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飞羽冷哼一声:"万剑谷主未免也太托大了,这可是我飘香楼的地盘!"
公孙季娘的笑意加深了:"楼主误会了,季娘今日来,只为带走我的小师弟。我们同门同宗,情同手足,季娘实在无法忍心看他受苦。还请飘香楼主网开一面。"
情同手足?这个女人真说得出口!萧衍面色铁青,禁不住咬牙道:"多谢谷主费心了,家弟就让我带回去好了。"
公孙季娘仿佛刚刚看见他这个人,捂著嘴娇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我家小师弟亲爱的大哥。不过,萧大哥你是不是忘了,陶陶姓的是公孙而不是萧,他是我们公孙家的人,而不是你的‘家弟'哦!"
这女人牙尖嘴利,又专拣人最痛之处下手,萧衍被她气得几乎吐血,却又无可奈何。
"何况,"公孙季娘话锋一转,"我们三人再多争论也无用,跟谁走应该由小师弟自己说了算吧。呐,陶陶小师弟,你想跟谁走呢?"
苍白的小脸抬起来,视线缓缓划过面前三个人的脸。
"谷主,请......带我走吧。"
27
马车里垫了厚厚的狐狸毛毯,点著安神助眠的香薰。陶陶睡得很沈,公孙季娘让他服下了安眠的药物。他蜷缩成一团,手搂抱著自己,据说这是没有安全感的睡姿。
公孙季娘凝视著他的睡脸,平淡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你梦见了什麽呢?"
竟然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陶陶究竟梦见了什麽呢?他梦见了,五岁的自己。
每年陶陶的生日都是家里的大事情。正值初春,乍寒回暖之时,人们开始一件件减衣服了,可是陶陶还是被哥哥裹得像个糯米团子,圆鼓鼓的,可爱得一塌糊涂。每一个走过他的人都忍不住伸出手捏捏他的小脸蛋,逗他笑一笑。
"哥哥,哥哥。"小小的糯米团子跟在哥哥身後,颠颠地跑著。哥哥的腿好长啊,就这麽徐徐地走著,陶陶就要用跑的才追得上。
"我的小陶陶,慢点跑,小心别跌倒哦。"
哥哥笑咪咪地抱起他,轻轻刮了刮他小巧的鼻子。
"跌倒的话,还有哥哥啊。"他理所当然地说。
哥哥故意板起脸来:"陶陶小坏蛋,哥哥不要你了哦。"
才不会被哥哥装出来的表情吓倒,他咯咯笑著扑进哥哥怀里:"没关系,陶陶要哥哥就好了。"
哥哥也拿他没办法,吧唧一口亲在白嫩的脸颊上:"哥哥最爱陶陶了。"
"陶陶也最爱哥哥!"
小小的少年,小小的孩子。
那是多麽幸福的时光,也是......最後的。
画面一转,陶陶换下了漂亮的小寿星服,穿著一件土黄色的外衫,被哥哥牵著小手来到本家的大宅院里。
那天,陶陶本来就很不开心。被迫穿著这件他认为"好丑好丑"的衣服,红嫩嫩的小嘴早就撅起来了。虽然哥哥跟他一再保证,不管穿什麽陶陶都是最漂亮的,可是他还是高兴不起来。而且,那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阴沈沈的,他一点也不喜欢。
"哥哥,今天不去不行吗?陶陶不想去本家,要留在家里!"
之前庆典的时候,曾经和家人一起去过本家。总觉得那里的房子每一间都黑乎乎的,好像藏著什麽吃人的猛兽。他每次都忍不住紧紧攥著哥哥或爹娘的手,哪儿也不敢去。哥哥还曾经逗他,要把他单独留在本家住几天,吓得他哇哇大哭。事後哥哥给他赔了无数次不是,又买了好多糖贿赂他,他才原谅了哥哥。
"不行,陶陶已经五岁了,不能再拖了。这是规定哦。"
一向只要他撒娇就会投降的哥哥,这次却很坚决。
他不懂什麽是规定,不过小小的心已经明白并不是样样事都能如愿,只好忍著委屈和哥哥去了。
宅院里有很多人,他们大部分都认识哥哥,还向他打招呼。孩子隐隐觉得自己的哥哥很受人尊敬和欢迎,骄傲的小尾巴不知不觉翘起来。这个很厉害的人是我的哥哥哦!他紧紧地偎依在哥哥身边。哥哥似乎感受到他的心情,低头向他笑了笑。
"衍,这个就是你弟弟吗?"跟哥哥说话的人注意到了他。
"是啊,很可爱吧。"
"确实,真羡慕你啊。哪像我家的弟弟,成天放话说要超过我,取代我的位置......"男子又罗里罗唆说了很多,听得他都不耐烦了。可是哥哥还是面带笑容,亲切地和对方交谈。他只好无聊地蹲在地上,数起蚂蚁来。
一只、两只......
"萧陶陶!"突然听见一个声音。
他毫无反应,继续数蚂蚁。七只、八只......
"陶陶,叫你了。"哥哥却把他拉起来。
"什麽?"他睁大眼睛疑惑地说,"可是我是陶陶,不是萧陶陶啊。"
童稚的话语引来一阵笑声。也难怪陶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从来没有人这麽正儿八经地叫过他的全名。
"你就是萧陶陶?"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姐姐站在他面前。
他犹豫地看著哥哥,哥哥冲他点点头,他就跟著点点头。
"跟我来吧。"
小姐姐转身走了。
他又看了看哥哥,哥哥说:"去吧。"
"哥哥不一起吗?"
哥哥摇摇头。
他失望地垂下头。
哥哥蹲下来,摸摸他的小头颅,安慰道:"不要紧,一会儿就能出来了,哥哥在这里等你。"
他听从哥哥的话,跟随小姐姐走进一间大房子。房间里坐著很多人,他们都长著好长好长的胡子,看起来比爹亲还要老。
"开始吧。"其中看起来胡子最长最白的人说。
他过了很久才被放出来,一出来,他就扑向了哥哥。
那个小姐姐跟在他身後走了过来。
她那清脆的声音他现在还记得。
"萧衍,你以後不用来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哥哥放在他肩膀的手抖动了一下。
那天回家的路,长得像个煎熬。哥哥破天荒第一次没有牵著他的手,也没有抱著他,甚至没有等他,而是大踏步在前面走。他费力地在後面跑,怎麽追也追不上哥哥的步伐。他大哭著叫哥哥,哭得喉咙嘶哑,可是哥哥一次也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从此以後,他的名字叫公孙陶陶。
仆人们和丫鬟们看他的眼神开始多了敬畏,爹娘的态度也有细微的变化,最显著的变化是哥哥......哥哥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疼爱他。在撒娇哭泣和耍赖都没有用之後,他终於明白了,以前那个温柔的哥哥,一去不复返了。
他不得不每天都去本家,学习枯燥的武学。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课程,可是他却学得很好,远远超越了其他人。长老们的眼光没有错,他是公孙世家百年难得一见的剑术天才,具备比哥哥强大得多的才能。
──纵然萧衍也很优秀,不过与他弟弟相比也只有丢弃的份。
有一天他听到这样的对话,才恍然明白了哥哥变得冷漠的理由。
28
画面再变,他已经长高了很多,穿著公孙家男子统一的青色服装,一个人寂寞地走在公孙家的走廊上,面色冰冷,腰间佩戴著写著"三"的腰牌,代表了他这次比武的名次。
风轻轻吹拂他垂在额前的发,也吹来了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
[看,这就是公孙陶陶!]
[那个据说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没错,可怜他哥哥萧衍,最疼爱的弟弟却将自己取而代之。不过这个弟弟确实非同凡响,习武不到九年已经打败了大部分资历比他长的师兄。看见他那个腰牌没有?再过几年,只怕连大师兄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真是怪物!]
又是怪物啊......
他表情木然,装作没听到。
公孙家百年流传的规矩,分家每支每代只有一名男丁有获得公孙这个姓氏的殊荣,并在本家学习公孙家世代相传的绝妙武功。他脱颖而出,超越了他那被很多人看好的哥哥,得到了公孙家的认可,可是,失去的却更多。
每年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本家跟随师傅习武。偶尔回家,哥哥总是避而不见,少有的几次碰面也对他视而不见。後来他便更少回家了,有时一年到头都在本家度过。从五岁到十四岁,成长中最重要的阶段,他都是一个人寂寞地度过。那个天真爱撒娇的小孩子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漠不爱说话的少年。
在本家的日子,比想象得还要难熬。因嫉妒而排挤他的人比比皆是,各种各样的冷言冷语他都听过,听久了也就麻木了。最常听到的词语就是"怪物"。如果他不是怪物,依附本家生存、血统不纯的分家怎麽可能出现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只有一个人例外──公孙季娘。
作为公孙家血统纯正的嫡长女,年纪小小的她已经表现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威仪。虽然和他一样拥有非同一般的天赋,她得到的却是众人的追捧和赞美。
她是唯一没有刻意为难他的人,不过以她高贵的身份,也没有为难他的必要。虽然如此,两个人的交情也很平淡。
他来到一块隐秘的小空地,像往常一样盘腿坐下,开始修炼内功。
运功至三周天时,突然经脉紊乱,浑身真气乱窜。
好痛苦......那鲜红腥甜的液体,拼了命地往喉头涌,怎麽忍也无济於事。他张开嘴,"哇"地吐起血来。
他毕竟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当场就慌了,虽然知道自己是走火入魔,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又一阵气血翻腾後,他倒在地上。
会这样死去吗?
他恐惧得心都在发抖,又感到一阵奇异的安心。
他已经太累、太累、太累了......
意识渐渐朦胧中,他看见一双绣著凤凰花纹的鞋。
场景又变了。
他半躺在床上,寂寥地透过窗户望著远处的景色。
凤凰花纹是公孙家的家徽,救他的人是公孙季娘。他活了下来,可是失去了全部内力,而且对学武产生了畏惧感,只要一握剑,手就会颤抖。
他低头看著自己的手,在握剑中磨砺出厚茧的手,恍惚地又变成被哥哥牵著的软软嫩嫩的小手。
[哥哥听到这个消息,会开心吗?]
他没有取证答案的机会,哥哥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当爹娘来看望他时,他本来想问的,可是看见爹娘叹息的表情,他就放弃了。
没有了他,还有哥哥。没有公孙陶陶,就会有公孙衍。爹娘大可不必叹息,哥哥比他更适合留在本家。
星星的坠落只在一瞬之间,他由天才到废人也只有一夕之间。然而,幸灾乐祸的人们并没有放过他。
门推开了,走进几个他的师兄们。
他皱了皱眉,其实不愿意看到这几个经常欺负讽刺他的人,但还是忍住不快有礼貌地打招呼。
[喂,听说你失去内力,还不能拿剑了?]
[哈哈,你已经是个废人了!]
[为什麽你还不去死?死吧!!!!]
[哈哈......]
恶意的笑声放肆地响起。他紧抓住胸口的衣衫,指节用力到青筋毕露。
[不要......不要再说了!啊啊啊啊──!]
脆弱得不堪重负的心,就这样崩溃了。
没有了公孙陶陶,也没有萧陶陶,只有一个长不大的陶陶,他今年十五岁了,还生活在童年的旧梦中。
睡梦中的陶陶,呼吸忽然急促起来,额头上也冒出细细的汗珠。
"这次是噩梦吗?"公孙季娘叹了口气,"真不希望我就在你的梦里啊。"
29
"直到他疯了以後,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多麽不可饶恕的错误。"
房间里酒气四溢,萧衍躺在一大堆喝空了的瓶瓶罐罐里,目光无神地注视著天花板。谢飞羽坐在他身边,沈默地抓起一个酒坛对著嘴咕噜咕噜灌下去。
萧衍已经醉了,他控制不住地不停讲著和陶陶之间发生的事,事实上,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他害怕见到任何人,只要一有响动就会缩在被窝里发抖。他们以为我能让他好起来,毕竟我是他曾经最依赖的哥哥......"他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苦笑,"可是,事实上,他一看到我的脸就尖叫起来......他拼命哭,拼命哭......让我想起那天,我走得很快,故意把他甩在身後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大哭,那麽伤心......那麽恐惧......那麽不知所措......我是个混蛋,他妈的大混蛋!为什麽那个时候不牵著他的手?为什麽要让他一个寂寞这麽多年?为什麽要等到一切无可挽回才後悔?逼得他走到崩溃的,也有我一份!"
一直闷不吭声埋头喝酒的谢飞羽突然开口了,他说:"没错,你就是个混蛋!我也是个混蛋!欠揍的混蛋!"
酒坛砸碎了,两个男人野兽一样厮打起来。
疯了的陶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可是他的心智几乎退化成了幼童,记忆也停留在五岁之前,这十年的痛苦记忆被他牢牢封锁起来,藏在心底深处。
这个结局,对於他,对於萧衍,或许都是最好的吧。
这一次,对於失而复得的珍宝,萧衍小心翼翼地用尽全部身心去爱惜呵护。十年间犯的错,他决心用剩余的生命去弥补。可是,变数却不期而至。陶陶独身离家出走,遇到了谢飞羽。知道这个自己珍视的孩子被谢飞羽抱过後,嫉妒的怒火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兄弟之情再也不能掩饰他对陶陶怀有的炙热欲望,放纵自己占有陶陶後,极致的满足感更让他明确了自己深爱陶陶的事实。
可是,老天还没有停止捉弄他......
得知陶陶背叛谢飞羽之後,他第一个念头就是──陶陶已经恢复记忆了!
那双眼睛,会不会像看陌生人一样注视他?
那张小脸,会不会流露出冰冷的神情?
那张小嘴,会不会说出残酷的宣判?
他像个胆小鬼,怯懦不安,不敢去面对。等到他终於想通,陶陶的心却再一次冷了。他还有挽回的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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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陶醒来时,听到悦耳的琴声,然後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身上的衣服也被换过了。
风吹动床前的轻纱,隐约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
"......季娘?"乍醒来的嗓子还有些嘶哑。
"你醒了啊。"
琴声断了,美丽的女子转过身来。
"好久不见了呢,小陶。"
"啊。这次,多谢你。"
"客气什麽,举手之劳而已。"季娘扬起嘴角,发出一串悦耳的笑声,"托你的福,还看到了传说中深藏不露的飘香楼主不错的表情。"
想到得意处,万剑谷主也禁不住流露出小女孩的调皮神情。
还说别人,你自己也是"传说中深藏不露的万剑谷主"吧......陶陶有些无奈地想。
"对了,前几天,大长老还向我提起过你。"
"哦,他说什麽了?"
"他说,像公孙陶陶这麽天赋异禀天资聪颖天下无双......的弟子,他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个了。"
陶陶沈默了片刻,道:"现在这里的牡丹应该开得不错吧,我想去看看。"
"......喂,转移话题的痕迹太明显了吧!"
话虽这麽说,季娘还是顺从他的心愿,带他去了牡丹园。
"真是怀念啊。"陶陶深呼一口气,微微笑起来。
季娘望著他清澈纯净的眼睛,不由叹起气来。
陶陶听见了,笑道:"好端端的,叹什麽气?"
"还是不应该把你给他的,我那时应该拒绝你才对,哪怕你跪在地上哭著求我也要坚决地拒绝你!"
谁会那麽求你啊......
陶陶小声嘟囔了一句,摇摇头:"那时我若留下来,应是心疾难愈,现在只怕已经长埋此地了。"
季娘板起脸来,骂道:"呸呸,说什麽傻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