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叶阳聆不慌不忙地起身,笼手于袖,不紧不慢道:"大人此言差矣。方才那位王爷龙颜前口出秽语,这些在座的列位大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敢问大人,这是否欺君?吾侍奉吾主晔王,方才那王爷对吾主出言不逊,若不反驳,此乃欺主,枉为人仆!在下何罪之有?"言之凿凿,甚是义正词严。
陈子建语塞。
"果然是得理不饶人呢。"席间一人起身鄙夷。众人细看,原来是工部侍郎姚儆。
姚儆曾奉弘正旨意,于某年年末带年货送于晔王府,本欲说伏月收礼,却未料想被反将一军,事后免不得被太上皇怪罪一番,因此心中多少有些怨气,此时正乃天赐良机。
"足下方才说道,留王对晔王出言不逊,你家晔王尚未言语,足下又怎可逾矩顶撞?这不是欺主又是什么?"姚儆目露轻蔑,极是瞧不起这等以色侍人的娈童。
原来刚才那人是三王,留王卞纶,叶阳聆又仔细看了眼卞纶面貌,窃记于心。
回眼望了望,叶阳聆认得此人是姚儆,暗想,都三年前的事儿了,这人还真能为那陈芝麻烂谷子记恨至今啊!淡笑:"诗歌绰绰,圣训怡怡,古有云,毋伤手足之雅。吾主身为人兄,不与顽弟做口舌之争,那是念着亲情。奈何人不识好歹得寸进尺,再三相逼,若再忍让,岂不是让吾主一份兄弟爱平白受辱?"
姚儆嗤笑:"太上皇曾说足下言伪而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满口歪理还真是大言不惭!足下既提及主仆之礼,在下敢问,足下身为九尺男儿,不以才能辅主却以色侍人,男行女事,败德逆伦,更使晔王被天下耻笑喜好男色,足下就不觉得羞愧?"
叶阳聆无奈,绕来绕去还不是绕到这断袖上?自己虽是理亏,但倘若示弱便只会助长对方气焰,遂缓缓道:"聆深受吾主大恩,无以为报,田间劳作案头管事,但是王爷吩咐,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倘若这身子能在寒夜为吾主取暖,便是以身相许又有何不可?清者自清,吾主贤明又岂会因风流遭人质疑?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在座大人半数以上也是三妻六妾,若论淫乱,独御在下,吾主倒是更为干净。"
好戏看得颇起劲的谦煜边吃边喝地不亦乐乎,而听到最后那一句,刚入口的酒差点喷出来,目露崇拜地望着一脸磊落的叶阳聆!真是人才啊!几时都不忘记炫耀啊!
一旁又有人起身,不屑道:"姚大人何必与此低贱佞徒大费口舌,有辱身份。"
此人正是户部侍郎戈忠第。
叶阳聆轻瞥眼过去,昂然道:"先祖立国时便将‘爱民如子'四字提于御书房,以身作则,规劝日后历代君臣爱百姓若子,以民为天,以此治国。君王犹此,官兵亦然,以百姓为子方称父母官,以民为先乃是本职。在下虽身份卑微,却亦是天朝百姓,君臣子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是村夫,亦有理走遍天下,怎么就不能与诸位大人言语了?我朝历代君王皆贤,先祖元燚更有让车乡叟的佳话,倘若以这位大人的见解,先祖将自己马车让于村庄老翁的爱民之举不光是有辱身份,简直就是贻笑大方了。"
戈忠第面红耳赤口不能言。
又有一人起身,众人望去,却是满脸愤慨的翰林学士殷志远:"君臣,父子,夫妻,此乃五伦之三。为人臣当忠,为人子当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晔王若因沉溺男色无后,此必为足下所诱,此为不忠!足下行径君子不齿,祖上无光,此为不孝!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故天地配以阴阳,男女偶于夫妻。断袖之癖独阳不长,逆天行径天理不容!足下以色媚主,不思上进,但有异声,百般狡辩。此等罪大恶极加诸于身犹不觉,足下竟有颜面立足于天地之间?"
当下众人哗然一片。
叶阳聆正欲反驳,却闻一直沉默的弘正哈哈大笑:"好!好!骂得好!不愧是汉中才子第一人的殷侍郎!"不禁脸色变了变。
弘正刚想顺水推舟加个罪名,却闻"啪"的一声响,转头望去,只见伏月面色不悦地起身,紧握的拳下,被捏裂的玉杯散碎如粉,而望向他的目光透着锋利的寒气,当下有些怔愣。众人只顾着逞口舌之快奚落叶阳聆便忘记了伏月的存在,这会儿察觉惹恼了晔王,不禁多少有些畏缩。被那阴郁的目光扫射一圈,众人只觉着一阵恶寒,目光触及那摊碎玉渣儿,更是心惊胆战。
伏月低低开口,语气似夹杂了万年不化的冰刃:"众位大人果然好学识,虽满腹经纶骂起人来也不输于刁民泼妇。列位口中鄙夷不断,诸位己身又多高贵了?陈子建,你现今官居礼部尚书,当初却屡试不第,若不是前朝尚书叶阳止惜你文采独排众议荐你于丞相莫深,编入翰林细观三载,你如今还在经营着你家的茶叶铺子!"
陈子建见伏月突然提及往日恩公,不知用意为何,干瘦老头儿一时有些茫然。
伏月转向姚儆,言辞犀利:"姚儆,你身为工部侍郎至今有几件政绩?工部尚书于明光仅去年便四下江南考察峦河以筹备修运河防水患,反观大人,稳坐京师足未出户,朝堂上只启奏圣上峦河改道难在支流颇多。你可知,泰安平原乃是常年水患带来的泥沙所形成,表层土壤下却大多是坚硬岩石,极难挖掘?支流颇多也是由于岩隙广布,故难以开凿?当朝第一辩士不过嘴上功夫,纸上谈兵,真遇大事,百无一用!"
姚儆大惊,面露羞愧,低头不语。
伏月目光一瞥,户部戈忠第心头一惊。一句淡淡的"去年全国丰收,却不见国库丰盈了多少,据说中,怀,忝,旦四州欲建四大粮仓,却暗拨了七成赋税,此事不假吧?"飘于头顶上方,戈忠第只觉着两腿都有些发抖。
殷志远努力回想自己可有做了什么亏心事,疏漏了什么,却不见伏月矛头指向他,方明白伏月根本不屑与他计较,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祈鉴帝旨愈听愈有些心发凉,待回过神来,双拳已紧握得有些抽筋,舒展开手指,遍布指甲凹痕的掌心一片通红,鬓角处有些发痒,下意识去摸,却惊觉额间已是冷汗涔涔。峦河地形一事,于明光的奏折昨夜才到他手中;而四州粮仓之事,他明令暗察,知情者连他在内亦不超过五人。还有什么是眼前傲然负手屹立之人不知道的?
展青霄暗叹,短短几句话,席间众人似乎已经能隐隐察觉到伏月背后那双巨大的羽翼了。
席间不少年轻朝臣已开始暗地琢磨,自入仕途以来自己才能颇受看重,原本以为受丞相提携便是受圣上赏识,现在看来,似乎哪里有点不一样。
弘正原本因有人大骂叶阳聆而大为痛快的脸上浮起奇异的神色,伏月的势力恐怕已比他预想的更为强大了。说不清是赞叹是后悔亦或是焦虑,弘正只觉着有些心烦,不自觉地眉间便拢了起来。正是此时,伏月又开了口。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伏月欲习惯性拢袍,却发现今日没披袍子,便改主意揽着叶阳聆坐回坐席,语气恢复了毫无情绪的平淡,"小王生就贱命,四岁那年自断头台被领下来便是已死了一回。即便眼下也随时都可能掉了脑袋,不要子嗣更好,免得投错了胎未知天命便一命呜呼日后成了怨灵。"
弘正闻言明显地浑身一晃,两边的太后急忙去扶,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颛臾,看那样子是僵住了。
谦煜心中涌起一丝苦涩,忍不住转头望向二哥,却见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叶阳聆手覆二哥大腿轻拍,这才多少放下一点心来。
伏月又道:"我朝历代皆圣君,龙脉繁盛,光是太上皇便得十四皇子,除却小王,其余兄弟大多子女甚众,无后一事何来其说?少了小王一人,绝了这来路不明的怪脉当是普天欢庆的大喜事吧?"
众臣听着疑惑,明白的人却是心中五味繁杂,各揣各的心事。
"王爷......"叶阳聆轻轻喟叹一声。
伏月低低一笑,抬手轻拂少年被风微微吹乱了的鬓角,缓缓道:"尔等只当聆以色媚主,却不知,聆才是真真正正舍了命跟着小王的。再有,聆乃前朝尚书叶阳止之子,伏月之妻,列位日后倘若再有语出不逊,便是不把小王放在眼里!烦劳列位可记清楚了。"语罢,伸手取过筷架搁于指间猛力一弹。
"啪"地一声,殷志远掉了脑袋顶上的束冠。他低头看看被洞穿的发冠,瞬间面色苍白,披头散发地甚是狼狈。
这阵动静惊到了颇不屑方才文臣互骂的在场武将。发冠虽有镶金却多为丝绢而制,软却韧,筷架厚重圆滑却只是指尖一弹便生生在冠上穿了个大洞。殷志远惊的不过是伏月给他"脑袋也能随时像这发冠一样落地"的威胁,而他们惊得却是身形不甚健壮的伏月竟有这般浑厚内力,看来伏月腰间那把腾空剑并非只是摆设着好看而已啊。
众人悄然抬头瞧了瞧神情古怪的太上皇及有些虚脱的圣上,再眼观四周,发现人人皆是一张惊魂未定的脸,不由相视苦笑,暗忖,这晔王爷,似乎是个惹不得的大人物。
再回望,丝绸般滑柔的春风中,面对嘴角挂笑的少年,伏月的凤眸微微细了几许,虽是依旧面无表情,却似乎隐隐地能察觉到一丝仿佛愉悦般的温和来。
九 · 桃花
伏月与叶阳聆本欲象征性地赴了春宴便回晔王府,弘正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便借为宜妃祭奠,想着法儿地把伏月硬留在了皇宫。伏月虽知弘正打什么主意,却也因母亲逝后连一次香都没给她上过,多少有些愧疚,便应允与叶阳聆暂住太虚宫。
宜贵妃的祭奠选在了两天后的吉日。
颛臾回府一路闷闷不乐,靖王妃更是满脸愤懑。
她知道颛臾娶她是迫于无奈,但她对颛臾倾心已久,当初眼见着颛臾娶了馨宜还大病了一场,后来终于千方百计地嫁给颛臾续弦,满心期待着终有一天多情的颛臾会像宠爱馨宜那般一心只在她身上。可惜等了整整二十五年,为他生了四个儿女,颛臾的心中还是没有她,心心念念都是伏月。虽说这也是她意料中的,毕竟关于颛臾与伏月的传闻,她也听了不少,但亲眼见到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颛臾面对伏月便像换了个人一样,她还是难以平静。只想对着颛臾大声斥问:究竟是多年不见一句问候的伏月重要还是平日里在他身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几十年的妻儿重要?!
而颛臾却被伏月那番话狠狠伤到了。
过了这么多年,伏月终究还是忘不了那些事啊!!他自责不已。
到底是他太懦弱,不仅害了馨宜,更害了伏月,自己这几十年来也过得不安心,时不时就会被回忆包围痛苦不堪。他时常会想,如果当时他更明确地拒绝了弘正,拼死也要保住自己的妻,现在馨宜相伴,膝下有伏月,又是何等幸福!便会愤恨到双眼泛红。眼看着馨宜被弘正夺走,曾经那么活泼可爱那么爱笑的人,最终自缢身亡;眼看着明明是应被备受呵护期待的伏月在宫中却过着那般仆役不如的生活,他竟只会逃避,他的心就在滴血。
人的心一旦被伤到,那是永远都弥补不回来的吧。
正是王爷王妃两人各自悔恨万分的当儿,刚踏进府门,同行的小女儿祥瑞却踌躇着开了口,一句话惊到了两人。
"爹,女儿想嫁给晔王爷。"鼓起勇气开口的祥瑞直直望向猛然回头瞪大了眼睛望向她的颛臾。
"啊?"颛臾吓了一跳。
"你这个傻孩子在胡说什么!"靖王妃颤着声音怒斥。
"娘,女儿想嫁给晔王爷。"祥瑞虽是有些畏缩于母亲的盛怒,却颤着声地又重复了一遍。
颛臾盯着女儿看了半晌,突然觉得这似乎是个好主意,急忙问道:"孩子,你为什么想嫁伏月?"
祥瑞低下头:"不为什么,就是想。"
她如何能说出口,那夺人目光的俊美,那股让人心疼的孤傲,那君临天下一般的气势有多让她着迷;她怎能说出口,他身边那少年让她多嫉妒。
"你可是想好了?"颛臾认真地望着自幼聪明的小女儿,"日后不会后悔?"
靖王妃闻言一步上前将女儿搂在怀中,泪如雨下:"王爷,您也跟着胡闹什么?!那伏月分明就是个断袖的妖孽,你要把女儿嫁给他守活寡么!"
颛臾有些恼了:"不许你这么说伏月!"
祥瑞有些吃惊于母亲的激烈反应,柔声劝慰:"娘,二堂兄说自己断袖您还当真呀?天底下哪里有喜欢男人的男人呀。便是真的,女儿也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晔王爷总有喜欢上女儿的一天。"
颛臾眼一亮,他从未想过,伏月与叶阳聆的关系到底是真是假。为了避免联姻故意糊弄人,以伏月现在的处境,那也不是不可能。颛臾暗中琢磨,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靖王妃望着神情羞怯的女儿,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天真的自己,闷于胸腔的不满一股气地爆发:"你知道什么!一个心中没你的人,你就是对他再好,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想和娘一样痛苦一辈子么!"语毕号啕大哭。
祥瑞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母亲为何如此激动,颛臾满脑子想的却都是如何想法子把祥瑞嫁过去。
同一屋檐下,夫妇不同心,各怀心腹事,貌合却神离。即便是春天,晚间的风却也让人觉着是透着心的凉。
虽说一场春宴闹得不算天翻地覆也算是乱七八糟了,伏月的断袖是真是假却连弘正都说不清。不明就里的众位朝臣更是私下揣测,若是伏月当真有篡位的意思,谋大事之前独身一人再好不过,以免有把柄被人惦记,而那叶阳聆瞧着也是守礼的文人,又怎能做那寡廉鲜耻的下做事而毫无悔改之意?虽那两人貌似亲密,但也不能不让人心疑,搞不好还真是个障眼法,好断了众人想与晔王府攀亲的念头。
弘正望着大半夜赶来的颛臾,心下嘲笑,亲身儿子没戏了就惦记着女婿,怎么着都想让伏月作儿子么?面上却不露痕迹道:"九弟,你这主意虽好,但伏月的性子你也知道,他若是不愿意,朕就是下了旨,他也未必会答应。"
颛臾转念一想,弘正说的也在理,便答道:"倘若月儿答应了,皇兄就肯下旨是吗?"
弘正暗想,倘若伏月真的肯允这门亲,日后岂不是与颛臾更亲了?但若真答应了就说明伏月的断袖是假谋事是真。心思转了几转,应道:"倘若伏月答应,朕下旨就是了。"
颛臾回头望了一眼弘正的未央宫,一语不发,满心期待地离去;弘正远望着颛臾渐渐看不见的身影,嘴角一勾,姑且就让颛臾来试试伏月有几分心好了。
太虚宫内今夜灯火通明。
自宜妃自缢之后,宫中盛传太虚宫闹鬼,这院落便少有人问津,仆役中大多数人跟着天凤公主去了常春殿,只剩为数不多的老奴老婢还住在这儿打理着。生气一弱便有了说不出的寂寥,灰败的墙壁片片剥落,门前红柱也是斑斑点点,看来是有些年头没漆没刷过了。
叶阳聆踏着所幸还没有杂草丛生的石阶路,想到伏月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便有了种说不清的情绪。这墙这柱这方院落这片屋檐,养育了伏月十二年,也困了他十二年。这已有些破旧的垣壁,对当年的伏月来说是怎样的高不可攀,却又为他挡去了多少恶意欺辱?如今人去楼空,不复旧日喧嚣,此时被这墙壁围起的空间格外寂静,不由得察觉得出一丝隐隐的凄凉。
伏月的眼中多了丝怀念,一阵夹杂着寒意的风轻轻拂过,微微乱了耳鬓发丝,像是搅了一湖春水,乱了一丝心弦,模模糊糊荡漾出尘封多年的些许过往,却又不那么真切,若隐若现的,抓不住摸不着,只是那么悠悠地,柔柔地,有意无意地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那一方净土。
许久,轻轻地唯一声叹息,似那碧空,雁过无痕。
伏月与叶阳聆进入太虚宫片刻,弘正的旨意才传了过来,闻讯而来的昔日老太监老婢女对今日的春宴一无所知,乍见伏月,怔愣许久后泪流满面,齐齐伏于伏月脚边,大哭道:"老奴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小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