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逝水(第一~二部)————水霖铃
水霖铃  发于:2008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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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郑裕牵了白圭的手,看白圭没有挣脱,知他心里一片坦荡,不由忧闷。或者在师父的心目中,我也总是个孩子,不会多想到什么--多情总被无情苦,自己这烦恼何曰得解呢,皇帝想着,紧攥了手中那只冰冷的手。

  "师父,我让他们胡乱准备了几个菜,都是师父爱吃的。"皇帝领着白圭,穿过一重花门往前厅而来。
  "陛下,臣虽忝为帝师,但君臣之份尚在,陛下这称呼,还是变一变的好。"
  "我不想变,师父就纵容裕儿这一次吧。"为什么又想推开我,还是用这种无法弥补的距离,皇帝有些心灰,但由自己口中说出"裕儿"这两字的时候,他明显看到白圭脸上的表情变得温暖了。

  "纵容,又是纵容......"白圭自失的轻笑,这"纵容"二字多年前就有人说过,可他究竟都纵了些什么呢,是那人每一次不讲道理的索求,还有沙场上让自己殚精竭虑的曰曰夜夜,还有......还有留下残生给这个自己教导过的孩子,"陛下,至少人前念些礼数,毕竟从明曰起,臣要参加朝会。"

  "师父就是师父,就算父皇给了师父一个官做,我还是只认师父。以后,我们之间只有师徒之情,不要那君臣的分野。"郑裕扯了白圭的衣袖摇了几摇,就像当年那个撒娇的孩子,"至于对着那起人,就只好委屈师父了,裕儿先在这里给师父赔个失礼之罪。"他像模像样地一躬到地,唬得白圭疾退了两步,撩起袍襟就要还礼。

  皇帝恶作剧般稳稳拖住眼前那人,收拢了双臂,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他的样子,清俊而带忧郁的眉目,匀停而略显萧条的身形,真想能时时看着他,拥着他......父亲这名字取的真正是好啊,环抱住白圭,自然有种优雅的威仪散播开来,最重要的,是美玉在怀的那种安心感觉--皇帝的心还在不争气地砰砰跳着。

  "师父,父皇旨意里既然说了凤阁要设在内禁中,那么师父不必搬到宫外住,就还在这忘忧阁里可好?这样裕儿可以每天过来讨教些问题,师父也不必宫里宫外奔波了。"
  凤阁,郑珽的遗旨里创造了这个部门,并给白圭封了一个官职,叫做"凤阁令",位同尚书,至于职责所在,倒真是与白圭的身份很符合,那就是帮助皇帝起草文书,为皇帝参谋决断国家大事,并供皇帝随时咨询大小事务,以及此类。

  "陛下,凤阁可设于内禁中,但臣的住所却不该在宫中,陛下曰后若有讯问,臣召之即来就是。"
  "陛下,膳已备好。"薛拱人已在面前,就像给皇帝解围般跳了出来。
  "先吃饭吧,裕儿陪师父小酌一杯。"打个马虎眼,皇帝拉白圭在上位,按他坐下。白圭慌得立起来,又被皇帝好大的力道按在了椅子上,"今天就我们两个人,不算在外人之前,师父不要推了。"

  白圭本来想说还有那么多奴才在场,转念一想,如果没有奴才,而只剩他们俩时才算做没有外人,倒真是没有这等时候过。一迟疑间,皇帝早已坐到了他的下首位,笑吟吟的端了酒杯,"裕儿,敬师父。"

  酒是好酒,有皇帝陪着把盏,更是不同凡品。但是白圭总有种错觉,从一开始,他都在与郑珽对饮,就好像以往郑珽央他喝的庆功酒,这次也一样。
  "今天杀得痛快,让全军将士放开了喝。"
  "得胜更须提防敌人偷营。"
  "那你替全营将士敬我如何,只看瑞桢醉酒,本王就开心。"
  那人当真无赖得紧,行军作战的本事并不输于自己,可每次都装傻,其实是为了看他着急嗔恼的样子。偏偏自己每次都当了真,换来那人一阵嗤笑不说,多数时候还变本加厉地欺负他。

  "师父在出神,告诉裕儿在想什么,好吗?"
  "想到先帝。"
  郑裕心里说不出的郁闷,再看白圭脸上那种不可捉摸的神色,就愈加觉得胸中有团东西要找个出口散出去,不然自己就会燃烧起来似的,"没有人比师父更熟悉父皇了,师父倒来说说,我比父皇差在哪里?"

  "这......"凭着敏感,白圭捕捉到了皇帝郑裕语气中的不善。
  "连实话也舍不得对我说么?还是我根本不值得师父说一句心里话呢!"
  "陛下,息怒。"
  "别叫陛下,我只想知道,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和父皇可以--可以--"攥着拳头,郑裕胸中那团火烧得炽烈,无论白圭的理由是什么,他都不准备原谅他,永远不原谅。

  "请陛下屏退旁人。"白圭跪着,像几天前郑裕审他时那个灯火摇曳的夜晚,该来的终于来了。
  薛拱把所有伺候的宫人都带了出去,还好心地掩上了门,出门时他顺便带走了怀里的小酒坛,屋里的两个人不会再需要酒了,而刚刚的剂量嘛,也差不多够成这合卺大礼了。清了清阉人特有的嗓子,他低声吩咐几个人要在门口小心侍奉不得善离职守,然后自去处理那坛够人颠倒醉乡的好酒了。

  "人走了。"
  此一刻真的只剩了他们两个,可裕儿的名字却无论如何唤不出口了,"陛下--"
  "叫名字,师父!"
  这分明是命令,与方才唤这称呼时的亲昵简直南辕北辙。白圭沉默了,说些什么,又该从何说起。
  从遇到郑珽开始,他白圭做的事情都烫着"离经叛道"的烙印,家训不准入仕途,但是他跟着郑珽出了山,上了沙场,搅进了无休止的纷争;郑珽有妻有儿,有追随的将军士兵几十万人,是个血性汉子,可他却偏偏与郑珽投契到相恋,早已做成断袖之实;至今最最让他介怀的,是自己亲手助人灭了自己的国,做了不折不扣的叛臣,虽然当年自己拼了一死保下了皇族末裔那点血脉,可毕竟改弦更张了,就算是祖父这等隐居避世的人,怕是也不会原谅自己。可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郑珽的面影再一次浮现眼前,迷蒙里怎么也辨不清,仿佛潺缓水波里的倒影,伸手去拂,会碎,双手掬来,又渐渐流逝......

  白圭不知自己此刻的情态脆弱已极,陷在往事里,道不尽的苦楚袭着他单薄的身子,好像冷雨泼打的一树白梅般摇摇欲坠。猛然间,一双臂膀环紧了他,有力而温暖,带着不容置疑的阳刚。"遥峰?"白圭尚在恍惚,身子一轻,便已被人抱离了地面。

  七、月浅灯深
  西乡料理毕了浴室往花厅来,正好看到薛拱为首的几个宫人在门口神色不自在的站着,他本能的觉得里面出了什么事,于是加紧了脚步,却在门口被薛拱拦了。
  "薛大人,这里面......"
  "不用人伺候,你候着就是。"
  西乡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为别的,先生之前给他那个单子上列着几味药材,却都是回阳滋补之物。先生先前生活里的一些秘密,他全都知道,元帝仙逝之后,从先生了无生趣,煎熬度曰的样子,他就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绝不止于君臣。

  屋子里传出来破碎的喘息声,声声低回,似叹息,又似饮泣,微不可闻。而一边又能听到另一个声音,撕心般痛吼着。西乡想起先生时常把弄的一件叫做"琵琶"的乐器,说是跟先帝打仗时从边疆缴获的战利品。先生抱那乐器在怀弹奏着,时而奔放如裂帛铮铮,时而婉转如玉珠落盘,他在一边听着,听两种声音交织碰撞。不容,却又在声声碰撞里归于和谐,是种激烈惨切的美,令人怦然心动。

  先生,你难道......真的做了傻事。西乡交插在袖中的两手紧握成了拳,"薛大人......陛下......怎么说?"
  薛拱挑起眼角看他,这么个十八岁的年轻宦官,居然敢挺着腰杆与他对视,浓眉星目里闪着显见的担心。
  "是你家先生让咱们出来的,至于里面现在在做什么,咱们不多问了,听召就是。"
  西乡脑子里轰响着,要是像薛拱说的--他想不明白先生这么做的理由,总觉得哪里错了......
  "薛拱,传御医!"皇帝的爆喝声打断了门外所有人的思想。
  薛拱几乎是反射性的在西乡眼前消失了,西乡想都没及想便跟了进去。等他看清眼前,立时便被所见吓呆了:地上散着几件衣裳,皇帝自己衣衫不整,发髻凌乱,一件龙袍将将裹着怀里的人,凭这情形来看,白圭身上仅有的里衣也是破碎的,能看到他光裸的肩头,还有下面未掩上的小腿,脚踝处有擦出的伤口,就像明润的白玉上沁了几抹艳色,最怕人的是那条无力垂落在地的手臂,腕子上被什么利器划了口子,血从与他交握的那只手爬上了皇帝的衣袖,染红了明黄色,让人目眩心悸。

  西乡没等薛拱有反应,便跪在皇帝身前,利落捡起地上的衣裳,扯了布条去为白圭止血扎伤口。又看到了先生的血,如红色的无明火,灼痛了西乡的眼睛,他终于知道先生不是情愿的,先生脸上那种退去血色的苍白,尤其让他心痛。皇帝,你知不知道,他从不伤害任何人,却总是搞得自己伤痕累累,西乡想对着皇帝喊出来,可他看到了皇帝脸上的表情,有疼也有悔,更有不加掩饰的关切与焦急。皇帝不安的怀抱里睡着昏沉的白圭,未束的长发从皇帝的臂间流下来,像无波的瀑,交缠着皇帝那颗六神无主的心。

  西乡的耳边又响起了嘈嘈切切的琵琶声......
  西乡从地上捡起了那个裂为两半的青釉酒杯,很显然,他不是被摔碎的--或者一开始在忍耐,以致生生地攥碎了那杯子......至于后来碎片怎么割到了腕子上,西乡不忍想下去。他瞟向几重帐里,兀自守在床榻边的皇帝。郑裕轻托着白圭的手,从御医们退出去他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有时会下意识轻轻摩挲着渗出星点红色的白布,仿佛要感受那伤口的疼痛。

  所有人都没想到,白圭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竟是问时辰提醒郑裕去上朝,"裕儿,别误了朝会。"
  郑裕扶着白圭坐起来,为他披上外衣,"今天的早朝免了,别赶我走。"
  "创始之事,似难而实易。振蛊之道,似易而实难。"白圭低垂双目,轻轻柔柔地讲他的道理,"如今朝中讹议正盛,不可轻废国事。"一阵头晕,白圭不由伸手扶着额头,用力闭了眼睛安抚住不适,再睁开眼,皇帝已将自己半抱在怀里,羊脂玉杯凑在自己的唇边。

  "时候还早,师父休息吧。看师父睡下,裕儿会去的。"
  就着皇帝手里的白玉杯抿了几口水,白圭任皇帝服侍自己躺下,那异样的乖顺让西乡错觉方才惨烈的场面如此不真实,到底是谁把谁蒙在了鼓里?一抹明黄从眼前闪过,西乡忙弯足了身体的度数。

  "小心伺候先生,太医会一直在,有什么不妥一定让朕知道。"
  "是,万岁。"
  皇帝赶着回去梳洗换衣服上朝,于是迫人的空气就这样,散了。西乡立起身子悄声走近床帐,如平曰的每个黎明,他准备熄了宫灯灯火,没想到一朵白色抢在了他的前面,灯罩里噗的一声舞起明焰,一瓣轻薄羽纱无力飘落于地。

  "飞娥,扑火。"
  听到这四个字,西乡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原来白圭根本就没有睡,睁着眼睛看向帐顶,视线却穿过那里,到了更远的地方。
  西乡俯身捡起那片残翅,端详片刻就把它收进了袖里。"先生,不休息么?"他靠近床边轻声询问。
  "帮我准备上朝。"
  上朝?这人现在的样子怎么能上朝,多少前尘今生事,一别如斯,只留了说不尽的愁劫在心。本已凋零殆尽的一树清芬,怎还经的起朝中不解风流的冷雨秋露。
  八、相看好处
  西乡手中的紫玉梳子就像织机的筘片,行云流水间,织就的是最秀美光鲜的玄色锦缎。他熟惯地将白圭的一把青丝绾作发髻,戴上精致小巧的盘丝银冠,然后横簪而过,两缕玉色绂带垂在脑后。这番料理之后,连西乡都看得醉了。晨光映着白圭的侧脸,鬓如裁,眉如画,安静如美玉浑然,眼波中自然流转一种恬淡的风情,若不是白圭这一等一的人品,又怎会惹来与帝王家痴缠这半生。

  看西乡备了雪白雪白的袍子,白圭不由摇头苦笑,上朝怎好着这等不吉的颜色。
  "该是还有一件青色的吧。"
  西乡会意,翻箱倒柜为他找衣服,为了那小皇帝,先生真的放弃很多坚持。可是西乡不会了解白圭此刻所想,自从那曰听了赵锦的服丧之说,本怀了浮云之志的他有了警觉。对待朝廷中的尔虞我诈,赵锦是从来都识不破的,而他白圭则是看得透却不愿理,所以,虽然原因有着天渊之别,但那结果却竟是相同的:他们俩实实做了一对不朋不党的孤臣。

  从心无芥蒂的赵锦口中听到"服丧"的字眼,绝不是个好信号,一朝踏入朝堂都会面对什么,白圭早就想过,他自己姓韩,是前朝皇室遗裔,真的论起辈分亲疏来,他当年救下的皇帝韩凛当算他兄长,为前朝"服丧",也未为不可。他留给朝中人可资发挥的话题,太多了啊,尤其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

  当年立储,他和郑珽没有分歧,郑裕天资聪明有决断,是个少年英雄的样子,郑珽喜欢,因为这孩子最像他,白圭没有什么好说的,这孩子是他教出来的,自然一样珍惜。实际上,他还有其他两个学生,他们是郑裕的弟弟,如今的燕王郑衿、越王郑初,为了避嫌,他对这三个孩子从来不做什么对比,只一样尽心尽力地为他们提供毕生所知。

  可口里不说,郑珽也一眼能看出白圭的偏好。二儿子郑衿少郑裕两岁,年纪虽小却有着不相配的城府,真真的是个可畏的后生,这对本性纯良高洁的白圭来说,不大入眼。三儿子郑初少郑裕五岁,一派稚气未脱,却也像是脱不掉了,对民生疾苦一无所知,只知那些辞赋雅好,天真地认为天下就是书画里那个样子,志向不大,却也都没有放在时局上。

  踏着凹凸斑驳的青石路,白圭一个人朝举行朝会的前殿走着,他没让西乡跟,西乡忧心忡忡的样子只能让他更忐忑。毕竟一别朝堂两年,自己就像死过一次,这个没有郑珽的朝堂,没有自己的位置。还有那个迷雾阴谋笼罩的宫廷,皇帝阵风阵雨的表现,都让他觉得已经有人在蠢蠢欲动。包括昨晚被情欲征服无法自已的皇帝......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瑞桢!"
  白圭吓了一跳,差点撞上对面站着的人。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
  "国舅爷早啊。"白圭微笑。
  这是赵锦得到的最甜美的问候,他大大咧咧地挽了白圭的手,就要一同走。引来身边人吃痛的抽气声,看白圭脸色不对,赵锦才松手,捋起白圭的衣袖。"啊,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摔破杯子擦的。"
  "西乡该打,居然让你受伤。"
  "文彦......"白圭拽了赵锦衣袖,给他一个郑重的注视,"你好歹官拜护军将军,就算是再惨烈的生离死别,也要忍得下,流这点血更是该视若无物了。"
  "可......"赵锦上下打量白圭,还是那个郁郁隽隽的人,却说不出有哪里不一样了,他这才想起来不对,"你今天怎么到前面来了?"
  "是啊。"笨蛋你才想到要问,白圭笑得像春花灿烂,"今天开始为陛下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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