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童————幻影莉[下]
幻影莉[下]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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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后面的描金紫檀木屏风两旁,各站立了一个精神抖擞的刀子手,但从他们的身上看去,经验丰富的花错很明白--这间屋子里无人带刀!
谈判最忌讳兵戎相见,想亮刀子就到街头上去亮!需要说话的时候,刀反而是最坏事的!
所以,花错也不带刀。
他的重九也没有带。
至于十三,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武器,刀子对他来说,倒是可有可无!就是跟在最后面的两个刀子,进屋后自觉地解下武器,丢出门外--对甲字组和申字组的精英来说,刀枪,同样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必要的时候,连牙齿都可以成为制胜的武器,太注重兵刃,反倒显得俗了。

就这么,花错笑吟吟地坐下来,率先端起茶壶,把杯子摆出个求和的四相阵,利落地把清澈的茶水注入杯中,隐含内力朝对方面前一推,沉声道:"幸会了,贵帮主肯出面一叙,看来我花错还算剩下几分薄面!"
斗笠男人似乎八风不动,那沉稳的气势仿佛泰山崩于前也面色不改!
而徐急滑来的杯子平平稳稳,茶水点滴不洒,隐隐看着,杯底几乎离开桌面,堪堪擦出一道轨迹朝斗笠人飞去,陆二爷突然扬手,竟代劳东家,一手接过花错亲手敬来的茶!
"老爷子亲手倒的茶,我小陆三世修来的福气,就不客气了!"话音未落,就要仰起脖子喝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杯子倾倒的一刹那,重九突然轻踢一脚,脚尖在桌子脚上一点,只见四平八稳的八仙桌像遭受地震一般猛烈一震,陆二爷双手一颤,到嘴的茶水竟泼了出来,狼狈地浇了一脸!
"既然知道是老爷子亲手倒的茶,陆二爷就当知道,自己有没有份儿喝!"心高气傲的少年冷嗤一声。
突遭羞辱,陆二爷似乎脾气变得更好了,目光炯炯,讪讪地抹了把脸道:"时日至此,老爷子何苦还难为我们这班小辈呢!?"
"我花错从来不难为自己兄弟,有财大家发,帮主可是这个意思?"老谋深算的狐狸自然满意重九给的下马威,得意的眼睛左右一瞄后,脸色突然一变,拍案道:"既然大家面对面,就该坦坦荡荡!贵帮主藏头露尾,莫非是一张脸见不得人么!"
激烈的话语至此,但斗笠人依旧显得稳如泰山,呼吸平和。那黑色的纱罩连动也不动,仿佛置身事外!

往日时候,但凡花错发怒,其他人就算再狂,或多或少也知道该卖个面子!但今天似乎总是不同,陆二爷笑得阴阴,在他那张塌陷的脸上,尤为滑稽!
"[折枝堂]的意思,乌鸦自然明白!有钱大家赚、有财大家发!这个道理,我们是懂得的!"他不急不徐地回应着,狡狯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
"所以说,既然是发财的大事儿,我们帮主自然要跟管事的主儿亲口谈了!"

"什么意思?!"胸口一紧,无命忍不住掐住身后的树干,指甲掐进粗糙的树皮,十指连心,浑身上下都疼痛了起来!
"少爷还记得一个半月前,校场那边的一场小游戏么?"诸葛云悠然地说着,微风轻拂,使他显得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了!
"不太记得!"断然说着,无命有些心慌。
"他以一抵十,折枝堂最精锐的汉子在他跟前不算一合之将,我还以为少爷您印象深刻!"
"那不过是游戏!小小摔交,在真正的械斗中运用少之又少,先生会不会多虑了!"拂袖冷笑,无命对接下来话题不感兴趣--无外乎又是爹爹那一套,防患未燃,以免花家江山易主!
"是不是多虑就看您怎么想了!一个逃难来的山民小孩,居然会使用关外胡人的摔交方式,难怪以一敌十,又看他的身体条件,如此熟练地运用那种技巧,恐怕就是再来三五十个精壮汉子,也不会是他的对手吧!"声音依旧悠扬,但无命却已经嗅出话里的火药气味了!
"胡人?!"此言诧异,无命感到自己的声音从高到低,险险地滑翔!
"小老儿并非是眼界开阔的人世,但自幼读书,多少也略通关外消息。据说,之所以胡人猖獗,其身体条件与中原人比起来,的确不可相提并论!论摔交杂戏,又以胡人擅长!中原人习惯的摔交,多半只能用到上肢力量的一种小游戏;而胡人摔交,则视为男子作风,逢战必求胜,务求全身动用,角力更是强求技巧!当日恰巧参观,实在是惊诧得难以出口,在一水城里,他这一手居然能隐藏这么多年,实在是太难得了!"

"不可能!就算是,那又如何?!"急忙打住,无命攥紧双手,隐隐感觉冷汗已经浮出手心!
"少爷自己心里已经动摇,又何必嘴上不服呢?他的相貌特点,仔细想来,虽然不是完全的胡人特征,但至少......像胡人的地方,还比像中原人的地方更多些!"
"荒谬!他是胡人又如何!一水城虽不算边城,但也是北方重镇!有一两个胡人的混血儿流落过来,自然得很!"
"不错!在北方、在一水城、在哪里出现胡人的混血儿都不奇怪--偏偏惟独,在花老爷子家里,出现这么一个人,就可疑得紧呐!旁人对他身世的误会,简直成了他的护身符,一句‘山民逃难'掩盖过来,可以让老爷子忘了那么多事,这孩子......着实不太一般!"诸葛云淡淡叹息着,摇头不语。
"此话怎讲?!"一股异常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顾不得声音嘶哑破碎,无命瞪大眼睛看向诸葛!
但对方的目光却显得异常幽深痛苦,沉默半晌,才静静道:"这个事情,可能除了我以外,唯一清楚的,就只剩下老爷子和无是少爷了。或者应该说,十年前我初入花家,一时好奇,才寻找典籍,得悉这秘密,到如今,老爷子恐怕也只认为--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世上只剩下他自己!"
"少爷认为,花家之所以有今天,是怎么来的?"他突然问。
"当然是一刀一抢打出来的!"无命忐忑地道。
"呵呵......这样的程序,对折枝堂的发展来说,恐怕是蜗牛散步,也太缓慢了!"摇头苦笑着,诸葛道:"那个时候,小少爷怕是还未出世,也难怪对自己父亲抱着崇敬幻想,要知道,即使折枝堂是令尊打出来的江山,那也是一条血淋淋的大路!"
血淋淋!?
"二十几年、不,恐怕应该是三十年前,这个世上,还有一座城池,在塞北的边际上,一座很小的名叫‘四方'的城!四方城往南再经过祁连山脉后数百里,才有朝廷的重镇把守当关,也就是说,不仅对肆虐横扫关外的胡人来说如此,就连对自家朝廷来说--四方城,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孤城!"
"那有什么关系?"
无命隐隐感觉不妙,问得更快。
"那种地方,向来是胡汗杂居,关内外的交易贸易,倒是可以吸引不少人在哪里发家!"
"您是说......"
"不错,花老爷子就是在四方城发家的,发了很大一笔!"
"这有什么联系?!"冷冷一笑,无命断然道:"生意这种事,不见得汉人的才叫生意,胡人的,也照样可做!"
"可惜,那样一座城,就算住了几个胡人,也不过都是寻常的通商贩子,本来这样一座小城,就是常年战火不断的,城总兵为了能保住这座小城,恐怕当时是穷尽心思了吧!"
"朝廷不管么?"
"管?怎么管?!三天一抢、五天一虐,胡人对汉人的态度,就像野狼对圈羊的态度一样,只当那里是个粮食仓库,能抢就抢,就夺就夺,朝廷想管,也远水不救近火,否则怎么会有老爷子发家的时机?!"
"这与我爹爹有什么关系?!"声音不觉得尖了!似乎预感到了某些残酷的事情,无命瞪大双眼望向这个平静的老人。
"那个时候,老爷子做的生意--就是军需物资的生意!"冷笑一声,诸葛叹息着,望向辽阔的苍穹。

"后来的四方城,在一次胡人大规模的扫荡中灰飞湮灭,但从此以后,世上却多了个折枝堂雄踞北方--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
"住口!你到底想说什么--"愤然拂袖,连无命自己都难以相信,诸葛云所说出的破碎线索,竟然会在自己的脑海里自动串联起来......那么多、那么诡异的线索......渐渐地......舒展开了一卷血色的往事......

无恨
[自开朝以来,军需物资皆由朝廷全权掌控,民间不可私人干涉,否之罪株九族......]

法令之外,天外有天,世上一本万利的生意,无非是无本生意!但,若取之,必先予之!无本之生意,千百年来,就算‘奇货可居'的吕相也只有在梦中做过,世上能做到‘无本'即盈利的生意人--恐怕,还未曾出过这样一个奇材!

[福禄寿]三楼

席间的气氛,在陆二爷一句不阴不阳的话语当中突然骤降!
空气似乎凝结了,一层浅浅的汗水,悄无声息地浮上了花错的额头。手心一攥,掌心不知不觉间已经一片死寂冰凉!多年锻炼出来的危机嗅觉,让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哑然地握紧手心,默默地、缓缓地、把脸抬起来,望向自己身侧--
一张俊美的、悠然的、微笑的面孔,正在等待着他!

"你......"说时迟、那时快,原本显得垂垂老矣的迟钝身躯,快若闪电般地朝微笑的男人探去一爪,电光火石间,刚猛的爪风间呼啸过一阵血腥杀气!
这一爪,光听那撕破空气的尖锐嘶声,便可感觉,绝对是开碑裂石的功夫!
花老爷子的武功,倒数二十年,绝对是江湖上一等一的绝顶高手!
即使只是倒数十年,也照样是人人敬畏的一代枭雄!

当年力毙山西猛虎门堂主,一掌震关西;当年连战洞庭十八水寨寨主,为北方男儿树立出一代天骄的风范......往日事迹,数不胜数,谁人听到花错大名,都会下意识地竖起大拇指--
但!
有一种东西,可以让最尖锐的棱石变作鹅卵、可以让巍峨的山峰化为沟壑、可以使浩瀚的江河退缩成溪涧......沧海桑田,世上最强的东西,永远不会是人、是物,而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时间!
其实,这一爪击出去的那一刹那,花错心里已经清楚,当他看到那男人仍旧一脸悠然轻笑,他便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他的心中,只有惶恐愤怒、而没有杀气!
只有自己胜券在握或者有机会全力一搏时,杀气这种另类的自信,才会从人的身体里衍生出来!但现在,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年轻的、全无破绽的、比自己盛年时期还要强大的敌手!而当他发现自己面前这个年轻人原来是自己的敌人的时候--自己竟然已经老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身体里,只剩下一个意念--不想死!他想活!倒退二十年,这个时候,自己只会想着手刃叛徒;但现在,自己却只想着--别死就可以!

时间,消磨得最多的,反而不是人的身体,而是意志!
当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意志,突然被一举崩塌时,他身体里剩下的,便只有蝼蚁般可怜的偷生!
所以,花错在一瞬间,便打算好了自己的退路!
自己这一击,就算不能重创十三,但至少可以迷惑对方的视线!此时就趁机翻窗而出,只要能出得了这雅间,外面有的是刀子手替自己卖命!
于是,充满腥风的一爪险险逼近十三的脸时,他大喝一声:"阿九、断后!"
阿九,断后!
曾几何时,他也面临过比现在更险峻的形势!
那时候,他也说过这样一句话!
然后,他失去了一个年轻人。
一个忠心耿耿的、有一双大眼睛、总是站得笔直的大孩子!
喊出这一句时,花错的心底突然生出一丝奇怪的遐想--自己一手带大了许多孩子,那些孩子们,总是用一双诚挚的、忠耿的眼睛,跟随在自己身后!而那些孩子们,如今却全都回归到了土壤里,留在世上的,只有一个排列顺序的符号--而这串符号的最末一位,此时此刻却用一双笑吟吟的、冷冰冰的眼睛,看着自己--

一声嘶哑而愤怒的呼喊从老人胸中炸开--
"十三--!?"
"老爷子,我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自己身后传来,这道声音,很像当年的阿九,也只有阿九,才会有这么简短的回答!他的答案,往往就是绝对--哪怕牺牲自己,也会保住‘老爷子'的一条命!
花错等的就是阿九给他这条命!

但!
当一只坚硬无比,犹如铁钳般难以撼动的手,突然掐住自己的手腕时,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花错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看向自己的阿九!
他突然发现,自己又错了!
这一次,真个错得离谱!
阿九,是个已经死掉了的孩子,此时此刻,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并不会是当年的那个阿九!
就像世上,也可以有许多人叫‘花错',却绝对不会是[折枝堂]的老爷子那样!

一切都在爱电光火石间瞬息万变,当花错发现时,为时已晚!

自己一手拉拔大的孩子,如今已经变得比自己更有力量!就连一个少年重九,都可以单手钳住自己的攻势,花错除了愕然,已经没有更多的想法--他知道,面对自己的,只留下死亡!
他突然想起自己经常说的一句话:江山代有才人出!而自己,似乎很快就要下去,见见那些早已生疏很久的,熟悉的年轻的面孔!那些,为了自己而死掉的孩子们......
这么多年来,为自己死去的孩子,到底有多少?自己又记得多少?如果要拿命来偿还,一个花错,要用多少次死亡,才能填平这些孽债!?

"啪啪啪......"稀稀拉拉的掌声从另一边传来,陆二爷得意地笑道:"不愧是花老爷子教出的人才!十三爷真是痛快!看来我们乌鸦倒真个选对了合作对象......"
"你借我一把尺、我借你一剪刀,谈不上合作,也谈不上痛快。"轻描淡写,十三依旧没有改变对陆二爷的鄙视,他的注意力放在花错身上,看着对方的目光,就像一头正当壮年的勇猛雄狮,凝望着齿摇发落的年迈兽王一样,充满怜悯。
"啧啧......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就算知道要死,你也会搏一搏。有搏才有命--教导我们这些话的人,原本是你。"
"我只想知道,我待你们不薄,你们为何要这么对我?!"气数已尽的花错,惨笑着道。
"您还没睡醒么?"俊美而年轻的面孔凑近些,与年迈苍老的面容近在须臾,十三叹息着道:"是你呀!你这么教我的!--想要什么,就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拿,拿不到,就抢!对了,您说过,不能用偷的!小偷最下贱,你告诉我的,我已经很下贱了,所以不能再去学偷,那就只好学抢了!"
"混帐!你这个禽兽!老子一手把你养大,没想到养虎为患!"
"你恐怕早就想到了吧!?"十三哂然大笑,像是遇到什么最无敌的笑话一样,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晶莹的水光混淆在他冥黑的眼瞳里,忽闪着一道暧昧的光泽,一道沉淀着黑色的光泽!
"不然,你干吗叫小九与我对着干?当年,叫花无是打我的人,不也是你么?把我抽一顿,再喂我一口饭,想看看我这条小兽崽子,会不会养家?再后来,你把我身边的女人抢走,不就是在告诉我学聪明点么?这个世上,只有牢牢把想要的东西抓在手心里,那东西才是自己的!不是么?是你教我的!只可惜你没想到,跟你比起来,小九比较喜欢跟我,大概......我们都是兽崽子,彼此比较亲近......"
"你全知道......"花错咬牙切齿,但如今他的怒气,再也恐吓不了任何人。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们都把我当成一头禽兽,没把我当人看!所以,当禽兽有了人的智慧时,你们就没法子发现而已......"悠然地躺在椅子上,那漆黑湿润的目光凝望着花错,竟然是异常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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