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掠水惊鸿[下]
  发于:2008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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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柳云若已无力说话,只能那样绝望地望着他,他的疼痛和绝望,还有他向宣德乞求的自尊,他只希望他能明白。
宣德却是转过了脸,对钟法保道:"你......继续吧--"
感觉背后又有热气逼近,柳云若恐惧地全身颤抖,他唯一能动手指向前伸着,那个苍凉孤独的手势,像是徒劳地想要挽回昨日的温存。
宣德的拳头发出咯咯的轻响,他无数次地想要喝止,可以又强行咽了下去,他没有理由阻止钟法保,只要有外人在场,他便只能是皇帝的身份。他知道现在只要对柳云若有丝毫的怜惜,明天的早朝,内阁大臣就敢当面指责他是为了一个男宠而不顾江山社稷的昏君。
直到那凄厉的、长长的惨叫在耳旁响起,即使冷定如宣德,还是禁不住回头了......
柳云若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阵,然后毫无征兆地,那只向前伸着的手,就软软地垂了下去,像五朵联翩的落花,悄然坠落。他终于失去了知觉,淹没于巨大的疼痛,或者淹没于他内心的绝望。
宣德只觉得心脏的血如同潮水一样冲到了脸上,喉头有滚烫的东西翻涌,原来,在外面听到的惨叫,和这样近距离的观刑,是完全不同的......他的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沙哑着吩咐了钟法保一句:"你替朕审吧......"就用手帕捂着嘴,大步走出了刑房。
走出锦衣卫的监狱,宣德才逃开了那几欲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深深吸了口气,冷风灌进肺腑,竟是刀割一样的痛。但他也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把柳云若遗弃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真的这么狠心么?
一回头,看见黄俨跟在身后,微微一惊:"你来干什么?"
"皇上......"黄俨声音发颤,不知他是担心柳云若还是担心皇帝,"别再用刑了......您知道,他不会说的......"
街道上空旷而冷清,大约是因为皇帝来了,锦衣卫极其迅速地清了街。离开了那么多陌生的注视,宣德的眼中无法遏制的湿润起来,他疲惫地闭了眼。他想起他对太后说的话,他说,他是爱柳云若的。那么,当他一次又一次背叛的时候,还可以因着这爱,无限期无终止地原谅他么?
"黄俨......"思索了一阵,宣德最终轻声开口。
"臣在。"
"你还回去......"
"皇上!您......"
"听朕说!你回去,找个稳妥的大夫--不要是太医,给他看看伤,让钟法保先不要用刑了--不要说是朕的意思。"
黄俨长出了一口气,跪下道:"臣明白,臣遵旨。"
宣德轻拍了一下黄俨的肩,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向皇宫的方向走去,他还有去和那些大臣周旋,既然要救他,就必须为他挡住这些看不见的刀剑。太后说积毁销骨,他依然要奋力一搏。
爱是慈悲,爱是宽恕,爱是忍耐。爱是付出,却不求回报,甚至不求感动。
宣德想,柳云若也是这样爱高煦的吧?也许上天对他们最大的愚弄,是他们都在爱着,却不相爱。

三十一、千夫所指(1)
宣德没有回乾清宫,直接到了内阁。这已是晚饭时候了,其他几个阁臣早已下职,只剩下夏元吉一个人还伏在案上看折子,看见皇帝进来吓了一跳,忙抛下折子起身就要下拜。宣德扶住他道:"朕说了,您是朕的老师,不用行大礼的。"
夏元吉向宣德脸上觑了一下,道:"皇上气色不好。"
宣德强笑了一下:"是么?"他走到桌案边,随手翻弄了一下快要堆积成小山的奏折,皱眉道:"今天这么多?"
夏元吉沉默了一刻道:"今日奏疏,军政的十四本,民政的四十七本,臣等已写了票拟,让太监送到皇上寝宫了,这剩下的二百三十八本--都是请皇上严惩柳云若的。"
"哦......"宣德正在翻折子的手轻轻抖了一下,"二百三十八......御史言官都上奏了?"
"不独御史言官,还有六部九卿共同上的一份奏章--在这里......"他从案上拿起刚刚看的那本奏折,双手捧给宣德。宣德一看字迹就知道是刑部侍郎魏源的笔法,魏源当过御史,文字犀利是不必说的,他又提倡复古,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一篇古文洋洋洒洒上万字,也亏得他半天之内能写出来。
宣德实在没有心情去看那些精彩的词句,直接翻到最后,果然是密密麻麻一片署名,六部九卿都有。他自即位以来,各种施政都会引起争议,唯独这回,看见他的大臣们真"万众一心"了。他被这些签名刺得眼睛疼,他心里是有隐约的担忧,可是群臣的反应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
看看奏折上还没有写票拟,问夏元吉:"先生准备怎么批?"
夏元吉道:"臣看了半天,只能批‘如议'--当然,还要皇上拿主意才行。"
宣德微微一皱眉:"六部的意思是?"
"把柳云若交刑部严审,顺藤摸瓜,一查到底。"夏元吉说得丝毫没有犹豫,看来这不光是六部的意思,也是阁臣们的意思。
"交部......"宣德苦笑了一下,可惜原来的刑部尚书金忠调任户部,现在刑部一切都是侍郎魏源掌管,若是把柳云若交给他,真是连一线生机也没有了。他在椅子上坐下,缓缓道:"各位大臣爱君忧国,话说得都不错......但柳云若伺候朕已久,且有救驾之功,先生看,有没有可恕之处?"
夏元吉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语塞了一下。其实朝臣们非杀柳云若不可,一大半原因在于他跟皇帝的关系,皇帝身边养着一个男宠,让后世记载,总是一个污点。更何况柳云若是宦官,文臣们最怕的就是出现东汉时期宦官左右朝政的状况,现在柳云若被他们抓了把柄,所有的厌恶和怨气都借着这个案子倾泻出来,当然是一定要斩草除根。
他没告诉宣德,实际情况比这堆成山的折子还要激烈。下午在内阁召集六部尚书、侍郎会商的"阁议"中,以魏源为首的六部九卿态度极其强硬。魏源当场摘下腰上玉牌放在桌上,说皇上要是偏袒柳云若,他就自请去守南京孝陵,永世不再入宫了,其余大臣纷纷响应。夏元吉年老持重,觉得他们这样大规模地上折子,有逼宫的嫌疑,但其他阁臣却赞同。其实他们是拿准了宣德想要做明君的心思,若是因为一个男宠处置了言官,那就自己承认是昏君,言官反而成了气节高尚的诤臣。
夏元吉轻叹了口气道:"皇上,就是免死金牌,也不赦谋反的。"
宣德两手相握,觉得掌心是一阵阵地冰冷,他第一次觉得,原来拥有了江山,有些事情还是无可奈何。
内阁里沉默了很久,夜色逐渐深沉下来,宣德站起来重重透了口气道:"罢了......先生替朕转告诸位爱卿,朕已将柳云若送交锦衣卫狱,也动了大刑,案子正在审,让他们不要急--既然折子太多,又说的是同一件事,先生就不用受累了,朕拿回去,亲自批复。天冷,先生早点回去吧......"
他让一个太监收拾起折子,也不乘舆,就在寒风中一边沉思一边走回了乾清宫。
折子带回来了,宣德才知道这是多么浩大的一件工程。他即位之初就要求自己,今日事今日毕,所有的折子一定要亲自批复,就算内阁写了票拟,也一定要他批红才行,绝不让一件留中不发。现在面对这二百多本奏章竟是愣了神,笔在手中握了小半个时辰,连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
想从中寻找到一丝希望,却发现唯一能替他脱罪的理由,只是自己的感情。可是比起国法,即使是皇帝的感情,也单薄到一钱不值。人都以为皇帝至高无上金口玉言,却无人知道,皇帝是天底下最没自由的人,一言一行,都要被文字记录,受着天下人的监视,一点点的错误都会被夸张到无限大。普通老百姓都可以有自己的爱好,可以因为感情而自私,皇帝却不行。
更何况,他的感情还是不能说的,在天下人的眼里,那是淫乱,是失德。
他想起来自己的父亲仁宗,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仅仅是因为登基之后整修了一下宫殿,选了一批宫女,就被李时勉写了一封奏章,公然骂皇帝是"嗜欲者"。父亲气得打了李时勉一顿,结果是李时勉在朝野名声大起,成了刚正敢谏的代名词,父亲临终前还悲哀地说:李时勉骂我......可是自己登基后,还是不得不把李时勉从牢中释放出来,还委以重用。倒不是他真对李时勉有什么好感,而是他很清楚,李时勉代表了一类皇帝也不能得罪的人--文臣。
文臣,他们饱读诗书,研习所谓圣贤之道,于是便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别人,尤其是他这个皇帝。因为他们说的都是道理,所以皇帝也要听从,否则就是昏君。他们不怕皇帝对自己发脾气,不是说"文死谏"么?死于诤谏的一定是忠臣,青史留名对读书人是太大的诱惑,甚至诱惑他们失心疯了地故意顶撞皇帝。宣德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太祖会对文臣动用廷杖--他以前一直觉得这刑法太有辱斯文--太祖皇帝一定是气到无可奈何了。
现在他的文臣们找到了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他们要为国除妖,要清君侧。他们要用柳云若的命,换大明江山的清平。
可是这一次,他是不是也要为了一个明君的名声,听凭文臣们的摆布呢?
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这么多年的相处,宣德立刻就知道是黄俨。他握笔的手一颤,一滴朱砂滴在折子上,忙用袖子去拭,倒污了一大片。他叫了一声:"是黄俨么?进来!"又在那团污渍旁边写道:"此朕自污,卿勿惊慌。"
黄俨蹑着步子进来,低头跪下:"皇上。"
"他......"宣德忍不住开口,却发现自己不该表现得这样急切。
黄俨倒是明白皇帝的心思,安慰道:"皇上放心,已经找大夫看过了,杖伤和鞭伤都没有伤到筋骨。大夫怕他醒来太疼,喂了安神的药,现在还在睡。"
宣德略放了心,睡了也好,锦衣卫的监狱,就是不受刑,醒着也不好过。如果可以,他也真想睡一觉,最好醒来之后,发现这一切都是梦。
仅仅一天,一切都已改变。今天早上他还满怀着柔情,抚摸着柳云若的脸,让他多睡一会儿。想着下朝之后,能够和柳云若一起弹琴作画,读书玩乐,心中便觉得安定满足。
他也曾隐约的担心,怕这样的日子不能持久,怕这样的幸福不真实,柳云若似乎始终隐藏着一些什么。他只期盼这平凡淡定的生活,能让他忘却了往事,爱上自己--却不知真相戳穿地如此之快。
柳云若摊开的书还在桌上,那是他们的承诺:三十年--柳云若说,我要的你已经给我了,我很知足。他拥抱着他,就是这个人,他爱的人,可是这个人始终在欺骗他。
宣德想,如果真的放弃他,会怎样呢?史书会记载他如何英明决断,执法如山,他的生活,他的感情,会变成那样冷冰冰的文字,只有宣德这个年号,代表着一些辉煌的政绩,死后会得到一个冠冕的追谥。却再有没有一个人,能够亲手为他煮一碗元宵,能让他那样快乐。
连一丝丝的温暖也无。
他现在的痛苦和愤恨,是因为怕失去那快乐。
宣德叹了口气:"给朕冲壶浓茶来。"他打点起精神,开始在奏折上写"批红"。不能批驳,就只能委婉地劝,说案子牵扯赵王,责任不光在柳云若身上;说柳云若在自己身边,出了这样的事,自己有训诫不严之责......宣德写得心里憋闷,他还是第一次对臣下低声下气。
他在和很多很多的人争夺柳云若的一线生机,仿佛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拔河,绳子的那一头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他们有学识,有谋略,手握国家法典,开口圣人教诲,他们有朋友可以谋划,有同窗、师生可以商议;而这一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他,他的心里只感觉没有尽头的寂寞。
宣德一直熬到快五更,才将那浩浩荡荡的二百多本折子全部批完,他觉得自己的手腕已经快要断掉,眼前也是一片朦胧。被黄俨扶持着,脚步都有些踉跄地走到床边,闭眼倒下,却闻到枕头上有熟悉的气味。
属于那个人的气味,只有他能辨别的气味,那个人靠着他,天真的睡态,他们的手牵在一起......也许不会再有。
宣德感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他在黑暗中用被子堵住嘴,无声地让泪水涌出。从小他被教育,不能轻易显示喜怒,除国丧重典,更不能哭泣,所以眼泪对他来说是羞耻的。可是为什么现在他的心里,是那样的疼。

三十一、千夫所指(2)
后来的几天,送上来的奏折依然堆积如山。大臣们像约好了,要用笔墨和皇帝打一场拉锯战,反正他们都饱读诗书,都会引经据典,不愁写不出文章。而魏源等人甚至扬言,回避观望的只怕便是柳云若结交之人,使得本来还想帮帮皇帝的夏元吉等人也不得不附议。
从彰化那边传来的消息也不好。李时勉在调查赵王,但赵王拿准了他是皇叔,又不能动刑,先是痛哭流涕说他不该一时糊涂收了柳云若的信,再就是装傻卖痴一问三不知,将所有责任都推在了柳云若身上。案子没有进展,于是刑部又数次请旨内阁,将柳云若发给他们审理。
宣德恨不能把那些奏折本子撕个粉碎,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对柳云若有这样深的恨意,不置之死地绝不甘心。他每天批折子批得两眼发花,连原先对柳云若那点恨意都被这极度的疲劳消磨光了,他现在唯一的心愿,便是保住柳云若的命再说。
晚膳时候,太监将饭菜端进来,这几日他吃饭都极简单,根本没有功夫按规矩摆一大桌,都是几个小菜,随便扒几口饭。黄俨小声说了一句:"皇上,用膳了。"
宣德依然低着头,手上不停,"嗯"了一声道:"先放着。"
黄俨盯着自己的主子移时,忽然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倒,失声道:"皇上!皇上......您不能再批折子了!你得珍惜身子骨儿......"说着,已是呜咽着哭了出来。
宣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哭得愣住了,随即强笑了一下:"你这是干什么?不就是吃饭么?朕吃就是了......"他把折本子推开了一些,拉过托盘,看着那清爽可口的饭菜,却没有一点胃口。
突然想到柳云若现在怎样了,他应该已经醒了,身上的伤一定还是很痛,虽然有黄俨暗中照顾,但不能做得太明显,他在牢中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待遇。锦衣卫的监牢,光是那股子血腥味就让人闻之欲呕,他平日那样洁净的一个人,多呆一刻都是折磨。
宣德想到这里,心像从很高处跌落下来,一直往下沉,沉......他的脸色苍白起来。柳云若的那声呼唤总在耳边萦绕:皇上救我......他第一次因为自己而哀求他,可他只是冷漠地转过脸去,带血的鞭子,火红的通条,凄厉而绝望的惨叫,那只手轻轻地垂下来,什么也没有抓住......。
宣德握着筷子的手指轻颤了一下,柳云若的眼泪坠落在他手上,滚烫的温度超出了他的记忆。
也许是他错了。他从未问过柳云若是否还爱着高煦,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柳云若应该爱他,应该隶属于他。他从未问过,他一直在探寻柳云若的心思,为他对自己隐瞒而愤怒,却从没问过这件最简单的事。
黄俨见他不动,试探着问:"皇上是不是不喜欢用这个?您想吃什么?立刻就能做出来......"
宣德含糊着道:"这就可以了......"他夹起一筷子冬菇放入口中,费力地咀嚼,却怎么都咽不下去。
忽听门外传来太后的声音:"哀家给皇帝送好吃的来了......"一个太监高挑帘子,张太后扶着宫女进来,身后跟的太监手里手中端着一只景泰蓝大盘,盘中一个火锅正烧得翻花沸滚,嗤嗤冒着白烟。连黄俨在内的一干太监忙都跪下恭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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