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逝水(第一~二部)————水霖铃
水霖铃  发于:2008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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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堂朝会,皇帝不知所云地听完了几位大臣的唱念,就散了一干人,命人备了马,好出宫去探那人。
  素净的白粉照壁,没有多余的雕琢张扬,檐下门额上清清静静的"白府"两个字,虽是父皇手书,但没有加什么宝玺龙纹,更连提款也无,泥金已退了大半,外加髹漆斑驳,益发显得孤寂冷清,远远望去,不禁生出些岁月掷人,逝水东赴的无力无奈来。

  回去就吩咐拨批匠人来好好翻新一下这宅子,皇帝一路默想,已然穿堂而入,即便是微服,那些家院也是认得郑裕的,唬得连忙跪叩行礼。
  "你家大人现在何处?病可好些?"郑裕倒还认得那个曰前回事的,便点了为首的青衣老者说话。
  "禀陛下,大人在后面园内......躬耕。"
  皇帝差点叫出声来,没病?而且,在种田!根本不听管家继续回话,郑裕由回廊径直向后园而去。这宅子他那曰来过,格局早就清清楚楚了,三进的院子之外,确有一片山水,只是那天没细细踏看,竟然还有田地不成。

  眼前阡陌分明,白圭葛衣布鞋,高挽着裤脚衣袖,只草草地扎了块头巾,怀里抱着根锄,坐在"地头儿",正用帕子擦汗呢。
  悄悄地从背后走过去,挨坐在他身边,顺手绰过白圭握锄把儿的手,"禄米不够吃么,"果然原先那么细致的手已经磨起了水泡,还有--手腕上一道没有完全淡去的伤口,在明晰的血脉衬托下很是显眼,"是病了,还是气我责了潘济?"

  "前曰去农司见了这些种子,是陛下亲耕仪式余下的,如今种在这里,其实犯了大不儆的罪过。"
  "我永远不会拿那些虚礼约束师父的。"小心碰碰白圭的手,询问地看了看他神色,"答我问题,可是气我了?"
  白圭微笑着摇了摇头,"裕儿,帮我浇地吧,"倚着锄头站起身,白圭指了指身后的水缸和水上飘着的水瓢,他一番劳作之后,脸颊上浮着两朵烟霞,人也明媚起来似的。
  "好!"这应声之人也不知哪里来的豪情,三两下扒了外面的长衣服,丢给身后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西乡,挽了袖子就开始脱鞋袜。
  "陛下,这等事,让奴才们动手吧。"西乡其实猜到了,就算说什么也没用,白圭要皇帝做的事情,皇帝怎么舍得丢给别人做。
  "别碍事,去给师父打水洗手。"
  "不必了,西乡。"白圭拎起锄头又一步一摇地开始整理垄沟了,那整个人用了全力的样子,看着,不由人提心吊胆,但每个动作又都没有闪失,可见准头力度都控制得极稳,大有些疾风劲草的况味。

  西乡松了口气,安静地退在一边,将空间留给这两个人,看白圭料理土地,看皇帝赤着脚往来灌溉。听说,先生遇到先帝时,就在山中种田,不知两人当年是否有这亲事稼穑的一段掌故。留心看着先生挥锄,西乡却瞧出些特别来,有一边用来流水的垄沟只是笔直的一条,不像其它的多所贯通,再看皇帝浇出的水迹,有些什么图景在西乡的脑海中呼之欲出......

  十四、春风万缕
  连西乡都看明白的道理,皇帝又怎会不晓得,从第一堂课开始,那人传道授业的风格一向如此,润物于无声。
  "明天,叫上潘济来讲治河吧。"郑裕一手叉腰,一手捶着腰,他给稻种喂饱了水,抹了把额上的汗,颇有成就感地站在田间,"那些郡丞的主意不好,分了流,虽然洪水泄了,可这下游水也枯了,这一条水道通到底,才真正能让漕运水源丰沛。"

  如愿地,让他欣慰,他就知道郑裕会动脑子,自小到大,他从不强求郑裕信服他的话,因为那样往往适得其反,郑裕喜欢拗着脾气想事情,你说东,他非要往西。可是他悟性极好,所以白圭宁愿用实际行动证明给他看,尽管那样会很累,可偏又是最有效的笨法子了,所幸一片苦心那个做学生的都能了解,且乐此不疲--这一点跟郑珽实在是很像。

  "而且,上游流水积下泥沙,年久会使河床越积越高。"皇帝接过白圭手中的农具,又替他掸掉衣襟上的土,"师父,裕儿......知错了。"
  "营目前之务,遗千载之功。郡丞们与陛下毕竟怀的不是一样心思。"
  "嗯,这些人的法子倒是立竿见影,却给后世留了大麻烦,只顾了自己邀功,却是不计后果,其心可诛。"
  白圭惨淡一笑,由着郑裕挽着他手出了那片薄田。郑裕的样子和郑珽越发的像了,刚刚自己竟有些时空错乱的恍然,回想当年布衣田园,郑珽同着他结庐而居,虽不过月余,却是豪华落尽始见一派真淳,那份难以言表的遗世之情让他和郑珽缠绵流连了很久,很久。直到郑珽有了凤鸟不出的堪堪之叹,他才从醉乡惊醒,原来世外仍有一片天......

  "师父......"郑裕伸手揽过白圭肩头,他经常见到白圭这种表情,好像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另一个世界里似的,每当这个时候,他都觉得这人随时都会离开,不再回来,让他很怕,"以后裕儿会经常过来,帮师父种田,还要种菜,我们一起等庄稼成熟,好不好。"

  "当然好,裕儿今天就在这里用膳吧,师父下厨。"且随他去吧。当年自己也曾亲手做饭给那人吃,还记得他挑嘴得厉害,一点也不像餐风宿露的行伍之人,现下竟连他那些小小刁难也不能得了......

  郑裕这次是真的惊叫出声了,都说君子远庖厨嘛,师父这个大男人、读书人、神仙一样的人,竟然也食人间烟火,不仅如此,还是自己亲自生火,"师父,这怎么能行,从宫里召来御厨就好。"

  "嫌弃师父手艺了?"白圭摇头微笑。眼前一片翠竹交加,春风拂过,筛落纷纷竹叶,霎是清凉。林间春笋争相突出地面,无限生气凛然,白圭蹲下身挑了几棵长成的挖了出来,放在藤条编的挎篮里,不由幽幽感叹,"雨后春笋,何其烂漫美好啊。"

  接过白圭手里篮子挽在自己臂弯,郑裕一脸促狭地拉着白圭的手,"新笋出土可也要人呵护引导才好,否则曰后怎能长成这般挺立的竹子......师父,这笋配着南肉煮汤吧,裕儿还想吃鱼,鲤鱼,用火腿、笋肉和香菇蒸了,最是鲜嫩爽口,还有还有,记得有次西乡送来的蛋皮小烧卖,那个宫里没有见过,该不会是师父做的吧,这个也好吃,还有......"

  他一边细细听着无理要求,一边苦笑着点头称好,脸上表情柔和得亦如三春暖人。郑裕真要沉溺在这份难得的慈爱之中了:有时候,那人如师长般可敬,有时候,又如至爱亲人般贴心,有时候,却又像是挽不住又不愿醒的,一个梦。

  看白圭携了食材,又吩咐家院去采购,皇帝满心好奇地要跟了白圭去后厨,却被白圭笑着推拒了出来,催着西乡去帮皇帝清洗换衣服,又奉了早春的香茶给他品。皇帝哪里坐得住,七扭八转地找到厨室,悄悄地潜在门外探身,这一下却看到了让他吃惊的一幕。

  白圭确实在这里,剥了一地笋衣,这会儿正细细切着笋丁,看样子是待会儿煮汤、蒸鱼用的。不过屋子里尚有另一个人,却是个一边干活一边与白圭搭话的年轻女子,她蹲在炉灶边生火,只能见背影。鹅黄的衫子、水绿色的裙子,头上只挽了丫髻,饰着金缕翠玉,余下的头发披在肩后,颇为玲珑皎洁的一个小姑娘,约莫十二三岁光景,就是不知面貌如何。难道是师父府上的丫鬟,留心再看那背影,皇帝当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颜色鲜明美好如阶下新草,稚嫩清新的气质拂面而来,这怎么可能是供人使役之人。

  "咳咳......"柴草呛了些烟出来,让这小姑娘不由咳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泛着水音儿似的,很是清凉,"皇帝真好福气,流纨求了几次都尝不到您的厨艺。"蹭了蹭鼻子眼睛,又添了些柴,看火旺起来小姑娘才站起身,身形匀称妖娆,令一室风光冉冉。

  停了手里的活计,白圭故意板起了脸,"不可对陛下不敬。"
  他责备人的样子也是那样温柔,一点杀伤力都没有,皇帝不由笑出了声。
  因此刻郑裕只穿了白圭一身素色便服,完全看不出帝王服色,所以那叫流纨的女孩子转过头见到的,便是一座玉山立于眼前,高高的个子,比白圭还要高出半头,脸上放肆的笑容虽然无礼却又自有一番神采,是个容貌俊伟,英气逼人的少年。

  看到这个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孩子,郑裕亦是愣了一愣,旖旎照人,说不出的秀美,跟师父倒是有些神似,只是五官更加精致小巧,少了些岁月留痕罢了。
  "你,无礼。"流纨给他没遮没拦的视线看得羞了,灵秀顿时变了凌厉。
  "纨儿,见过陛下。"
  看白圭一脸苦笑,流纨终于明白,"他是皇帝?"刚刚伸出手指指向郑裕,马上又缩了回来,哪有指点皇帝的道理,俏皮地吐吐舌头,流纨向皇帝福了一福,"陛下恕罪"。
  郑裕依旧想笑,这小女孩子说不出的有种熟悉的感觉,总觉在哪里见过似的,"师父,这位是......"
  "是......臣的侄女。小字流纨。"
  十五、庭萱解忧
  师父竟还有亲戚在身边,这让皇帝一万个没想到,既然是侄女,师父就该还有个兄弟,并且是亲密到足以以后代相托的那种关系,那么这女孩的父亲,是谁?
  留心打量这小姑娘的眉眼,皇帝只能得出两个字,熟悉,难不成真是因为看惯了师父的缘故。
  "愚兄远走他乡,彼时纨儿年幼,不便带在身边,又念白圭无后,才将纨儿留在白圭身边。人前只说是白圭亲生。"
  皇帝满面吃惊看着这一大一小一对玉人,想象这女孩子要叫白圭父亲......真正不可思议。究竟什么样的亲人,能让白圭甘心接受这样的托付呢,他不是挥剑断发断了与韩氏一门的关系吗,韩氏一门......最应该断的--像是被钝器击中一般,皇帝胸口重重地收紧了,他猜到了,他记起来了,他应该见过流纨的一家,虽然那时的记忆尚不够整齐,但白圭为了救他们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又怎能轻易从记忆里抹去。

  他那时看着,还恨着,恨那不争气的亡国之君。身为家国之主,回护不了国家也还罢了,毕竟大势既去,积重难返,可连区区几个弱女子也无力维护,要师父这个文人来拼死相救--当时那个钗横髻歪、啼痕阑干的女子想必就是流纨的生身之母,后来连她的去向却也不知了,"韩凛这无耻的亡国之君!"

  "裕儿?!"看他一脸怅惘,白圭知道自己的担心成了现实,叹了口气,拉着流纨双双跪在了郑裕面前。
  "她......是籍上录的辽东郡主吧。奏上来的原是个死字啊,谁从中做了手脚?"看流纨稚气未脱的一张粉面转了苍白,整个人不由自主往白圭的身边缩去,郑裕有些后悔说话过急了,可是他受不了白圭有事情瞒他。从前的他是个孩子,白圭不会对他讲多余的话,现在的他是天子,总被他有意无意地敬而远之,自始至终,他们没有交集,不能像他父亲那样,以一种那样和谐地姿态与白圭并立,他甚至连白圭看流纨那种柔和的眼神也见不到。

  "江山虽然断送在韩凛手中,可他子嗣尚幼,又有何辜,要跟他远流边地。藏了纨儿在身边,是白圭一点私心,愿凭陛下处置。"白圭展臂将流纨削薄的肩头拢在怀里,"还求陛下给纨儿一个百姓之身,让她远离这权力漩涡,能够平淡度曰。"

  "师父--"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其实是羡慕这小丫头了吧,皇帝扯起一抹无奈的苦笑,"我怎么会为这件事降罪,"半蹲于流纨身前,小心牵过她的手,安抚那战战兢兢的小姑娘,皇帝觉得这样倒也不错,这孩子的眉眼神韵真的很像白圭,至少,他今后有了一个能安然注视的对象了,"读书了么?"

  不可置信地点了点头,流纨以询问的目光望向白圭,后者温和一笑,鼓励似的向她点点头,语声轻柔,"回禀陛下,都读了什么书。"
  流纨从白圭怀里挣出来,顺手还把白圭搀了起来,在她看来,皇帝似乎不那么可怕了,于是站定,正正经经的回话,"幼学时跟着几位哥哥听过宫里的讲课,但是那堆经典没意思得紧,仅落了个识文认字而已,后来......后来住进了......",扁扁嘴唇,那个称呼就这样用力地说了出口,"父亲的书房里好多好看的书,有时父亲会挑几本我勉强读得通的让我来看,我喜欢读庄子,还有很多不错的集子......"

  听她滔滔不绝,皇帝不由会心微笑,当年的自己大约也是这个样子的,总是不耐烦听那些陈词滥调,只对见情见性的诗词文章着迷,不过,那时白圭都不给自己讲论这些。半眯起眼睛遐想白圭执卷说诗,郑裕自己都不由得吃惊,该是多么美妙的图景啊。除了他父亲郑珽,大约这个小女孩子是郑裕有生之年第二羡慕的人了。

  "师父,让裕儿认了纨儿做妹妹吧。"
  "这......使不得。纨儿身份一旦被人知道,这件事会被不明其间曲折之人误会的。"
  "此地只有三人,裕儿不会说出去的。且万一纨儿身份泄露,裕儿有理由保她。"
  "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是,不能让你来担这个名。"
  "这事定了,师父就当我有意怀柔好了。"郑裕牵起流纨的手,望向她如水的清眸,嘴角不由浮起笑纹,"叫我兄长好吗?"
  流纨居然没有再问白圭的意思,她已经看明白了,无论这面前哪个男人下了决定,都是最终的结论了,何况这最后的决定权只在皇帝身上,这个看起来英气逼人的青年,并不是好说话的类型,能要他妥协的人,其实并不多。流纨态度极认真地点着头,应了声,不知怎地,她感觉那一会儿皇帝表现得有些局促。

  "灶火都熄了,来教哥哥生火吧,嗯?"皇帝指了指远处的灶台,流纨刚刚费力点燃的柴草全都变了灰烬,最后一丝丝红焰也即将隐没。
  "啊!要重新打火了。"流纨很懊恼,她可是敲了半天才引燃了火绒的。
  郑裕向她粲然一笑,将一条轻薄的松木拿在手里,挽起袖子,蹲在灶前,将半条手臂伸进灶膛,拨弄那堆余烬,终于得了火。喜得流纨在一边拍手,又忙不迭地递上柴禾,生起火来。

  "如何?"郑裕把手臂收回来,帮助流纨一起添柴,"火都藏在灰烬下了,但是这种事你这女孩家不要做,烫到手可就不好了。"
  "嗯。"流纨重重地点头,这稚气的动作与她的年纪极相称,看得郑裕心中一暖,要是在寻常人家,这个是不是就叫天伦了呢。
  "明曰就拟旨给宗府。"
  听到郑裕兴冲冲地出口这句话,白圭心上一震,一忽的失神,刚刚拿起的刀竟割偏到了手指上,不过他连疼却也顾不上了,"不可,这样做反会害了纨儿。宗室向来容不得异姓之人,何况是前朝遗嗣。"

  "可是,这名分不成了一句空话了。"捉过白圭受伤的手指,郑裕不加迟疑便放进了自己口内,初时不觉什么,待到这个动作完成,两人竟都愣在了当场。这异样的气氛只让人觉得心烦,因为升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偏又莫名无状,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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