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笙忙起身让黄其坐下,黄其把手指搭在老者脉门上,听叶笙说了脉象和舌象後点头道:"恩,这气喘上逆之症人多以为是气盛有余,不知实为气虚不足,此两种稍有错误,去生便远。"
"是,谨尊先生教诲。"叶笙恭敬地说。
黄其又问:"方子如何开?"
叶笙想了想说:"请先生指正:人参一两,牛膝三钱,熟地黄,麦冬各五钱,生茱萸四钱,枸杞子,北五味各一钱,核桃三枚,生姜五片,水煎服。"
"也还罢了。"黄其点点头起身对老者说:"老人家还需静养。"吩咐叶笙开了方子让老者去"惠民局"领了免费的一剂药。
北项鸿骑在马上远远的看著叶笙穿著雪白的医童袍子,带著白色的头巾,挽著衣袖正在给一妇人切脉,煞有其事凝神静思的样子异常动人。
高鱼在一旁顺著他的眼神看到了,笑著说:"我说爷为什麽绕了两条街走到这儿来,原来今日叶小郎中坐堂啊,倒有些名医的架势。"
看著叶笙把一个年迈的婆婆搀扶到椅上坐下,清秀的脸庞带著温暖的笑容,北项鸿脸上笑意更深。封冉小声提醒:"爷,时辰差不多了,枢密院里众位大人还等著您呢。"北项鸿这才勒转马头带著侍卫赶往枢密院。
二九、琴磨鸿鹄志 泪掩执手情
北项鸿进了枢密院,枢密院知院事崔岚走上前来将他迎进去。原先的知院事曹化因调派禁卫不当,被责授做了京都城门吏,崔岚便由户部侍郎升迁补了这个缺。只不过背地里有风言风语,说崔岚这正二品的进贤冠是绿色的。
崔岚把一份牒报递给北项鸿,枢密使抿了口茶对北项鸿和几位大臣说:"去岁皇上说狮陀必会侵犯,我等还在朝上说狮陀小国养兵秣马断不会如此之快,你瞧,八百里加急牒报,他竟纠结六国大军压在西南边关。"
北项鸿看手里的牒报上尚宣帝御笔题写交由枢密院、骠骑大将军与自己商裁。狮陀虽是小国却能煽动六国番邦,不能小觑,众人共商拟调派黑羽军精兵十万、西南驻兵四万、募兵十五万共抗外侵,又拟了元帅、左右先锋、四位大将的人选,抄录了呈给尚宣帝。次日尚宣帝传旨按枢密院所拟由中书省调派将帅并十万黑羽军赶赴西南。
暖煦和风,晨露未干,兰苑里花开缤纷,百灵清唱,碧翠成荫的菩提树下端坐著清雅如莲的凉王。凉王正弹拨著身前琴案上摆放的焦桐古琴。一曲《平沙落雁》曲调悠扬流畅,琴音仿若时隐时现的雁鸣,仿佛能看到成群的大雁在天际盘旋顾盼,逍遥自在。几位内侍远远地站著,听得入迷。
他自幼熟通音律,琴艺已达化境,这几年寄情於箫鲜少抚琴,这琴是近几日为了叶笙才又重新拾起。尚宣帝粘带叶笙的光,兰苑影壁後躲藏著也如痴如醉的偷听过那麽一支半首。
一时曲终,凉王手指按住琴弦对坐在身前的叶笙说:"琴有五不弹:於疾风骤雨不弹;於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弹琴,讲求以心解琴趣,以性命而修心。‘琴心'二字,尤为重要。你并未用心听琴,心里可是有烦闷之事?"
叶笙有些愧疚,忙说:"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听说皇上昭告天下西南战事起了,我在想墨梁哥哥不知道会不会被派去,如果他去了,哥哥一定会很担心。"说著拿起一旁矮几上盛著削好雪梨的水晶盘放在膝上。
听到他声音里有些黯然凉王停了片刻问:"是和狮陀吗?"
"嗯。好好的为什麽要打仗。给,吃一块。"叶笙把雪梨用象牙签叉了递到凉王嘴边。
凉王张口接了,多汁的雪梨润开满嘴香甜,手里继续弹拨,曲调气势恢宏,充斥著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正是楚汉相争刘邦和项羽在垓下决战的《十面埋伏》,他从第九回《九里山大战》弹起,正是琴音最为跌宕激昂的部分。叶笙正专注地听,却不料凉王突地用手按住琴弦止了琴音。看他缓缓的舒了口气,挺直的身躯轻微垮了些,嘴里说了句模糊的话,又与我何干,便又重新再弹,琴曲已换成几日前刚教会自己的《普庵咒》了。
听完了一首空明平和的《普庵咒》,凉王冲向叶笙,脸上流露著似有若无的笑容说:"如无内忧必有外患,哪一朝不是血染的江山?!若生当逢时,男子汉大丈夫还需马革裹尸精忠报国。"话说完叹口气,顿了顿又说:"你也无需担心,他......皇上有安邦定国之才,断不会让生灵涂炭、饿殍遍野的。"
凉王虽如此说,出了宫叶笙还是急匆匆赶到了蓝府。
"墨梁哥哥要去打仗了吗?"叶笙一见到长鹤便先问道。
"这次没有他,各州府均驻有黑羽军,还无需调动京都防守。"长鹤看叶笙大松了口气的样子,便含笑拍拍他的肩头说:"多谢你关心他,他倒是泄气得狠,把刀擦得!亮也无用武之地,你瞧,院子里那棵金桂让他发怒劈断了。"叶笙想著墨梁冷著脸砍树的样子哈哈大笑。长鹤好些日子没见他,便问他在安王府中吃喝可好,宫中学习可劳累否,叮嘱他莫要小孩子脾气,待人要和气有礼。
长鹤派人到安王府送口信留叶笙今夜在家里住,晚间吹熄烛灯放下莲青色的纱帐。两人并头躺在一张床上絮絮地说著闲话。长鹤瞧著抱著自己臂膀憨笑的叶笙说:"有件事迟早要与你说,眼看你十六岁了,你项鸿哥哥一早就对我提了,等你满了十六岁就要你做他的奉君,你可答应?!"
叶笙这一年多来该学的一样儿没落,自然知道"奉君"是何意。那脸上的绯红火烧云一样从耳旁燎到颈下,怀里抱著长鹤的手臂将脸深埋在枕头上。
长鹤爱怜地拢著他背後散开的发说:"从西凉一路过来你项鸿哥哥如何对你你也清楚得很,难得他王侯世家却不骄纵狂妄,是个诚挚君子。你我高堂都不在了,这事情我不能替你做主,全看你的意思。"
叶笙一条腿搭在长鹤腿上哼唧:"哥哥,好困啊,睡觉睡觉。"
长鹤知他害羞侧身抱著他轻声说:"眼下虽然不禁百姓娶奉君,官宦豪门家里却鲜少,我知道你项鸿哥哥定然费了不少心思才说服的王妃,我和他自幼相识他又真心对你,把你托付给他我也放心。"
叶笙抬起来脸来问:"那你会让墨梁哥哥做你的奉君吗?"
长鹤轻笑柔声说:"与我攀什麽?!他,我是赶也赶不走的。"
叶笙嘿嘿一笑拽拽长鹤亵衣的衣襟说:"珍绣姐姐对我说夜里听见你对墨梁哥哥说,一生一世只喜欢他一个人,永远也不会离开他哦。"
想起那夜被墨梁弄得身酥体软颠倒在极乐中,自然是他让自己怎麽说自己就怎麽说了,虽然说的也是自己的心里话。长鹤脸也绯红了,拍拍叶笙的肩头说:"睡觉睡觉,明日扔你回安王府。"两个人说了一夜的话天快放亮了才睡。
却不待长鹤扔他,次日一大早不用上朝的北项鸿便堵在了门口,眼瞧著莲青色的纱帐中探出一只纤细嫩白的脚。北项鸿走上前分开纱帐。长鹤穿著莲青色的亵衣侧身冲里睡得规规矩矩。睡在外侧的叶笙一只脚探在床外,脑袋抵著长鹤腰侧,两手攥著放在胸前,月白色的亵衣衣带不知道何时蹭开了,衣襟半敞,长到肩下的发水墨般洒在白色绣著粉芙蕖的床上,莹白单薄的胸膛上两点淡粉色的乳尖。
春睡撩人,看他微张著唇,一抹粉红柔软诱人,北项鸿几乎立时就想亲下去,顾及并不是在自己府中身後还有丫鬟看著,北项鸿硬生生忍住。将他衣襟系好,轻轻推著小声说:"小笙,小笙,起床了。"
长鹤睡觉极警醒,北项鸿没叫起叶笙倒把他唤醒了,回身一看,长鹤轻笑:"竟这麽不放心,一大早就过来?!"
北项鸿讪讪地笑说:"我是怕他贪睡误了进宫的时辰。"
长鹤轻手轻脚地下床让丫鬟服侍净面刷牙,瞥见北项鸿坐在床前瞅著还在熟睡的叶笙满脸宠溺。北项鸿叫醒了叶笙,没想到叶笙一睁眼看到北项鸿立时脸就红了,兔子一样跳起来,被北项鸿一把抓住手臂拖到屏风後换衣裳,再出来他脸也红,嘴唇也红。
接下来的日子里叶笙无事便抿嘴轻笑,到凉王处更添了几分欢快,回到尚药局脚底下踩著铁药碾碾药,箫不离手练习著曲子。
眼看著日子一天天转入盛夏,宫中有嫔妃不耐高热晕厥,黄其问诊去了,叶笙把新进的药材分装进药匣里,干了半日完毕便坐在高高的梯架上垂著脚吹箫解乏,曲子是凉王指点过的《梅花三弄》。正在自得其乐听见隐约有人说什麽小溪,忙回首,门口站著一个人背著日光一时辨不真切。
叶笙爬下梯架走过来,那人已踱步进来了。看来人四十岁左右年纪,容貌极儒雅俊朗,穿著件湖蓝色团鱼袍子玉带束腰,却并不认得,叶笙便行礼说:"您是哪位大人,恕我不认得,黄其太医去了琅芳宫给娘娘问诊去了,稍後便归,您若无急事,我给您沏杯茶您稍坐。"
来人颔首环顾了下四周,最後看著叶笙手里的竹箫慢慢走近,他身材颀长,离得近了叶笙只好退後几步。"这梅花三弄吹得倒有些滋味。"
这声音听在叶笙耳中却并不陌生,忙跪下说:"叶笙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人正是尚宣帝,尚宣帝几日前悄声进了兰苑後听到少年爽脆的声音正在为凉王读书,间中说些稚趣的笑话惹得凉王低低地轻笑。尚宣帝贪婪地听著凉王那几不可闻的笑声,想起内侍说他近日脸色都红润了,饭量也增了不少,想来都是这少年的功劳,一时兴起便要来看看他,留常贵在院外自己进了黄其这所药局。
走在院中听见委婉的箫声,及至门口便看见坐在高高梯架上顽皮垂荡著双脚的少年,竹箫在手,白衣如雪,侧脸上神采飞扬。曲声中恍惚看到自己梦中千回百转爱慕一生的那个人。一声"小七"便脱口而出,惊动了叶笙。
"起来吧。"尚宣帝说,看叶笙起身一双杏仁般的大眼睛并不胆怯正盯著自己看,脸上还带著有些新奇探询的意思。
当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尚宣帝打量著叶笙,仔细看去眉眼竟有几分神似凉王,尤其是脸上好奇的神情和那双真挚的眼眸。
两人对视了片刻,叶笙忽得轻呼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说:"皇上恕罪,竟让您干站著,我给您沏杯茶。"说著跑到博古架上取了茶罐。尚宣帝站在一旁看他麻利地从泥炉上提了培著的热水,涮了茶壶茶杯,酽酽的沏了茶。
"皇上请用茶。"叶笙双手捧著茶杯走过来放在桌上。
尚宣帝却没喝也不坐,看著叶笙忽得一笑,伸手托起他的下巴,麽指在他细腻的肌肤上抹了下,笑说:"这双眼睛长得倒好。"
这动作极亲密却并不庄重,叶笙脸红了红闪身把头一摆挣开他的手,退後几步垂著眼帘站住。尚宣帝看他抿著嘴唇眉头轻蹙脸上竟有几分著恼的神色,倒更像凉王薄嗔微怒的时候。他後宫佳丽无数,得宠的全是长相上或多或少与凉王相似的,为了不让人察觉他对凉王的心意,素来不喜男宠,此时见了叶笙活脱脱一个倔强的少年凉王,不由得心中情动走近叶笙,叶笙有些惶然忙往後闪开,後腰却抵在书桌上,尚宣帝伸手抚向叶笙鬓旁。
"参见皇上,皇上屈尊驾临,微臣这里简陋请皇上恕罪。"门外突传来黄其的声音,尚宣帝惊觉眼前不过是个与他长得相似的男孩子罢了,便收回手回身负手站立,看黄其在门口叩首身後远远的一个医童提著药箱走过来。
"朕走到这里只是随意瞧瞧,平身吧。"
"谢皇上。"黄其起身,走到叶笙跟前厉声说:"与你的差事可做完了?!又贪玩吹箫,你看看这肮脏地面,还有,为何满身灰尘,这头上的草屑怎麽弄得?成何体统,还不快快下去!"叶笙巴不得应声逃走。
尚宣帝无趣也不愿多留便走了,送走尚宣帝黄其若有所思叫过叶笙来说:"你今日回去对安王说,我有事求教,烦他回府後来见我。"
北项鸿见了黄其後回府,侍卫一路见他脸色阴沈都不敢多嘴。北项鸿骑在马上心里暗想,皇上断不会无缘无故去尚药局,难道是因为小笙这些日子里与凉王亲近一事特意去看他的吗?难道心中著恼?想起黄其说话时言词有些闪烁,心内又想,黄其只说让我早日将小笙的名份定下,难道是皇宫之中有谁对小笙有非分之想?会是谁呢?
北项鸿思忖良久,若是边关吃紧,自己很可能会带军出征,留下他更不放心,决定事不宜迟不待小笙满十六岁还是早日将他娶进门安妥。
过了两日,叶笙刚进家门侍剑、奉书就说夫人有请。进了内宅三位夫人笑眯眯地看著叶笙进来。请了安,丫鬟递上酸梅汤叶笙喝了两口,王妃便拉他在身边说:"这府里自你梅姨、瑛姨的几个女儿嫁人後很久没有这麽热闹过了,多亏有你作伴,阖府上下也都喜欢你,你项鸿哥哥的意思是要你做他的奉君,你长鹤哥哥说他做不得主让我问你的意思,按例项鸿的婚事需由皇上钦定,如你答应了,明日我就进宫求皇上、皇後的旨意给你们赐婚,可好?"
叶笙低垂著头,王妃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和红透了的耳朵。半晌没见他抬头说话,瑛夫人掩嘴轻笑说:"你的头可千万别摇,只左右动那麽一丝儿,你项鸿哥哥的心就碎了。"被瑛夫人一说,叶笙的耳朵更像烧著了一样。
梅夫人也轻笑,王妃看叶笙头快低到胸口了便抚摸著他细滑的後颈说:"你别担心,我们只会多疼你,只当又多了个儿子,以後你也不用操心,即为奉君自然是你大,项鸿日後再娶几房妾室,生养了,你过继来一儿半女当作亲生也是一样的。"
半晌,众人瞧见叶笙缓缓抬头,起身到王妃身前,一旁的大丫鬟有眼色递了蒲团放在他身前,瑛夫人过来轻笑说:"是啊是啊赶紧磕头改个口儿,以後就别叫王妃了。"梅夫人也笑得合不拢嘴。
叶笙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满屋子的人都听得清楚,王妃忙要拉他起来嘴上说:"傻孩子,磕这麽重仔细肉疼,你瞧,果然红了。"
叶笙却并没起身,看著王妃轻笑说:"谢谢王妃、瑛姨、梅姨和各位姐姐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叨扰府上许久,我也该回家了。"三位夫人有些错愕。叶笙轻声说:"我是个粗野孩子难得夫人喜欢,却有自知之明,西凉一路过来,我知道项鸿哥哥是怜惜我才对我格外得好,我却自知粗陋配不上他。"顿了顿又说:"项鸿哥哥......我......奉君一事我不敢高攀。"
满屋子人吃惊地愣住,再也想不到他会不答应。梅夫人情急起身,带翻了手边的茶盏,"!"一声茶盏在青砖地上跌碎:"小笙,你为何......"
王妃看叶笙的双眸飘忽不知注视著何处,看他唇瓣开合轻声说:"我去收拾东西了,天色尚早,我认得回家的路。"说到最後一个字,看他眼中波光涌动,声音已经哽咽了。叶笙又磕了个头起来转身疾走。
半晌,王妃回过神来舒口气说:"这,这孩子,这唱得哪一出啊。"
叶笙出了内宅越走越快,干脆大步跑起来,泪珠儿从眼底不断涌出,心里说不出什麽滋味,只想快快离开,恨恨得用手背擦掉泪水跑上了二楼,从樟木箱里找出自己来时哥哥给的小包袱,找出来时的衣裳换上,看到樟木箱里那个盛著礼物的红木盒,想了想把脖子上挂著的玉佩摘下来放在床上,对一旁一头雾水的侍剑和奉书说:"我什麽都没拿,跟项鸿哥哥说一声,这玉佩替我还给夫人吧,太贵重了。"说完,将小包袱背在肩头往外走。
在大门口瑛夫人见他去意坚决不好强留他,吩咐轿夫送他回去,一面派人给北项鸿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