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童————幻影莉[下]
幻影莉[下]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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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非说对了一次,他杀了自己。
在十三面前,他其实想杀的人,就是自己!
无是死了,爹爹死了......自己的爱,葬送了那么多,于是,也该轮到自己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把这个余生的诺言实现,就真的不会再有遗憾!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行尸走肉,永远忘记那个叫十三的人......

但,他所预料的拥抱,却迟迟不肯降临。似乎感觉到了某种诡异的空气流动,他只听到那个低沉而暗哑的声音,轻轻的、静静的,说着--
"我知道了,我去杀十三。"
......
当他再次看向那个阴暗的角落时,那里只留下一张空寂的凳子--段非......已经消失了......
暂缺
最后,连段非也走了。
突然觉得,自己和谁都没有长久的缘分。
和父亲、和兄长、和十三、和段非......无论是谁,都牵扯不起更久远的联系。
那个受自己以性命为抵押、赶赴杀场的男人,仔细说起来,也不过是见过两次面的男人而已。自己和他之间的交谈,甚至从不曾超过一盏茶时间!再想得细致一点,他同自己的立场,一开始还算是敌对的!连朋友也谈不上!
--自己却请他去杀人!
杀掉自己最想爱却爱不下去的人!
太荒谬了!
自己已经疯了!
自己所真正怨恨的,甚至根本不是因为十三杀掉了父亲、害死了无是!
自己真正无法原谅的,竟是那个男人,在接受了自己全心爱意之后,依然可以弃若弊履,依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背叛自己!
他根本是野兽!
永远也不会驯服!

早该知道啊!早该觉醒的......
五岁那年的大雪天里,他早应该看请那双眼睛里的事实!那种清澈的尖锐、明亮的仇恨,那绝对不会掩饰、不加修饰、不曾隐瞒的怨毒!那种从不收敛的放肆不羁,像一头隐含着巨大力量的野兽,管束囚困在一个人形的牢笼里、一副美丽的皮囊下--惟独从那双眼睛里,折射出了凶悍而野蛮的光泽!
与其说是酷爱自由,不如说是--只要是感觉受到拘束,哪怕牵绊住他,只是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他也会下意识地、毫不犹豫地挣脱!哪怕......那根看不见的绳索,其实是自己贡献给他的情意......

毁掉了......
"哈哈...哈哈......"笑声合着泪水滚落。捂住自己的脸庞,也堵不住那悲伤自嘲的笑声与哭嚎......
自己被他毁掉了!
"去死吧!去死吧!......"这个披着花无命的皮囊的尸体,赶快去死吧!不要活下来了!不要再爱他了!
一股撕裂的疼痛,从咽喉的部位,闪电一般袭击过来,直达大脑!瞪着昏暗的空间,高亢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猛然间呛住了似的,光裸洁白的胸膛突然像拉风箱一样剧烈地起伏起来!尖锐而纤细的骨骼顶着单薄的皮肤,像是要从身体内部突刺出来,柔软的下腹深深陷了下去--犹如被隐形的巨掌猛地按住呼吸一般!
猩红的液体,再次涂染上那段苍白的脖子,那伤口又迸开了!似乎真的不愿愈合!躺在已经冰冷的床上,无命突然觉得很温暖。
很暖,很安心。
像个什么都没有的乞丐,在梦里作着飞黄腾达的美梦,用一种回光返照的境界,面临着已经不远的死亡!无命突然笑了--他想起段非......那男人说得很对!只见过两次的男人,甚至比十三更了解他......
段非也许可以杀掉十三的......
自己何不像十三那样,赌博一把呢?
看看自己死掉以后,会不会在奈何桥上,遇到十三?喝下孟婆汤后,还能否记得,十三的目光?
丢下这些烦琐的怨恨,在阴曹里,也许,自己就可以毫无芥蒂地,爱着他了......

夜凉如水,一灯如豆。
昔日的暖阁,此时此刻,应该是春意盎然的。那种春意,自然不指春天,而是春情。年轻而美丽的女人,向来很善于把握时机与气氛,撩拨着男人的情欲,借以得到更多的奖赏与关注......
但时至今日,女人突然放弃这么做了。她很忙碌,忙得没空再去想那些风花雪月!她正打开每一扇精致的柜子,搜刮着房间里每一件小巧而昂贵的东西--只要是金银细软,一律可以带走的,她便告诉自己决不要放过!
她当初背叛的起源,便是为了今天!只要今天能远走高飞,她所做的一切,便都可以算作值得!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这便是她从小时开始,直到挂牌登阁那一日之前,鸨母一直提醒她的信条!
没人会把婊子当人看!既然如此,那就做个不折不扣的婊子好了!
于是,凤仙越发觉得,自己当年走了步险招!
当婊子的,不仅要心够黑!更重要的,是眼要够利!朝秦暮楚面对的,都是冲着自己身子来的豺狼!既然非卖不可,就该把自己的价格卖得最贵最值!
她知道,自己一直是聪明的,眼睛也雪亮!
她把自己卖出的第一笔,就是一水城里空前绝后、惊为天价的买卖!
一个有一双晶莹剔透的、狭长美丽的眼眸的少年,悠然地、笑嘻嘻地、毫不犹豫毫不在乎地,把画押一万两银子的银票丢到老鸨娘脸上的时候--她记得,那个少年,有着一副修长精悍的身材,长长的腿,细细的腰,整个身子笔直得像杆标枪,脸上,却是挂着不清不楚、含糊混淆、懒洋洋的笑。
那是除了龟公以外,自己第一次所见到的,妓院外头的男人。
一个比自己还小一岁,却比自己更高大的男孩子。
那时侯,鸨母悄声跟她说的话,她一直记得!
[太俏的男人,最是可怕得紧,尤其是这种样子的!那样的眼睛就叫桃花眼,一不小心,你的心就会给他吃了!而且还是个刀子,什么时候死掉都不知道!记住,有机会就把他甩了吧,千万别傻傻等到年老色衰!这种少年郎,咱们这号人是玩不起的!]

她那时,终究还是把鸨母的忠告听进去了!
所以,从跟着那少年离开秦楼的那一日开始,她就在赌着!
赌着,那个少年会不会丢弃自己!会不会?会不会?如果他会,那么,自己又该选谁,当已经的衣食主子?!
而很快,下一个衣食主子立刻就出现了!
[伺候我,总比伺候一个小毛孩轻松得多吧?想不想来呢?当了折枝堂的小主母,那小子任何时候看到你,都得点头鞠躬。总比到头来,他厌了你,把你一脚踢了,来得长久吧!]
当时,那个满头华发,身子已经有些佝偻的男人,把她叫到了花家大宅子里,这么说着。
那句话,似乎很有些诱惑力,至少,比鸨母的话,更有分量。

于是,她作出了选择。背靠大树好乘凉,但却损失了不少东西......比方说,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
她选择了做婊子,而放弃了做女人......
而现在,她就只能按照这条路走下去,直到自己再也走不下去......

"何必这么急呢?没人赶你走......"就在这时候,她的背后,突然冒出这样一个低沉而可怖的声音来!
她慌张地转过头,心蓦地下沉,包袱里的金银首饰散落一地,像她的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男人就斜斜倚在门框边上。
修长而比例均匀的身材,像把松掉了弦线的软弓,柔韧、充满弹性,松弛的同时,也照样可以在一瞬间聚集起无比的力量!
嘴角是轻轻勾着的,闪闪发亮的眼睛却没有笑。环抄着双手,结实的胸膛在深黑色的府绸料子下,丝毫没有半点起伏。看着凤仙,像看着一具尸体,那青春而活络的曼妙身体,似乎再也无法勾起他的欲望。
这种眼神,凤仙很熟悉,所以不惊讶。
事实上,多年以前,这个男人看着她的时候,也同样是这种目光。而那个时候,这个男人还一边拿看尸体的目光凝视着她,一边把她抱在怀里。
她突然想大笑!
就是因为这种眼神啊!
就是因为这个男人一直拿这种眼神看她,所以,她很想背叛他一次!把这个人的自尊心从高高的云端踩下来!践踏再践踏!让他每次看到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时,还得必恭必敬地唤她一声姨娘!
虽然,后来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但至少,她作出抉择时,是非常痛快的!

滴水般的目光游移着,凤仙的视线很快注意到男人的左手手指间还勾着一朵小小的红花。只是那朵鲜花已经残败,花瓣零散歪斜,凋零地依顺在男人那修长有力的手指间,有种奇特的魅力。
轻轻笑着,丰美的身子抖了抖,凤仙冷笑:"怎么?拿朵残花败柳?十三少的兴趣真奇怪啊!"
鲜花配美人,宝剑赠少年。
昔日少年手里那朵鲜艳的花儿,早已不是现在这一朵!
"现在才想走?不嫌太晚了么?你的消息真迟。"十三啧啧摇头,一脸同情。
"我是女人嘛!男人都是一个样子!自己的事情忙完了,才会想到我们女的!消息自然就迟了半拍。"挺起高耸的胸膛,反正走不了,凤仙倒放开了,手一撒,华丽的包裹丢到地毯上,珠翠撒满一地。
"哦?不少了!凤仙姨娘也很识时务呢!这些东西,至少可以让你风光好几十年呢!"男人轻轻地惊叹着,将那朵花儿搁在唇边,像是还能嗅到残败的芳香。
"花很香吗?十三少以前可不爱花啊!"凤仙像遭受到某种奇特的侮辱,身子猛地一颤!
"我本来想过来看看姨娘嘛!顺便送朵跟您很配的花儿,以免别人笑我不懂风情。"拇指食指捏着那朵花,转悠着。轻佻而肆意,声音里明明没有诚意,眼中却丝毫没有恶意。
"免了!奴家受不起!我在你心里,怕是比那朵花还要残破!别人穿过的破鞋,我想--你是怎么也不肯穿的!"
"可别这么说!"十三悠然一笑:"有人说我是狼子野心,咱们俩,一个是禽兽,一个是荡妇,还真他妈的其实是绝配--"浅浅的笑容不着痕迹,眼里毫无波光闪动,男人用一种格外冷漠而轻佻的声音说着!
--啪!
话音未落,一道火辣辣的耳光猛地朝他脸上刮去!
保养得娇嫩的手掌像撞到铁板一样!捧着自己的手,凤仙浑身发抖,不知不觉里,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别假惺惺了!你撒不来谎!拿朵破烂花儿摇摇晃晃的想干吗?取笑我?!讽刺我?!对,我就是昨日黄花!我不行了!我没本事跟你拿乔!你高兴了!满足了!?"
女人似乎终于崩溃了。
伪装的矜持毕竟是像一层壳一样的东西。
把那看似坚硬的东西剥得一块不剩,内里其实是异常柔软的嫩肉,而且已经被那外壳捂得太久,散发出了破败的馊味!
就像一个原本就不太端庄的女人,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永远当不了贞洁烈女,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当个九世荡妇!凤仙丢下了一切,反倒显得真实,那张描眉画目的俏脸,第一次在男人面前露出了疲态......

十三眉头微微一抬,不知是太惊讶还是太感兴趣,仿佛那个耳光根本不是刮在自己脸上!俊美的眼睛里似笑非笑,末了,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短促的笑声--毫无讥讽,纯粹是为笑而笑地,笑得眼泪都渗出来!
那朵凋零的红色花儿,在他的手指头上,被那破碎的笑声激发,像狂风暴雨中在脆弱的枝头上颤抖瑟缩着,突然间手指一松,花儿无声地坠到地毯上,柔软地、委顿地、失去了最后一线生机,平静而哀莫大于心死地,面临着伤心的结局。
很像女人的花儿。

"你会错意了呢......"他深深地埋着头,散落的发丝,似乎有些时间没有仔细梳理过了。有些落拓,有些不羁,也有些散漫,远不如想象中那样,得意又招摇!
而仔细想来,他得到一切,又失去许多,前程过去,来来往往,中间的落差--竟然才不过一天......
"什么意思?!"凤仙脸色微变,又挺了挺胸脯,娇艳欲滴的红唇,似乎又有丝希望,可以再次绽放!
"这朵花不是给你的,是别人留给我的。"
用脚尖轻挑一下,那朵凋零的花儿飘飘忽忽地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再次坠落,只是这一次降落到了凤仙的跟前,女人下意识地一伸手,红色的花瓣便静悄悄地落在她的掌心里。
"我不是来阻止你的,想走便走,想留便留,与我有什么关系?"
"那这算什么?"将花捏在手心,凤仙狐疑。
"大概只是个提示吧?"十三幽幽地一笑,目光突然变冷:"想知道是谁给我的吗?小六死了,死之前曾打扮成女人的样子。他很仔细的,扮女人的时候不会忘记戴耳环之类的玩意儿,可奇怪的是,他的尸体上,耳环被刻意摘下来了。耳环会有什么问题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有问题,杀小六的人应该不会那么小心翼翼地为一个将死或已经死了的人摘耳环!反过来说,耳环很可能就是小六自己摘下的。"
"这些事告诉我,有什么意思?"凤仙一皱眉,完全没理会。
"不仅是耳环,所有拿来乔装的首饰,小六都在死之前除去了!这不是很奇怪么?他好像知道自己跑不掉,很可能会死,所以预先把这些不在值钱的首饰除下来,可这又代表什么?"似乎很有兴趣似的,十三像把凤仙当成了一起讨论疑问的同学一样,仔细地叙述。
"哼!我怎么知道?"
"你也不知道?我还以为身为女人,你大概会明白呢!"轻轻笑着,眼角的末梢突然流转出一道粼粼的波光--
"既然小六这么认真仔细地摘下了所有的首饰,为什么不连这朵花也一并摘下呢?!"
话音未落,女人已惊吓地尖叫起来:"你说什么?!这花......是死人身上的?!"忙不迭丢下,甩甩双手,像是担心沾上什么不洁的事物。
"怕什么?你的身子,不知比这朵花脏多少!"十三残酷地道。
"你把这些事告诉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懂!我是女人!我不管你们男人的事!"似乎被某个隐形的怪兽抓住了心脏,凤仙退缩着,先前那股放肆的硬气全不复见!
"我提起小六的时候,你连眉毛都不抬一下,好像跟他很熟,现在才说不懂?小六又不是内室的跑腿小厮,你怎么会认识?"挑起俊眉,十三像头狡猾的公狼,森森地一笑,尖锐而雪亮的犬齿,在灯光下折射出一个诡异的弧光!
"我...我不知道......"不知是自然反应还是真有其事,凤仙仿佛感应到了某种危险,悄悄地退向后去。
"对了!小六先前是跟花无是嘛!然后才是跟我!只是不管他以前跟着谁,你都不应该认识他才对!老爷子房里的姨太太,怎么会认识跟着少爷的铁腿子呢?凤仙姨娘,不如你回答我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脸色煞白,凤仙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真蠢!怎么会忘记凤仙姨娘你正值青春少艾?"声音突又转向轻佻,亦高亦低,像根时而松时而紧的细弦,控制着对方心跳的音律,跌宕起伏,已近崩溃!"老爷子年纪那么大了,凤仙姨娘这些年,想必过得相当的清冷吧?"
话音意有所指,直指凤仙灵魂中痛处,女人突然发出一声破碎的尖叫,挥手朝十三打去--
"你这混蛋--!"
洁白绵软的玉手,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被硬生生地架住!阻挡她的是一只皮肤黝黑、骨节修长有力的男子的手臂,横空一格,似是轻描淡写,十三冷哂一声,翻手将凤仙的手腕捏在掌心,牢牢掌握,不知不觉地,力道也加重了几分!
"我的脾气并不是太好,你应该记得!可以允许你打一次,不代表是那以后的很多次!"幽冷的声调,像是一把锉刀不紧不慢地折磨着凤仙的神志!最后一丝反抗的情绪被掌握在十三的手中,她茫然地摇摇头,泪水不觉落下,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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