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等待这个答案,已经魂弛神伤!
所以,接受起来,是那么坦然!
开启自己的唇瓣,在那片温暖的濡湿中汲取呻吟的力量。嘴唇厮磨交合的汁液是如此甘美,黏腻而火烫!这样的吻,本就不需要经验与技巧来支撑快乐,他们只是在赌注--用尽一生唯一的散漫与遗憾--在赌博着,看谁输在最后!
那似乎是天荒地老......
但实际上,那不过是片刻的交流。
他在十三的身上,寻找着信仰。到头来,却是一场幻灭。那仇恨的种子早已开花,等到现在,已经枝叶繁茂!藤缠树、树缠藤、斑斑驳驳、差差错错--他与十三,一言以概之--错!错!错!
电流交错的刹那,唇已分。
没有想象中的天旋地转,他们早以预支了更激烈、更癫狂的过程。这一切皆是为了偿还!拿这个单纯纯粹的吻来偿还,偿还他们那夭折的爱情!
所以,无命已经满足了!了无遗憾!
直起身躯,俯瞰那双略有失望的眼睛,那片凝结的黑色,像冰晶融化般闪动着,看在眼里,突然不再觉得感动!
十三的双手还支撑着,空荡荡地探向虚无,维持着适才亲吻时搂抱着他的姿态。那似乎是一种不足的渴求,等待着因那个吻而掀起的热潮退却,或是更激烈燃烧!但无命已经冷却了,这一次,他不能再跟着十三走。
他一直在跟着十三走。
十三向前,他便向前;十三向后,他便向后!
仔细回想,便是多么不公!
一切都因为他输在前面!一开始就甘心沦为那双眼眸的阶下囚!不断否定贬低着自己,渴求那双眼睛的凝视。
但现在,他不得不放弃了。
因为他什么也没有了!
再没有可以向十三妥协的筹码,自尊已经跌到最低,所以他已经无力跟随那太多激狂快速的脚步!
冷冷看着那双眼睛,突然发觉有一种异常潮湿火热的东西顺着自己的脸颊淌下来!那似乎是泪,却比泪水更灼热!那似乎是血,却又比血更清澈!抚摸着那张深邃俊美的面孔,他轻声诉说--
"你的身体似乎喜欢接吻,跟你说的不一样。"
"啊。我也不知道会这样。"男人是坦然的,就像永远忠于自我的野兽,可以欺骗别人,却从不对自己说谎!跟大多数人都不同--许多人,并不会欺骗别人,却总是在蒙骗着自己!就像他!
所以,他哭了!?
因为终于发现,自己一直在骗自己?!
欺骗着自己,十三一直爱他?!
罢了......
罢了......
"你喜欢我吗?说真话......"
"不知道,只是很习惯你存在在我的视线范围里。"
"那是因为,你认为我是喜欢你的,根本不会离开你,所以才这么自信吗?"
"......也许吧......我没有试过得到,也就不曾明白失去。现在我得到了,也许就会开始品尝失去的滋味了......"
"说得很好,跟我想的一样......"微微点着头,秀丽的面容上一片苍凉。笑着,抖着,哭泣着,却又那么快乐!他终于听到了真实么?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啊!
"是啊......有得必有失,你原来知道啊?真糟糕...我还想给你一个惊喜的呢......失去我时,你会不会有伤心呢......?会不会,像我一样,难过呢......?"
工整的眉头立刻簇了起来!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十三倏然撑起身躯,却又瞬间崩塌般倒下!就像一张原本紧绷到极点的良弓,弓弦乍然绷断,瘫软般溃散,坠落到厚实的地毯上,发出沉实的闷响!
"你做了什么?!"低沉的声音有些嘶哑,那更像是疑惑与惊讶的怒吼!不甘与不信,充斥在这男人年轻的身体里,愤懑与恐惧快要占据他全身!
"放心,不是毒药呢。"浅浅滑出一丝苦笑,无命的泪痕未干。他抖开衣袖,终于亮出藏与左手手心里那只小小的匕首,幽幽的寒光,映着他的脸庞,哀若死灰。
"你......?"身体突然失去了力量,终于衍生出了一种绝望的恐慌!使劲挣扎着,绷紧身体,丝丝热气从身体里滋滋地蒸发出来,有一股诡异的甘美芳香!
"蓬莱一日醉,我爹收藏的小玩意儿而已。不会要人命的,别人要醉一天,以你的身体,最多半盏茶时间就恢复了,只是...在这半盏茶工夫里,你会像婴儿一样,又瘫又哑。我事先服了解药,但你没有,所以跟我亲吻,你便发作了......"小小匕首,轻轻划过那紧致而华美的皮肤,那种浸润着阳光的金色,原来是那么值得留恋!小刀轻轻一转,十三瘦削的脸颊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红色的细线--然后越来越粗,细线最后变成了伤口,流下猩红粘稠的汁液!
"啊?!对不起!对不起!"一时失神,无命立刻反应过来,慌张地掀起苍白的袖子为十三揩去那血痕,泪水婆娑着,却又无法申辩!
那就像是自己舍不得破坏的珍宝!即使牺牲自己,也舍不得毁掉的珍贵!
他已经可以杀他!
在他同意与自己接吻之后,他已经有一万个机会可以杀了他!
手刃仇凶!
擦干那细小伤口的血迹,目光零散地飘到十三胸前。那团花团锦簇的黑红色,像是一个恶意的诅咒--嘲弄着、讥笑着、他所做的一切,都已经晚了!
苦笑着,摇摇头,无命将那小小的匕首,递到自己的脖子前,轻轻抵住那皮肤细嫩的喉咙,叹息了一声--
"我什么都知道了,所以也曾想过,如果这都是花家欠你殷家的报应,那么,我不会有恨,不会的。可是,你杀了爹爹,为人子的,如果不恨,那又算什么?对不起......我克制不了自己恨你,我也无法下手杀你......所以,我至少要给你一个惩罚...有得必有失......我不得不这么做--我要让你记住!我是在你面前死的!你控制不了我,你没办法!哪怕你不爱我,你也会很后悔--因为你不想杀掉的我,偏偏在你毫无能力的时候,死掉了!"
那一瞬间,似乎很漫长。
那一瞬间,似乎又很短暂。
在十三那紧紧握住的拳头里稍纵即逝!
在十三那不敢置信的神情中缓慢如画片!
在十三那绝望的惊惶中......一切,就像一个值得纪念的瞬间,那小小的刀,平时对十三来说,削指甲最恰当不过的小刀,却终于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威胁!
那威胁,来自于一种原始的报复!
几乎同人类生育、信仰一样古老的信念--报复!
绝对的报复!
一种比杀了十三自己,更加值得纪念的报复!
在那瞬间,十三突然发觉,自己似乎找到了,某种喜欢的东西......
但他的玉,还是碎了......
猩红的血珠,在无命的脖子上绽放的那一刻,似乎有一种深沉的、黯哑的、无声的嘶吼,在那凶猛的灵魂里,发出了困兽的呜咽!
那黑色的眼眸里,也许迸射出了绝望的哀痛,赤红而灼烫!
就在那一瞬间,还是那一瞬间,突然一道破裂的声响,轰然爆发!
--狂乱的气流卷起木屑灰渣,像暴风般突然侵入这宁静无声的绝望世界!一道风尘的身影,从破掉的窗户中急射而入!像猿猴般矫捷,旋风般刮到无命身前,长臂一揽,将那细瘦的身子卷入怀中,留下一道冷冷的的目光,肆意而鄙视地巡检着十三那暂时瘫软无力的身躯--
"他我带走了。你应该不会也不能有意见吧?"
沉厚的声音在那气机牵动的气流中回旋,有些嘲弄,又有些不满,无命似乎在被他搂住的那一刹那便以昏眩,失去了意识。
"你是......"咬着牙齿,克制着药力的侵蚀,在一片飞灰乱卷的空隙里,十三看清了那熟悉的身影。
"记性不错!后会有期!"男人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像孩子般的笑容。一种昔日的十三,万分熟悉的笑容!
那笑容,很像自己!
还什么都没有得到的时候,时常会流露出来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笑!
他终于懂了。
为什么花错总是那么怕死!因为得到的越多,就越害怕失去!
而今,他得到了,所以笑不出来了!无命提醒了他这个事实,这个突然出现、带走无命的男人,也提醒了他这个事实......
段非......
他失败了。
在成功的那一天,立刻就得到了失败!
只能像尸体一样,无能地躺着,僵硬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那已经到手的、即使碎了也该碎在自己怀里的玉,就在他的眼前,被人抢走了......
以爱之名,以恨之由
当重九带着留守下来的人冲进[比目鱼舍]时,恰巧是半盏时间过去,重九一马当先破门而入,正好撞到十三身上!
"十三哥?!那声音是什么?--谁闯进来了?"无须言传,少年俨然也算个老江湖。窗口处不规则的破洞说明了一切,他飞身冲向原来窗口的位置俯身朝外看去。
由近及远、自上而下,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闹事,根本就看不出任何端倪!
"应该是趴在窗外听了很久吧。"十三微哂着,声音里喜怒莫辨。一股深黑色的气流盘旋在他周身,紧凑的筋骨间爆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就像战斗前的蓄能一样,他突然曲起五指,一道响亮的骨节清响,让进来应援的副手们无不心惊!
无命说得不假,[蓬莱一日醉]果真不是毒药,也不同于一般流俗的蒙汗药。中者,身体呈现一种严重的酒醉状态,但药效一退,便再无踪迹!一股深沉的恼恨在身体里衍生,还有一丝丝......不甘!
在他的面前!
就在他的面前!
那个家伙,居然潜伏了那么久!
居然大刺刺地把他的人带走!
这个‘惊喜',一定要好好地‘奖励'才行了!
嗓音微沉,十三站到窗前,面向室外那灿烂的天光,静静道:"传话下去,小少爷走丢了!今天之内,在城里找出来!三天之内找不到,就把话传到南边分堂!"
"为什么要传到南方的分堂?"重九有些不解。
"那姓段的,是南方人。不出意外的话,有算是狡兔三窟,被逼急了,还是会下意识钻回老家的!"
动物都有‘反巢'的本能!受伤或是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总会想到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的!
那地方--一定是‘家'!
神情一肃,重九领命而去。就算心里有千百个疑问,但少年已经习惯了不发问!在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十三不愿说的话,怎样也不会说的!
好奇的人,往往命比较短!
少年重九早就知道这道理了。
嘴巴拿来吃饭,比拿来说话,要有用得多!也安全得多!
当他人退出房外后,十三才微微怔忪起来。悄悄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那被无命无意识割伤的地方,好象永远也不会痊愈似的!又开始疼痛起来,火辣辣地,稍一触碰,就再次流出鲜红的血来......
这个伤口,恐怕会越来越大吧?
薄薄的唇角轻轻一勾,略带狎意地看着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的拇指,从那伤口沾来的血液,呈现出一种新鲜淋漓的颜色!他似乎看得入迷了,对着自己的血!仔细地看着,凝视着,末了,才轻轻将拇指含进温润的口腔,像抚摸着情人的嘴唇一样,把那难以愈合的伤痕,含进嘴里,轻柔地吮吸着,吮吸着......
那是无命,有生以来,第一次给予他的,爱意以外的......疼痛......
直到血液的味道,在口中渐渐消弭,他才转身走向房间外,刚刚走下三楼的阶梯,便看到一个神色古怪的刀子朝上面奔来,两人眼神略一交会,刀子突然猛一低头,沉声道:"十三爷,小六有消息来了!"
小六有消息来了。
一直展转跟随了两个大爷的小六,在折枝堂人的心目中,有种奇妙的地位。
小六不能打。
论身手,甲字组和申字组,随便抽个最差劲的刀子出来,两招就可以把小六打趴下!
小六也不讨人喜欢。
没人喜欢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也没人喜欢这种时常行踪不明的伙伴。说话颠三倒四、油嘴滑舌,性情粗糙的刀子们,最不乐于和这种人交朋友!越是粗枝大叶的人,就越喜欢结交比自己更粗枝大叶的人!所以江湖上牛鬼蛇神,大多也是些表面豪迈、实质愚钝之辈!
豪迈与愚蠢,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所以,大多数人,跟折枝堂的小六,没什么交情。
既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平日干什么。总之每次械斗时,绝对没有小六的身影,每次血拼过后,小六的位置却又向上升了那么一点。
小六,像个神奇的影子。
仔细想起来,小六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脸,几乎没给人形成过什么印象!虽然瘦似皮包骨,但除了这个特点,还真没人能说出小六长什么特征!他的形象似乎是单薄的,也是模糊的,你背着他提起小六这人时,除了鄙夷,你也说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形容的!但你看见他时,总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啊,不是那个小六吗?
他妈的运气贼好的鼠辈!为什么大爷们都喜欢他呢?!
当时的花无是就喜欢把小六带在身边,打是疼骂是爱,见面就踹小六两脚,嘴巴里却是满高兴的调调。
现在的十三爷也把小六放在身边,但时常不见小六跟随。像个挂名的影子,谁都不知道这小子摸鱼摸到哪里,但却知道十三从不责罚他,也不去找他!
直到最后,小六这个人,才被众人明白。但那个时候,似乎已经太晚了,晚到那些平日里根本瞧不起小六的汉子们,默默地,无声地,含着热泪,在北方的夏日阳光下,挺起了胸膛。
小六给十三送来了消息。
这是那个刀子跟十三说的。
但他没有来得及说的另一句,便是--这是小六送来的最后一个消息。
也是小六这辈子,最后送出来的一个消息......
当十三见到小六时,小六躺在一水城东边一座小桥下,那座桥,平日里,周围的居民最习惯顺手把马桶或垃圾往桥下倒去。
肮脏的河水把他的身子浸泡了一半,使这个轻飘飘的身体一浮一晃。身体已经白了,穿在身上的衣服是一套寻常人妇女的单衣花裙,僵硬的脸上,还挂着残褪的脂粉,小六那张毫无特色的瘦小脸儿,描眉画目,散乱的头发上只插着一枝已经残败的花。
围观的人群被折枝堂的人驱散开去,马上有人赶到官府去打点关节,十三排开众人,默默地把这瘦小的身子拉上岸边,然后仔细地、异常仔细地替这具尸身擦拭泥沙污垢。
剥开小六紧扣的双手,在拨开小六的头发检验,像个经验丰富的仵作,寻找着任何可以成为小六死因的证据。
最终,他一无所获,只知道小六的胸腔已塌陷,是被人猛力一击而毙命,然后丢弃在桥下。
一句‘好葬',让十三的背影,在艳阳下远去,轻飘飘的声音里,多了份沉实,跟随而来的刀子们,似乎都明白了什么。
一个大老爷们儿,为什么扮成女人模样?刀子们的确是直线思维,但他们也有着寻常人难以体会的经验与眼界--他们似乎终于知道小六是干什么的了,也终于知道小六为什么总会招大爷们喜欢,那是小六用命换来的!
从古到今,江湖上最难吃的一碗饭就是‘点子'。
通俗一点,就是暗探。
因为点子就像是影子,永远也见不得光明,所以,哪怕死的时候,也会死在最阴暗最肮脏的角落!不会有风光的岁月,也不会有响亮的名头!永远是个不起眼的影子,死也会死得极其难看!
有点脑袋的人,就知道,宁死不要做点子!
当刀子当出了头,也有光风霁月的时候!但当点子,却是一辈子都不可能!
所以,看着小六的身体,随十三赶来的汉子们,下意识地把胸口挺得更直了!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少了个兄弟!少了一个沉默的、可有可无的、却又值得敬重的......兄弟!
"就说府里死了个洗衣妇,因为老公赌钱输光了,一气之下跳河了。"单调的声音从重九口中慢慢说出来,少年沉默半晌,才追着十三的身影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