地扑上拆吃入腹一样!

所以他不后悔。
世上没有‘后悔'这条路--花错说过。
老爷子有时候还是会说些有道理的话,所以,他为了这个人,干了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傻事!

他杀了人。
不是为了花错,也不是为了自己,连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要下意识保花错,总之,在这种微妙的关头,自己因为花错的命,而同乌鸦撕破了那层伪装和气的面纸!
这绝对不是好事!
刚刚换主的折枝堂,修身养息都来不及,便盲目地树立了一个强劲的敌人,这不像他会做的事!

他想为自己的行动找些借口--比如,乌鸦为什么对杀花错如此执着?!
对乌鸦来说,这是折枝堂内部的问题,他们紧张什么?
但事实上,当时根本不容他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
陆二爷的铁心副手"大石头",是个相当能做事的角色!他的进攻,没有给自己留下余地!
当那排山倒海、泰山压顶般的拳影铺天盖地而来时,自己是下意识反扑的!
格开那刚猛的手臂,一手成刀倒插进对方的身体!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那犹如百炼成钢的手指是怎样划开‘大石头'的紧身皮甲,割开那坚如磐石的胸膛,像刺刀一样插入那鲜活的心脏!受压迫的血管又是怎样喷射出鲜艳淋漓的浓稠汁液,从自己下意识扭转的手腕间迸射出来,溅了自己一脸一身!
血肉的泡沫还那么滚烫,映衬着自己发红的眼睛,像野狼一样直接而没有恶意的杀机!
陆二爷又是怎样悻悻离去,小九又是怎样愕然--一切一切,都脱离自己的控制,在那一瞬间,自己居然会想到一张毫不相干的脸庞,突然发现,自己中毒已深!
不是为了那点可有可无的感恩之情,而是为了一个人。
他留下花错,竟然是不想看到那个人哭泣的脸,仔细想来,自己终究是自私的,一点没有想到别人,充其量--无非是为了自己,下次看到那张脸时,还可以自然而理直气壮地,笑一笑,充当一个无关紧要的熟人......
水渐凉了,白色的蒸汽像缕缕无依的游魂,飘飘荡荡,消逝在呼吸之间。一阵嘤咛响动,伴随着天花板上垂挂的纱幔摇曳晃荡,清脆的金属铃声像是从远方而来,却又那么近在咫尺。
微微笑着,曲起手肘支撑起身体,半卧着,斜斜偏过头去,看着那悄然洞开的雕花门扉外,站着一抹白色的幽灵,空洞的眼睛望着他身上的花朵,那开到荼靡的血色,出神的凝望着,苍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下。

无命很白。
他一直这么认为,世上有皮肤这么白的人真是奇怪。
尤其是当自己搂抱着这副洁白无暇的躯体时,黝黑粗糙的肌肤摩擦着那白皙细腻的肢体,这种奇怪的疑问越发深刻形象!
怎么会这么白?
好象终年不见阳光的玉瓶儿,光华从那纤细的肢体里透出来,幽幽的、冷冷的、却又触感温润。
无命是细致的。
像春天的河岸边,随风细舞的杨柳枝。
无命是脆弱的。
这玉瓶儿格外经不起重击,外表越是坚硬,就越是易碎。

而现在,这块玉似乎又要碎了,龟裂的痕迹越发明显,一丝丝裂痕班驳地裂开,卡嚓卡嚓,快要崩溃。

"你来啦?真快呢......"还像个老朋友一样,笑着问候。就地斜躺着,肆意的男人似乎从未在意过自己的立点。像一头慵懒的猛兽,休憩的时候,并不那么在意羽毛艳丽小鸟站在自己头顶上唧唧喳喳的吵闹一样。
但此刻的无命,并不是那种羽毛艳丽,性情温和生涩的小鸟儿。
他很白。
整个人都那么白。
像死尸一样苍白的颜色,浮在他的身上,全无生气,瞪着这个浑身上下永远充满活力的男人,他涩涩地迈步,轻轻地走了进来。
洁白单薄的衣裳,衬托着比衣裳更白的脸,青青的惨色从皮肤底下透出来,脸颊上却突然浮出一块诡异的红晕!
像麻风病人一样,那种凄惨的绝美!
那两块决绝的红晕,看起来是那么疯癫!
盯着男人胸襟前那朵红到发黑的牡丹,盯着男人脸上的血色痕迹,无命的喉咙里,冒出些许奇怪的声音--
霍霍......
像呼吸不顺的肺病患者咳不出郁结胸中的血块!

"你成功了?"慢慢走到男人跟前,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悠然的男人,无命竟丝毫感觉不到自己应该具备的优越感!
"差不多吧。"回答是省略的。也是肯定的。干脆再次躺下来,仰望着头顶上方,那张惨白的脸,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因为自己而变得浑浊。
"真的很快。"
"真的想做的话,不管什么事,都会很快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知道呢......所以先拿到手再说吧。"
"现在你得到了吗?"慢慢蹲下身来,俯瞰着那张俊美而深邃的面容,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无命微微笑着,小巧而锋利的匕首,从袖子里滑到手掌中。
"得到了......"男人的笑容,依旧是那么肆意,那么淡漠。他甚至闭上了眼帘,在仇人跟前,慢慢地,静静地,闭上了眼!
数着那小扇般浓密的睫毛,无命也微微发笑,伸出冰冷的手,骨节细致而修长的苍白手指,轻轻拨弄着那片挺直鼻梁两旁的阴影。那薄薄的眼皮,那狭长的眼裂,一切一切,原本都该是他所熟悉的,但现在,他正等着,等待着这些印象在自己眼里变得陌生......

陌生的,比较好出手吧?
如果他们不认识,那么,他的报复,便不会在十三的心底里留下痕迹。
世上的事情,本来就是一件归一件,他们的感情是一件事,十三的欲望是另一件事,而自己、自己那无法消弭掩盖的恨意,同样也是另外一件事情......
所以,他们最好是陌生的。
这样,彼此都不会挂怀,也不会伤感。
至少,失去十三,自己无法独活下来;而十三失去他,却照样可以活下去!
他们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
不是吗?

"高兴吗?满足吗?"于是,他问得更轻,像懒得吵醒这个沉睡的魂灵。
"不知道呢。我并不太清楚......"
"是吗?那么,得到我的时候,你会高兴吗?"腰埋得更低了,苍白的唇快要碰上十三的脸。那张鲜活的,永远充满生命力的,暖热的,有力的躯体,与自己这死尸般的身躯,真的有着天壤之别啊!
这个问题,便迟迟没有答案了。十三似乎遇到了难题,一直无法回答。
"很难回答吗?还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呢?你不记得吧?在凤鸣城时,我也这么问过你,当时的你,也没有回答,只不过笑了笑,就让我以为是真的,是肯定的,现在想来,其实是我自己自作多情吧?"
"......"
苍白的手指沿着深邃的轮廓游移着,像用手指在感知着一个生命!无命继续道:"你不用回答了,若真的回答我,说不定会是很难堪的答案,我知道。虽然我不想告诉自己,你让我认识到的一切,都是欺骗,但我却还是宁愿相信你,你曾说过,自己是不撒谎的!"尖尖的手指头,下意识地掐了下去,陷进那宽厚的肩头,陷进那紧实的肌理,感受着那强烈的生命脉动,泪水,在喉咙里咳呛出来!
"......"
"你骗了我一辈子!就算你不承认也不行!你骗了所有人,连谎话都不用说--!"
指甲......
那已经断裂的指甲,就这么掐破了肌肤,鲜艳的红色,顺着他的手指,在那已经不堪负荷的黑衣上,再次涂染出熏然的血腥!十三连眉头也未皱,那毕竟只是很小的伤口--比起心上的伤痕,那毕竟是微不足道的裂痕!

他的玉,最终还是碎了,在他的手上。
预先想过的结局里,也许比此时更惨烈,但却没有这么决绝!
他曾想象过无命会疯狂,或许也会表现出他原来的智慧!小心翼翼地保住自己的性命,待在红梅小馆里,然后夜夜诅咒着‘十三'这个名字,磨刀磨到每日天光!
但他却没想到,无命会这么平淡。
那无力的手指,并不能制造什么伤害,没有杀伤力的诅咒,起不到报仇雪恨的效果!
只有一种感觉是陌生的。
那便是痛。
心脏的位置,似乎有些疼痛,像受了什么严重的内伤,钻心刻骨的疼了起来!看着无命,越发觉得自己四肢麻木,使不上力量的身体,在无命的目光下,越来越萎缩!

"既然你一直骗我,何不多骗一次?"突然发出声音,无命的眼里露出一道惨烈的光芒,像是复燃的死灰,要燃烬最后一缕光和热!他幽幽地说着,冰凉的手指抚摸到十三的胸前,像一条吐着蛇信的白蛇!
"......"
"吻我吧!......你不是说过吗?迟早你会吻我......用嘴巴,吻我一次......这样,我就原谅你了......"
那笑容看起来异常的寒冷,印在十三的记忆里,突然与一个已经远去的记忆重叠起来!
那个日日诅咒命运的女人,把自己生下后的第六个年头,在那个胡人部落遭受到同族袭击抢掠的关头,那个一直怨恨他的女人,也是一样,对他露出这种笑--
[滚吧,兽儿!别再出现在我面前!趁现在滚吧!我不想再看到你这杂种!]

滚吧!
那个叫他滚的女人,当时左腿已经瘸了。
常年遭受虐待,又在羊圈里生了孩子,得不到医疗,下身总是溃烂的。
她已经走不了。
所以她叫他滚!
滚得越远越好!

而现在,无命说,因为他骗了他,所以干脆再骗一次,骗到最后!
他记得,那个女人,在露出这种笑容以后,自己再也没见到过她。
而如今,无命也露出了这种笑容,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无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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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吻很难吗?
嘴唇与嘴唇之间濡慕地结合,那就好象是个誓言似的!
身体的结合,其实只在于生命要延续的本能。那是功能性的,就像牛羊要交配、虫子要交尾,人与人交欢的本能,实在难以用一种崇高的定义来赋予更高的含义--至少,十三所认识的世界就是这样。
既然如此,那么渴望活下去的自己,为什么会对无命产生那些许留恋?
他们之间一开始就不合理啊?
同样的男子身体,不可能孕育生命的交合,偏偏在身体里掀起了灵魂的交接!肢体交缠的瞬间,他总能体会到那薄弱的、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身体里,有着和自己相似的东西存在!
那又是什么呢?
一种刚强的、难以弯曲的意志?
还是一种扭曲的、不惜毁灭的黑暗情绪?

都不知道啊......
他只明白,接吻与身体结合,是完全不一样的。
后者只需要付出身体与能量;而前者,与原始的生育本能无关,像个誓言、像个印记、像一种等价的交换!
他有吗?
拿什么与无命交换?
所以他不吻啊!
吻过以后,自己可能会失去什么吧?
会失去什么呢--

一时间,脑海是如此混乱,可十三却经不住那片苍白颤抖的诱惑,轻轻曲起手肘,支撑起上身,慢慢仰起脖子,寻着那片冰冷的唇瓣,悄悄地含住。

不会接吻啊!
这种举动对他来说是那么陌生。
火热的舌轻轻勾卷住那冰凉的柔软时,意外地,还感觉到那柔软中存在的坚韧!那是男子的嘴唇,丰满而富有韧性的,冰冷而有弹力。那片已经失去温度的柔软,在唇舌的勾勒下渐渐点燃温度,稀释着、软化着,冰冷变得火热,坚韧变得柔弱!那濡湿的感觉,浸润成一片湿滑温暖的甘甜,幽幽的香味,顺着那股微微甜蜜的汁液,散发出纯粹的甘芳,顺着呼吸的节奏间隙,流淌进彼此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无命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当十三突然愿意吻自己的时候,他甚至连等待的雀跃都缺乏!
那似乎该是天经地义的。
十三,
本来就该吻无命!
他欠他的!
他早该还他!
这个吻,是他欺骗他的开始,所以,在一切结束的时候,应该用吻来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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