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马车慢悠悠地前行,显然疲累的伏月靠在他身边睡得很沉。莫深定定地瞧着那毫无防备的睡颜,心便软了几分,不知第几次地琢磨着这孩子到底是怎么生的长那么漂亮,便探过身子让伏月躺下,枕在他腿上,心中为自己这般当爹的举止自嘲不已。
正是惬意的当儿,莫深本能地惊觉一阵杀气,随即就听到"哧啦"一声马车篷布被刀挑破的撕裂声,本能地一侧身,一把长剑便擦过他颈边穿透对面篷布而过。莫深一把抱起还有些迷糊的伏月,脚尖一点穿出马车立于车辕处,一眼望过去,周围十几名黑衣蒙面人持刀相向。车夫已勒住了马,但这份杀气令那马焦躁地踏着地,似乎随时都可能拔腿就跑。
伏月已完全醒了过来,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帮人,心思飞转。
他们今日乘坐的马车并不豪华,只是普普通通的赶路用,可见得这帮人并非劫财;这群人衣着兵器统一,举刀手势老练,可见是练家子出身;穷乡僻壤的小路里劫持,个个蒙面不言不语,打定了主意要出手......
伏月淡淡道:"夫子,这些人是有备而来,怕是跟踪多时了。"
莫深眼一沉,暗想不知是哪边的政敌折腾出这么个幺蛾子出来,若是针对他一人也就罢了,明知还有伏月在,这帮人还要动手,是欺负月儿没人疼么?这么一想,莫深没来由得火冒三丈。
放下伏月,暗暗嘱咐:"一旦动起手来,你就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知道么?"伏月虽才跟他一年,轻功已小有成就,对打尚不足,逃跑却有余,这帮人还不是他的对手,但万一误伤到他的宝贝徒儿那可不行。
"知道了,夫子。"伏月眼神四下一扫,寻找着安全的地儿,却忍不住扯了扯夫子衣襟,"夫子,千万当心。"
莫深摸了摸伏月的脑袋,为那眼神中的担忧心一喜,这小子,没白疼他。点点头,莫深便先下手为强,深深吸口气一跃而起,顺势抽出腰带一甩,竟是把长软剑。那真气伴着内力凭借这一跃往上猛一冲,顺着胳膊自手腕传出,只听"当"地一声清脆响声,泛着红光的软剑直挺挺地立着,大有削铁如泥的架势。
众黑衣人见状,齐齐跟着跃起围上莫深,倒如莫深所料,确实不是冲着伏月而来。一阵刀光剑影中,莫深与黑衣人缠斗得不分胜负。伏月暗暗从腰间取出随身携带的短刃,瞅准了似乎是领头的那人便狠狠掷了出去,转眼间那匕首便刺入了那人咽喉,那人顺势倒在地上。这一击让原本没把这小童放在眼里的黑衣人注意力转了个弯,其中四人转身冲着他便跑了过来。
十一 · 毒药
伏月见引开了几人注意便足尖轻点跃向一旁,飞快在树林间穿梭,到底是身形小移动快,没几下工夫已甩开了身后的四人,悄悄折回莫深的周围,藏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上观望。
少了四人的围攻,莫深对打轻松了许多,待那四人回来时,已击倒五人,只剩三人还在顽抗。即便是七人也不成问题,莫深并不欲杀生,只是将对方击昏或是取其要害废了对方的武功。
伏月蹲在树上望着望着却本能地发觉哪里不对,仔细在林间搜索,竟发现有两人和他一样藏匿在树上,手中持弓,已在弦上的箭头对准了莫深的头颅。
伏月大惊,急急忙忙取下发间金扣,用尽全身的力气掷出去击中一人的同时,赶在第二箭出弦前跳向莫深,欲挡那箭。
方才箭手其中一人被伏月击中失了准头,箭矢只穿过了莫深的衣袖,莫深下意识转头望去,却被狠狠一撞跌出了两三步,同时一道光一闪,一支箭便狠狠刺中了他身后飞扑而来的伏月的胸腔。
莫深只觉着头脑有瞬间的空白,随后"嗡"地一声炸开,眼前一片昏花,待他反应过来,所有的黑衣人已全部肝脑涂地,遍地都是断胳膊断手断头颅,四溅的血迹触目惊心。稍稍回过神,莫深两步回到伏月身边。只见伏月呼吸急促,紧闭的双眼上尚有些浅的双眉扭在一起,面如死灰,汗珠遍布,原本红润的双唇此时一片灰白,双手不自然地紧紧握成拳,浑身僵硬。
"月儿!"心下一凉,扶起伏月的手没用地不住颤抖,莫深急急扯开伏月的衣襟,发觉伤口处已然黑青一片并有扩大的趋势。
箭上果然有毒!
莫深几乎咬碎一口牙,心疼到气都快喘不过来,先匆匆点了伏月周身几大穴将血流延到最缓,接着一把抱起不住打颤的伏月回到车上,一脚将那惊呆了的车夫踢到一边,发了疯一般驾驶着马车狂奔进城。
豫关知府侯昌盛正在家中与来访友人言谈得欢,却闻得外面一片骚动,紧接着一仆从跌跌撞撞地闯进门,神色慌张,惊喘着开口:"大,大人,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城门失火了么!"对于下面的人在故交面前这般失态,侯昌盛相当不悦,冷冷呵斥。
还没等下人回答,侯昌盛只闻得门外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侯昌盛,给老子出来!"
侯昌盛当下气得面色通红,愤愤不已地踏出门外,暗骂这帮守卫都是干什么吃的,大喝:"哪里来的大胆狂徒,竟敢......"
一句话没说完,侯昌盛却见一群鼻青脸肿的守卫围着一名怀抱少年的人,那人浑身血迹斑斑,头发散乱,目露凶狠,见着他便气势汹汹地直直走来,忍不住退后了一步,而待那人走近却认出了对方竟是当朝丞相,大惊:"莫,莫大人?!"
莫深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这般狼狈?
侯昌盛震惊之下话都有点说不完整:"莫,莫大人,这,这是?"
莫深直直走近他,语气中透露着掩不去的暴躁:"卧室在哪?"
"卧,卧室......哦,大人,这,这边请!"侯昌盛只觉得莫深恨不能杀了他一般,完全是出于本能地僵硬着领着莫深去了后厢房。
跟着三步并作两步的莫深,侯昌盛几乎是一路小跑,路上倒是回过了神,暗忖这又不知是他哪个相好的遇了刺把他给急成这样,再怎么说也不能就这么堂堂地把这种人抱到他的知府宅第上吧?这莫深行为果然怪癖,全然不管周围怎么想他。又有些疑惑莫深这会儿出现在豫关,莫不是私访过来的?
待莫深将那怀中少年放在塌上,莫深边解开伏月衣襟边急急道:"笔墨!"
"是,大人。"侯昌盛不敢怠慢,亲自取来笔墨手脚利落地砚着。
莫深也等不及那么多,刷刷刷地龙飞凤舞满张纸,语气焦急:"半个时辰内务必把这些药材煎好送过来!若是晚了你就等死吧!"
侯昌盛吓了一跳,莫深再怎么大胆,也不该这么当着众人的面恐吓朝廷命官吧?一时有些发愣。
"听见没有?杵在这儿干吗?"莫深见他没反应,差点想一巴掌扇过去,嗓门愈发大了几分
"是是是,大人,下官这就去办这就去办。"暗想自己好歹是四品大员,竟被这般无礼呵斥,侯昌盛满肚子不满地把那方子交待到下面的同时,不小心却瞟到了伏月腰间的"晔"字雕龙玉佩。这一望,吓了一大跳,不满也瞬间没了踪影,小心翼翼地问:"莫大人,这少年人莫不是......"
莫深手忙脚乱地为伏月运功疗毒,却发现原本体质便特殊的伏月自身真气运转飞快,完全不接受他注入的内力,几回下来都被挡了出来,这么一来这不知是哪里来的邪毒愈发加速浸入血脉。正是焦急的当儿,被侯昌盛这么一问,自然是没好气:"没长眼啊?龙子的玉佩都看不出来?这是二皇子伏月!"
侯昌盛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慌慌张张地眨眨眼缓缓神志,恍惚中无意识地说了句:"下,下官亲自去煎药。"便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外。
二皇子?!伤成那副模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这脑袋真的就别想要了!
莫深无论怎么试也封不住伏月的经脉疏通,待侯昌盛连壶端着还在咕嘟咕嘟冒泡的药汤来时,伏月大半边身子已完全青紫,气息也微弱了下去。莫深左思右想,犹豫再三,最终自怀中取出一小瓶,倒出一颗药丸溶于药汤中,原本乌黑的药汤瞬间变成了清澈见底的蓝。莫深指甲在腕间一划,鲜红的血液便源源不断地滴落药汤中,直到药汤变成了紫色,才随手找块布条紧紧缚住伤口,将那碗颜色诡异的汤水喂到伏月口中,并推掌运功助他咽下。
侯昌盛在一旁看得冷汗直冒,原本就加了各式各样毒虫的药汤已经是常人看都不敢看,这会儿不知莫深加了个什么东西又混了这么多人血,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伏月喝下那汤药之后没多久气息是渐渐平稳下来,浑身的青紫也黯淡了不少,但整整一晚仍是高烧不退,莫深语气焦躁地吩咐着侯昌盛打热水或取药为伏月擦拭着汗透的身子,时不时喂些水,寸步不离的彻夜守候。侯昌盛虽是在一边被莫深没好气地使唤来使唤去,倒也没半点怨言。
白天相同的时间煎出相同的药,莫深取出同样的药丸再放血进那药汁中喂进伏月口中整整七天,伏月浑身的瘀青才终于消失不见,第八天才总算睁开眼,恢复了意识。
睁眼便望见莫深满脸胡子茬,形容枯槁,通红着一双眼迫切地望着他,伏月有些迷茫:"夫子?"
莫深伸手摸着他额头,问:"哪儿不舒服?"
伏月为莫深那嘶哑的声音困惑不已,顿了顿才答道:"冷!"
莫深的眉头拧了起来,为他掖了掖被子,有些苦涩地笑道:"等月儿病好了就不冷了。"
伏月点点头,眼睛四下转了转,目光定在了侯昌盛身上半晌又望回莫深:"夫子,咱们这是在哪儿?"
侯昌盛见状,上前一步跪道:"下官豫关知府侯昌盛拜见二皇子千岁千岁千千岁。"暗想,这孩子没醒的时候像那画上的仙童,醒了之后愈发标致了。
"豫关知府?"伏月喃喃重复了一遍,又问,"我睡了几天了?"
"禀殿下,殿下已昏睡了七夜八天。"侯昌盛毕恭毕敬答道。
伏月伸手摸了摸莫深的脸,小声道:"夫子是不是都没睡?弟子害夫子受累了。"
莫深一手握住伏月的手,一手轻轻抚摸他额头:"月儿,你为何为夫子挡那一箭?"
天知道他宁愿自己被射死了射残了也不愿见到伏月受那么大的罪。他不敢想,万一他此行没随身带着那毒物,有着那般怪异体质又被西域剧毒射伤的伏月会怎样。
"弟子没想那么多。"伏月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为何去替莫深挡那一箭,似乎是看着那箭即将出弦,身体就自己动了起来,冲向了莫深,"弟子死了不要紧,夫子不能死!"
莫深闻言低低笑了起来,语带哽咽,一副想笑却又想哭的怪异表情,目中却是慈祥的光芒:"傻孩子!傻孩子!夫子死不足惜,不能死的是你啊!"
伏月微微一笑,伸手抹去莫深脸上的泪,似是有些疲惫,没多久又沉沉睡去。
"大人......"侯昌盛立于趴在伏月床边抖着身子的莫深背后,颇为那师徒情谊感动不已,"莫大人,这几天您也没怎么睡,还是多少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吧,殿下这里下官看着就好。"
许久,莫深才转过头,侯昌盛一惊,那无论何时总是威严高傲的面上满是泪痕。
"侯大人,你可知,救了殿下的不是药,而是毒啊!"莫深眼中露着一丝让侯昌盛心惊肉跳的绝望,"我救了殿下的命,却也是毁了他一辈子啊!"言罢,掩面而泣。
侯昌盛望着悲恸到无以复加的莫深,怔愣而迷茫,久久无法言语,手足无措地站了好半天,最终也只能叹了口气。
据天朝史书《天鉴》记载,禧祯十六年,正是伏月被袭那年,自那年起,天朝连续三年滴雨未降,田地干涸,颗粒无收,干旱而死的树木花草不计其数。
在有史可考的天朝数百年间,此大灾为绝无仅有的一次,也被后世称为"天怒之灾"。
十二 · 回府
春日午后,和煦阳光透着股惬意,时不时微微清风送来浅浅不知名的花香,让那份闲适又多了几分倦怠,愈发想打起瞌睡来。
本应午后小憩的弘正此刻却毫无睡意地坐于龙榻上,听着内侍的密报,渐渐露出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
"哈哈哈哈~"最终忍不住哈哈大笑,弘正双手抱胸地干脆靠在身后的锦绣方枕上,望着一旁的徐常士,"看来颛臾是碰了一鼻子灰呐。"
老太监躬着身,连声附和:"据说九王爷的祥瑞公主昨儿个回府便病倒了呢。"
"活该!就他生出的歪瓜裂枣的还能入了伏月的眼?"弘正刻薄话说得过瘾,心情甚好,半晌笑容敛了几分,琢磨着,"常士啊,你说伏月这断袖是真是假?"
徐常士意味深长地浅浅一笑,眯细的小眼中露出一丝算计的光芒:"万岁,依老奴愚见,陛下与其去试晔主子,倒不如去试那叶阳聆。老奴瞧那模样,到底是个少年人,可比晔主子好对付多了。"
弘正轻轻摇摇头:"去试那叶阳聆,伏月怕是会恼了吧?"
"陛下。"徐常士笑意愈浓,"陛下去试晔主子,难道晔主子就不恼了么?"
弘正瞥了许常士一眼:"你是不明白伏月的性子,他和莫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乍听弘正提到莫深,徐常士微微一惊,心下几分翻腾,眼珠子转了转,又是一张笑脸:"老奴愚钝,这事儿果然还是得陛下拿主意。"
弘正伸手取过身边小案上的瓷杯盖,"啪"地一声盖向桌面,徐常士望去,只见茶杯外沿露出半只不知哪里爬来的虫子在垂死挣扎。
"常士啊,"弘正嘴角微微一扬,目露玄机地望着徐常士,"你说的对,却也不完全对,要试那叶阳聆,却不是试叶阳聆,要用叶阳聆试伏月,懂了么?"弘正用力以杯盖碾着尚未停止挣扎的虫子,笑得一脸阴沉。
"陛下圣明,老奴懂了!"徐常士眼低低垂了几分,笑容不敢敛,望着那虫子,私下冷笑,却又有丝期待这都不是省油的灯的父子俩到底能斗出个什么花花绕儿出来。
弘正满意地合上眼睛靠着方枕,顺便伸直了腿,看那样子欲小睡片刻,徐常士便上前一步将他身边的锦被抖开来。正欲覆在弘正身上,却见弘正猛一睁眼,一骨碌坐了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问道:"是今日为宜妃祭奠么?"
徐常士吓了一跳,赶紧回想,回到:"回陛下,老奴记着应该是明天。"
弘正的眉攒了几分:"不对,昨日下午朕去御书房时就见礼部的几人在找典籍,莫不是在准备的?"他昨日本想问,但被不知道什么事给一打岔就忘了,这上了年纪果然不比从前。
"老奴这就去问个清楚,有消息了老奴会来禀报,陛下安心睡吧。"将那锦被盖在弘正身上让他找个舒服的姿势之后,徐常士便浮尘一甩晃出未央宫。
弘正躺在榻上却有些心神不定,突然不大舒服,总觉得伏月似乎已经出了皇城了。翻了个身,却没法当是自己多心,伏月若是离了宫,下回再让他进宫,那可是难上加难了。辗转几下,也等不及徐常士回来便匆匆起身,一群侍卫婢女紧跟着急急向太虚宫的方向走去。
坐在马车中撩起蓬窗上的帘子,叶阳聆望着阔别已久的京城街道的模样,眼睛闪闪发光,时不时地嘀咕"这是哪条巷子啊?",时不时兴奋地叫着"糖人儿糖人儿""芝麻饼!!"而忍不住下车买些上来,因而马车走走停停走走停停,没隔多久车里已装了一堆点心糕饼小东小西。
伏月揽着叶阳聆的腰悠闲地仰靠在马车里,这马车一颠儿一颠儿的晃晃悠悠极是舒服,不由得细了双眸,一丝瞌睡意自然而然地涌了上来。斜斜望着满脸兴奋劲儿的叶阳聆,不由得想到当初夫子也是这般颇为愉悦地欣赏自己高兴的模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