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逝水(第一~二部)————水霖铃
水霖铃  发于:2008年12月24日

关灯
护眼

  赵锦出了一会儿神,发现白圭已独自走远,于是疾走几步赶上去,将追上时,赵锦特别偷眼觑着那人,想确认自己的判断,却正好对上白圭回身温文一笑。"赵国舅,怎地如此慢,莫非又看到比栏杆耐看的--""景致"两字尚未出口,白圭看到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心跳不由空了一拍。

  赵锦看白圭,看呆了。白圭微笑时,眉如远山,可望而不可及,眼似清波,虽透澈却不见底,即使那容颜的每一处都告诉你很温暖,却还是不由人品到一份凄清。
  五指玉纤拂过赵锦眼前,晃了几晃,"国舅啊,魂魄被摄了?"
  "胡说!"赵锦看到白圭面上含着笑,不由尴尬,想找分说的理由却又没有,猛然想起了朝中的流言,脸上竟瞬间憋得通红。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里到底有几分是羞,几分是怒,又为何而羞,为何而怒:羞自己情不自禁的想法,怒朝中人添油加醋的非议,或者,还有些不甘。

  不过,赵锦的大红脸却被白圭全看到了,敏感如白圭,当然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何况,他已意识到方才那眼神曾在何人眼中见到过,是先帝郑珽。十几年前白圭在树林里捡到个不省人事的伤患,小心医治照顾了几天那人才醒过来,回复清明张开眼睛看他的那个神色,他尚记得--这是他们的初识,又怎能轻易忘却。

  "先生,天寒,加件衣裳吧。"丝纩素衣应着来人的说话已加在白圭的身上,又动作流利地整衣系带,好象极熟悉白圭的身体,闭着眼睛也做得来这些事。
  "西乡,太失礼了,国舅大人面前。"
  "无妨无妨,刚才咱支使不动那奴才,现在却有人来伺候你,不是正好。"赵锦长出了口气,终于转移了注意力,还是换个话题为妙,"你倒说我穿的花花绿绿,自己呢?从西颢开国,就从没见你穿过带颜色的衣裳。"赵锦用手指摸着下巴,无奈摇着头,"竟像给谁服丧。"

  服丧么,他没刻意想过的,只是,自从那人故去以后,即使是锦绣满园,他也只当过眼了,不经意间,便只剩了这一身缟素啊......如果真说服丧,却倒不是给那人,白圭捻着袖上若隐若现的丝绣,忽有种万念俱灰的错觉,真的只能是错觉,他还有那人的嘱托,还有......还有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抛却一切追求的--那人中途退出享清福去了,留下他一个不说,还嘱咐他不能做傻事,不能放弃,坚持到底。白圭用力裹紧了外袍,这新絮的丝绵也还是不够暖和,又或者,那彻骨的冷根本是从心里透出来的。

  赵锦:35岁,字文彦,国舅,护军将军。
  四、总负多情
  从皇帝寝宫传出的声音让周围伺候的宦官宫女都大大的不自在,搞得一个个脸红心跳,连喘气都不怎么规律了,尤其是那般十几岁的年轻宫女,几曾听闻过这等波翻浪涌,不由垂了头,视线却又刚好落在自己起伏的胸脯上,反倒更加的不自在了......

  薛拱实在看不过去,指指戳戳,把年轻宫女和宦官都支走了,只留了几个上了年岁的伺候着。皇上这是怎么了,随便拉了一个宫女侍寝,还弄得像行刑一样--皇帝自己给自己上刑--那宫女一边断续的讨饶一边咿咿啊啊的娇喘,连隔了几重帘幕的宫人都听不下去了,却始终没听见皇帝出过一声,只在不经意间能听到一句隐忍的"为什么",只有这三个字,说不清带着的是恨还是爱,他在问谁呢?薛拱背着手,拿眼觑着天边的一弯残月,轻轻扯了扯嘴角,"月亮再好,也是挂在天上。"

  西乡也是个宦官,从十六岁进宫时就由侍禁派来侍奉白圭的衣食起居,从先帝朝起白圭就住在内禁,到如今也有两年多了。西乡今年十八岁,或许因为一直跟着白圭的缘故,他身上有种为奴婢者罕有的耿介,连白圭也说过,湮在这宫禁中伺候人,可惜了他一身的拗脾气。可是西乡心里知道,能在这里遇到白圭,才是他的造化。

  白圭坐在书案前,胳膊肘支在案边,用手指揉着一边的太阳穴,两只眼睛盯着地上紫铜笼里跳突的炭火,出了好一会的神儿了,西乡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因为他刚才忍不住告诉了白圭一些事情:现在宫里有流言,说皇帝郑裕和他老子一样贪慕某人的"男色",可是耽着师徒的名分,怕坏了国君的体面,所以无处发泄,以致活活在龙床上虐死宫女一人--在场宦官宫女都可为证。

  "先生,人言可畏,但也不可尽信。"西乡看不过,这人如果再这个样子,屋子里恐怕连喘气都很困难了,亏了这里还叫忘忧阁,"西乡下次再也不嚼这种舌根了。"
  "啊?"白圭回过神,对西乡轻笑,"你没错,讲那些话的人也没错。"错的,是我。他从桌角抽出一张纸,略想了想便一挥而就,放下笔将纸递给西乡,"帮我弄这几样东西吧。"

  "先生你--"西乡进宫也有几年了,耳濡目染,对白圭要的东西并不陌生。
  "我不想用宫里现成的,不踏实。"
  "先生,你要干什么?别管宫里人乱说,别做傻事啊。"虽然只与白圭相处了两年多,但已足够了解这人的品性,他就像块不着尘迹的白玉,只可赏不可玩,除非,玉碎。
  白圭推著书案站了起来,"不做傻事",他怎么又听到别人这样告诫自己,难不成自己真的很傻,"另外,帮我准备沐浴。"
  事实上,皇帝郑裕并没有虐死什么宫女,只是把她搞昏了,于是败兴地叫人抬了出去而已,可是这些事情从宫里人的嘴里讲出来,就像时新的话本,神乎其神。又比如西乡偷偷摸摸的在帮白圭配东西,这种小动作也早就被人演绎着送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可惜了御案上的文房四宝,哗啦啦都被盛怒的皇帝挥到了几尺开外的地上,皇帝神情默然地跌坐回龙椅里,直直盯着碎裂的笔洗里淌出的红色液体,光净如玉的碎瓷片浸在丹砂里,那景象把他深埋于记忆里的场面掘了出来,重又摆在他眼前。

  两年前,铁骑踏破王城,西颢灭了朱明(前朝国名),残垣断壁的瓦砾堆里,白圭举着三尺青锋,似在保护什么人:面前是父亲和几个亲兵侍卫,身后是与后妃委顿作一团的亡国之君,他记不得是怎么发生的了,一阵混乱之后,就只剩父亲和白圭两个人了,宝剑饮血,白圭半边白衣都染作了红色,父亲小心地将他捧在怀里,那个人......就好象浸在朱砂里的碎瓷。

  其实,多想想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章奏所说的事他都亲见亲历的,白圭并没有骗过他,甚至没有刻意隐藏什么,只除了一件,也是让他最最窝火的事。
  "薛拱,把晚膳传到师父那边去。叫他们开一坛好酒。"
  唯唯应着,薛拱趋步下去传旨意。几个小太监在收拾地上的风暴现场,待那破碎的笔洗被人一片片拾起,当啷啷地落入铜盘的时候,皇帝郑裕腾地站起了身,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见一个人,想见到他,想面对面看清他的表情,想听他说哪怕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也顾不得伺候的人还没回来,皇帝径直向忘忧阁而去。

  皇帝来了,这在别的宫院,早就有人提早禀报给主子知道了,可是白圭这里例外,他没有那么多零碎使唤的人,所以这鸾驾不齐一个人徒步走来的皇帝更是没人通传了。
  "先生,又瘦了。"
  "养尊处优,怎么会瘦。"
  听了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皇帝愣住了,不由在门前驻足,轻轻将半掩的门推开一道缝,九折的琉璃围屏遮了室内的人,看不清,但是隔了半透明的天青色琉璃,到底能见到些影儿,外加断续捕捉到的水声,皇帝猜到这是西乡在伺候白圭沐浴。

  "先生......"
  "不说了。"
  "那些人冤枉你,你为什么还要--"
  "水冷了!"
  哗啦一阵水响,片刻衣物被抖开,丝帛的摩擦声。门外的皇帝经不住有些慌乱,不能推门进去,又不想走--再过不久薛拱他们该传膳了。正在犹豫间,却见眼前的门豁的一下打开了。

  "师,师父......"
  看到眼前人白圭倒吓了一跳,随着一声"陛下!"出口,他撩起袍襟就要拜下去,却被皇帝一把扯住。这浴后的人只穿了件薄绢单衫,眼睛里有的寂寞和凄凉尚未完全收拾起来,未束的长发垂及腰际,颇显几分伶仃。

  "穿得太单薄又会生病的。"
  "草民,出来透口气--"
  话未讲完,皇帝早已将白圭紧紧地拥在了怀里,确认了他还在,为什么还是那么不真实,皇帝越发用力地环着白圭腰身,仿佛要把这个人揉进自己的身体,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面对着面,却还是看不清他了,因为他们的生命没有交集,即使有,与那相叠的另一半比起来,也是那么微不足道。

  "会改变的,我们还有时间。"皇帝伏在白圭颈边喃喃。
  五、空忆东风
  无言,只有心跳,郑裕在等,等白圭的回应,有种期待,也有种恐惧。嗅着他发丝间冷淡的香气,郑裕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放不开了,这温良如玉的人总是带着让人心痛的疏离感,真正走进他的心是那么那么的难,他用柔和的笑容制造着假象,却不知这份温柔团团包裹住的,其实是寂寞。

  "师父......"别推开我,放心将你交给我,有那么难么?你在嫌憎什么?我,还是你自己......
  "陛下,草民失仪,请降罪。"他没有推拒,只是僵直的处在郑裕的怀抱里,闭了眼睛,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白圭的表现让郑裕瞬间如同冰塑一般,希望终于碎了,碎得很彻底。压抑着心头的绞痛,郑裕缓缓放开了手,"为什么?"是啊,为什么,这句为什么他早就想问,在那宫女的面前他问了,是情不自禁,这三个字折磨自己太久了。

  白圭跪在郑裕面前,庄重地行了大礼,起身,一双无欲无情的眼睛直视郑裕,"陛下,草民有本章上承。"
  没有官级品位的白圭只是一个平民百姓,不用上殿朝会,这上本,是头一遭。只不过,郑裕那句"为什么",依旧没有答案。
  白圭引着郑裕要往书房去,但被郑裕拦了,"屋子里冷,先穿好衣裳。"西乡早就捧着白圭的一叠衣裳在一旁等着伺候,听到这话急忙上前,这衣服照例是如雪如玉的素白一片,郑裕从西乡手里接过就往白圭的身上披。

  "怎敢劳动陛下!"白圭惊得退了一步,躬身逊谢。
  跟进一步,郑裕轻轻揽过白圭肩头,"还记得行冠礼的时候,我的礼服和帽冠都是师父亲手穿戴,"提着袍子半高的竖领,郑裕站到了白圭身后,"今天,让我伺候师父。"
  静静的,空气里流淌着一种压抑的甜蜜,白圭轻轻蹙起眉头,犹疑片刻抬起左手伸进了衣袖,轻擦里衣的丝绵质感,让白圭的心中有种异样的耸动,不行,现在一定不能动容,不然前功尽弃。皇帝在为他整理衣领、前襟,动作略显生涩,但很体贴,白圭看在眼里,目光不由柔和了下来,郑裕这样子让他想起郑珽,郑珽喜欢给他穿衣服,却又永远穿得慢吞吞的,多数时候穿到一半又莫名其妙地被脱掉......

  西乡在一边看着这抢了他差使的人,好像看懂了一些东西,又好像不那么懂,总觉得即使懂了,这也不是真的。就好像一年前他看白圭给刚满20岁的皇帝操办成年大礼,亲手给他穿礼服,戴上冕旒,又将锦书上端逸的"容德"二字交给皇帝,"陛下,先帝既延臣为宾,臣斗胆为陛下取字‘容德'。容,乃宽纳之意;德,为修身治国之本。唯愿陛下博采善议,布仁行于万民,成不世帝基。"

  "陛下。"再一次,白圭郑重的跪在了郑裕的眼前。
  "师父,有什么话不能起来说么。"郑裕要扶他起来。
  白圭摇了摇头,双手捧上了一个火封的漆盒,"先帝临危之时,将此密旨交与草民。"
  郑珽病危的时候,召白圭在身边,说了很多事,很多话白圭早就合着一腔血泪封存了起来,包括这道旨意,他告诉郑珽,他不想要这"恩典"。
  "你知道我写了些什么,是么?"郑珽牵了白圭的手,凝视他已被泪水模糊的眼睛。
  "知道,我一直知道,你想保我,可我不想。"
  "不许做傻事,答应我,答应我好吗?不然我走得不安心,就算替我活下去,替咱们看着这大好江山。"
  白圭早已经扑进郑珽的怀里,泪落如雨,他说不出拒绝他的话。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独自在这世上,让自己的后半辈子都活在死别的痛苦里,"你真自私,明知道我一个人没法活下去......"

  "帮我看裕儿成人,娶妻,生子,做个好皇帝--你从来不懂拒绝我,我知道,所以故意提这些无理要求,就像当初一样,你始终纵容我的,对吗?"郑珽微颤着双手捧起白圭的脸,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擦着他的唇--没有血色,被泪水润着,郑珽看着很心疼,如果有别的选择就好了,可是不能,他会死,而白圭还年轻。"忘了我,就当一场梦,重新,重新开始......"郑珽含笑望着白圭,就连他的泪水也那么干净、清冽,他品着这苦涩中的甘甜,永远的睡去了,而且,含着暖人的笑,只有白圭知道,那个时候他是想起了什么......

  那份密旨,白圭从来没开启过,直到交到郑裕手中之前,他都没有看一眼。郑裕从头到尾看完了,沉沉地吸进一口气,看着父亲的手书,他竟一直忘了呼吸。
  "师父,你恨父皇吗?"
  白圭摇了摇头,神色寂寥。
  "那你......爱他吗?"
  好像,有什么东西将御制情感洪流的闸门摧毁了,又好像支撑自己的什么东西倏然消失了,白圭知道,就这简单的三个字,把自己伪装了这么久的坚强彻底打碎了。他只是想他,想起他就觉得自己还留在世间是多余的,看着郑裕,看着赵锦他们,他只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了,至多留了具躯壳在他们眼前罢了。

  不知何时,白圭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坐在地上,皇帝就依偎在自己身边,用宽大的袍袖稳稳环抱着自己。
  "哭出来吧,只有我听得到。"
  哭?白圭下意识的擦了擦面颊,自己脸上的一片冰冷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那止不住的泪水到此时才尽情倾泻......
  郑裕松了口气,这人压抑自己太久太久了,幸亏......幸亏还有父皇知道他的心,不然,这白璧真的会碎得难以收拾。
  "师父,裕儿知道怎么做了,你,答应父皇吧。"他又开始羡慕他父亲了,如果自己能先一步遇到这个人呢,如果当年的自己不是个无知的孩子,如果......如果他能够得到这人的心,该多好。就算白圭现在已哭得忘情,却依旧没有完全依赖他的怀抱,本能地保持着距离--同父皇在一起时,断不会是这样的。

  "既将密旨交给陛下,当然便是应承了先帝的嘱托。"他现在才知道,一诺为何千金,或许并非千金换承诺,而是诺言足抵千均之重......
  六、夜阑春寒
  薛拱领着一队宫女,小心捧着珍肴盛馔穿梭般走进忘忧阁,薛拱吩咐宫女摆开饭桌,自己则在怀里抱着个刚刚拆封的小酒坛,不时瞟一眼这坛宝贝陈酿,乜了眼角,然后露出不可察觉的笑容,似嘲讽,又似憧憬。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