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掠水惊鸿[上]
  发于:2008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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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煦似有不信地望着他,见他的眼中有痛惜有敬爱,有忧伤也有坚定的勇气,那目光是熟悉的,他信了他,他的心没有变。缓缓伸出手去,歉然抚了一下他脸上的掌印,许久许久,怆然笑道:"现在还谈什么大业?我之所以没有学楚霸王,是想让朱瞻基亲自来杀--我不能让他赢了政局还赢了人情!"
"不!"柳云若痛呼一声,抓起高煦的手道:"王爷,所谓‘死日然后是非乃定',胜负输赢,不到最后一刻不见分晓。现在您活着我也活着,我们就还有胜算!您不能认命!"
高煦被他炽热的语气弄得一惊,记忆中这个温若处子的少年是第一次如此激动,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柳云若深深望了他一眼,又左右看了一下。高煦明白他的意思,道:"我这里上不沾天下不沾地,有风都出不去。"柳云若点点头,相信汉王这三个月来的沉默已让守卫放松了警惕。他这才摘下帽子,从发髻中取出一个小纸管,展开了只见密密麻麻的一片蝇头小楷,却是现在朝中二百多官员的姓名和现任官职。
柳云若低声道:"我想王爷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旧交,您看一看,哪些可用。"高煦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不言声,在桌案上拿根笔来,一边默默地看,一边提笔在上边点点画画。
高煦足看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抬起头,正对上柳云若痴绝的目光,他紧紧盯着自己,像是恐怕一眨眼自己就会消失似的,心中就如针扎般狠狠地疼了一下。他只想扔下笔,扔下这劳心费力又冒险的一切,把这个苍白憔悴的人儿抱起来,用爱抚和拥抱来平息他身上的伤痛。可是他知道,柳云若进来这一次一定极其艰难,他已隐约猜到了那皮开肉绽的伤痕是怎么回事。这高昂代价换来的宝贵时间,容不得用别的方式浪费。
他用平稳的语气道:"我点了点儿的,你可以见见,我勒了杠的,要给点好处,不可一概而论。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你一切要小心行事,不能贸然见面,记住了?"
柳云若接过仔细看了片刻,在心中默念两遍,确信已记牢了,将纸条送入口中慢慢嚼烂咽下。他又道:"王爷,过两日我会让皇帝送十个宫女前来服侍,您务必使她们有人怀上身孕!"
高煦迷惑道:"这,为什么?"
柳云若咬咬嘴唇,他一贯清秀如水的瞳仁闪烁着幽暗的光,冷笑着道:"朱瞻基的贵妃孙氏急着想生儿子固宠,我们就送他一个太子!"
"不行!"这个主意太可怕了,连高煦都悚然而惊,抓住柳云若的肩膀,急道:"宫闱之中偷龙转凤比起兵造反更危险,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柳云若轻轻一笑道:"王爷,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定能救您出去。我总得给您留一条后路啊,万一我......"高煦伸手去按柳云若的嘴,却被他握住了手,他继续道:"......您就耐着性子等几年,等太子即位,我会安排人告知他的身世,那时候您的骨肉得有天下,不是和您一样么?"
他的思谋深远到了这地步,高煦除了感动之外就是担忧,他无论如何不能允许柳云若再担更多的风险了,坚决地道:"不行就是不行!你这个主意也不妥,第一,朱瞻基现在正当盛年,他以后还会有别的儿子,就算你一时偷龙换凤成功了,也不能保证这个孩子将来就是太子;第二,朱瞻基比我年轻,我等不到他死!"
"王爷,"柳云若眼中有泪光浮现,他说:"他不会有儿子的......永远不会,他也活不了那么久,我跟王爷保证,十年之内,大明的江山一定易主。"
"你,你做了什么?"高煦不知为何,竟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皇帝喜欢我配的药,"柳云若轻声道来,他嘴角却含着一丝淡淡的笑,只是那笑意让高煦觉得冷,"我下的分量很轻,要到好几年后才见效果--我不是怕,我是要留出时间给太子成长,不能让朱瞻基的兄弟以国赖长君的名义抢了皇位!"
"云儿!"高煦唤出了柳云若的小名儿,恍然间觉得有些陌生,柳云若陪在他身边六年,帮他处置政务甚至是参与谋反,哪怕是议论一些极为隐秘的事,也是温文尔雅劝着自己以道义仁慈为本,现在他竟然平静地说出给皇帝下毒!是什么让当年那笑得腼腆单纯的少年变得如此阴狠?
然而,他是无权责备他的,是自己亲手带他走入机械阴谋的漩涡,是自己的野心驱使他在这条用刀剑铺成的路上挣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高煦的心脏仿佛在瞬间裂开一条口子,悔恨的血汩汩流出,他一把将柳云若抱起来,用尽全力,甚至明知道这样会弄痛他的伤处也在所不惜。他想说对不起,他想说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一定带你到一个遍植梅花、没有权利纷争的地方,他想说云儿,若没有你,我要江山何用?
可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事已至此,多说何益?他知道从此之后,他与他的生命将成为歧流的河川,寂静逝去,一去不回。他们都只能在这条没有归程的路上走下去。
柳云若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淌,重新感受这个怀抱的温暖,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欣喜。很奇怪的,他想的是那天晚上,他挨了打,宣德将他抱在怀中,听他背那毫无意义的《太祖内训》,摇曳的灯光照耀宣德年轻俊美的脸,是那样的欢喜与温柔。
对不起,皇上,我说那句对不起是真的,我别无选择。
在汉王的怀抱中想起宣德,这让柳云若对自己深深厌弃,他不敢再贪恋这样的温存,仿佛这是对汉王的污辱。他挣出身子强笑道:"王爷,我能留下的时间不多了,再给您抚一次琴吧?您现在还舞剑么?"
高煦摇摇头,缓缓道:"他们把兵器都收去了,不知是怕我自杀还是怕我杀人。"
柳云若觉得自己有了点力气,咬咬牙站起身,高煦扶着他向书案走去,将架子上的琴取下--上边已是厚厚的一层浮土。高煦知道他不能坐,就从后边轻轻拥住他,柳云若拭了拭琴上的土,一边按弦一边含泪笑道:"王爷想听什么?还是《将军令》可好?"
高煦道:"不,奏《一剪梅》吧,闲着没事的时候作了首词,唱给你听。"
柳云若故作轻松地展颜笑道:"哦?王爷的词,真是稀罕物儿。"他调了下宫商,轻轻一抹,右手高挑,清冷的琴声叮咚破空而出。
高煦用低沉的声音唱道:
"无限伤心夕照中,
故国凄凉,
剩粉余红。
金沟御水日西东,
昨岁陈宫,
今岁隋宫。
往事思量一饷空,
飞絮无情,
依旧烟笼。
长条短叶翠蒙蒙,
才过西风,
又过东风!"
柳云若心酸得要滴下泪来,这首词--是咏柳的。
门外有锦衣卫蹑着步子探着脑袋,高煦知道,这是催促。那一瞬间,他的心仿佛被看不见的巨掌捏紧,透不过一口气来,无数声音在心中呼啸挣扎,那样激烈的争夺几乎要把心脏撕裂。不想放手,一旦放开,这世界对他而言就只剩下漠漠的空白,可是,却不能让他因为这样的迟延回去再受折磨。
高煦用尽一生的勇气放开了怀中的人,他缓缓转过脸去,冷冷地道:"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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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移花接木
柳云若回去之后就倒下了,太医说是因为鞭伤感染导致的发烧。他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即使是宣德来看他,也只是迷茫地半睁开眼睛,仿佛不认识他一般。他不和任何人说话,如同一只蚕,身体和神志被封闭在悲伤的茧子里。宣德不知道他和汉王之间经历了什么,只能从他脖子上触目惊心的紫色抓痕判断,击垮柳云若的也许不仅仅是那几道鞭伤。他不由有些懊丧:当初不让他去就好了。
养病的日子,宣德每天会来陪他一阵,看看他的伤,摸摸他的额头,有时候甚至会坐在他床头批一会儿奏折。他是一个皇帝,不能在一个男宠身上倾注太多的关怀和时间,宣德不禁怅然地想:柳云若能在他生命里占有的分量就这么多了,那自己在他心里呢,会多一点么?还是更少?
柳云若这一病就是两个多月,鞭伤倒是慢慢好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他也就借故赖在床上不起身,一来可以暂时回避宣德,刚从高煦那里回来,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投入宣德的怀中;二来他也需要时间来打理思路,跟汉王见面之后,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考虑。
他不起身,宣德还好,但有一个人急了,来探望他的居然是孙贵妃。
孙贵妃现在是皇帝新宠,柳云若在她进来之前就下床跪好了。孙妃笑着一抬手道:"公公身子不便,赶紧起来吧。本宫给你带来一只老山人参,是我哥哥在辽东收的,养血补气最好的。"
柳云若一笑谢恩,孙妃一人得宠,全家鸡犬升天,她的哥哥也平步青云调任辽东指挥使,看样子孙妃相当满意。寒暄着谈了谈他的病情,孙妃欲言又止,试探着问:"公公看来身子竟是不相干了,这些日子闷在宫里,都做些什么?"
柳云若知道她想要什么,使个眼色给秦倌儿,秦倌儿忙会意地退下,还轻轻掩了门。孙妃示意他坐下,柳云若便谢恩坐了,道:"上次那个药,娘娘用着还好?"
孙妃脸上微微一红道:"还好,只是皇上近来常在我这儿,用得快,不知公公这里还有没有?"
柳云若歉然一笑道:"上次就炼了一炉,还有一半让底下人试了药,就出了那么几百粒。这味药其他的配料还容易,只好的鹿胎难得,要活着的母鹿肚子里现挖出来才行,所以请娘娘略等等。"
孙妃忙道:"北园子放飞泊里不是还有几十只鹿么?先用着,我这就派人去辽东,让我哥哥在那里找。"
看她急成这样,柳云若暗暗好笑,略一躬身道:"既然娘娘有命,奴婢自当尽力。请娘娘跟皇上说,给奴才单独开一间屋子,奴才为娘娘再炼一炉。只是--"
他拉长了声音沉吟不语,倒让孙妃忐忑不安,忙问:"怎么?"
柳云若突然话题一转:"娘娘,听说过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么?"
"知道,好像有首歌儿,‘倾城倾国'的,就是唱她。"
柳云若点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那娘娘读过《武帝内传》么?"
"没有。"
柳云若站起身来,在室内慢慢踱着步子:"《武帝内传》上说,李夫人青春早逝,临终前武帝要见她最后一面,她却用被子蒙着头不肯相见。她的家人埋怨她冒犯皇帝,她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看他卖关子又停住了,孙妃隐约觉得这句话跟自己有关,着急地问:"什么话?"
"以色事君者,色衰则爱弛。"
他淡淡说来,孙妃竟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她也是聪明人,当然明白柳云若的意思。说白了自己的晋升全凭一瓶春药,若是当初宣德把那瓶药给了别人,现在的贵妃就一定不是自己。想想后宫之中比自己美貌的女子多得是,自己仅靠那个得宠,心里实在虚得慌。
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本宫心里明白,本宫出身低。"
"英雄莫问出处,"柳云若摇摇头,"后宫之中也一样,岂不闻母以子贵?"
"公公,"孙妃嗫嘘着叫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你以为本宫不想吗?这几个月都是我占着皇上,别的宫里不知怎么恨我了,可依旧是月月来红,次次放空,我......我真有些怕,不知自己的身子......"
听着她心酸的低语,柳云若看了她半晌,突然撩起衣襟扑通跪下,孙妃吓了一大跳,忙扶住他的手臂道:"柳公公这是怎么了?"
柳云若缓缓拿开孙妃的手,又向她叩了个头道:"奴婢有两件事必须向娘娘坦白,这话说出来是死罪,但尚有一线生机,不说,则奴婢与娘娘都最终难逃一死!"
他危言耸听的话说得孙妃面色惨白,但这女人也是有心机的,知道事关重大,反而冷静下来,正色目视他道:"你讲。"
她这样有胆识,倒让柳云若放心不少,抬起头道:"第一,奴婢献药是为了自保,皇后对奴婢忌恨已深,奴才不想他日落个董贤的下场。"
他刚一入宫就被皇后打得死去活来,这事孙妃早就知道了,这个理由也在她意料之中,微微一笑道:"你有功于我,我自然也会保你周全。"
"第二,娘娘至今不孕,原因不在娘娘,而是--"柳云若轻轻吸了口气,孙妃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珠,竟觉得那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让她从脚底下冷到了心里,不由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裙。
"--皇上注定无后。"他声音轻得几乎只见嘴唇蠕动,孙妃霍然站起,瞪着一双凤眼,厉声道:"你胡说什么!就凭这句话,本宫就能处死你!"
柳云若神情坦然,他静静仰望着孙妃道:"娘娘不相信奴婢的医术,还是不相信奴婢对皇上的了解?"
孙妃似被他这句话折服,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窗台上,盯着一盆小樱桃出神,她意识到柳云若告诉她这些,一定有更惊人的计策。她不愿在一个奴才面前袒露自己的慌乱,强自摄定心神,回头一笑道:"真如你所说,那倒好了!我生不出别人也不行,好歹我现在也是贵妃,就不怕有卫子夫后来居上的事。"
看她跟自己玩儿心计,柳云若心底讥笑一声,脸上却依旧淡然,点头道:"娘娘言之有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还是及时行乐得好。"
他不冷不热,赞同之中似乎还带着一丝嘲讽,孙妃脸色便沉了下来:"眼下怎样?将来又怎样?"
柳云若叹了口气道:"将来即位的不是皇上的兄弟,就是在近支宗室中为皇上过继一子,皇后自然荣享太后之尊。奴婢,若是能乞得为皇上殉葬,便已是光鲜的落局了。"
孙妃的手又颤抖起来,柳云若虽然一句不提她,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旦为皇后过继太子,他日皇上大渐,自己就要依本朝成例殉葬,若是皇后像汉朝吕后一样阴狠嫉妒,自己就只能落个戚夫人的下场!
她一阵心慌气短,尽量把口气放冷道:"你跟本宫说这些,到底想干什么?"
柳云若又叩了个头道:"奴婢仰仗娘娘,自然希望娘娘高升一步!"
孙妃一哆嗦,强笑道:"高升一步?那好啊,你不是医术高明么?不如花点心思医好了皇上。"
柳云若一笑道:"娘娘,这樱桃好看么?"
孙妃一怔:"什么?"
柳云若道:"这盆樱桃原是一个老太监的,大约是不会养,年年都华而不实。今年奴婢给他想了个主意,从别的樱桃树上折下一枝来,嫁接在这株上,没承想就结了这么一树果子。"他说到这里,深深看了孙妃一眼,"娘娘若是喜欢,奴婢也送娘娘一盆。"
孙妃明白了柳云若的意思,只是这主意太可怕了些,她无法再维持刚才的镇定,细长的手指不住颤抖。下意识地伸手去掐了一枚樱桃果下来,神经质地握紧,她的指甲刺入果肉,流出的汁液染了她一掌心,便如鲜血一样艳红,忙又惊心地丢了。回过头来颤声道:"混淆皇室血统--是诛九族的大罪!"
柳云若俊美的脸上慢慢扬起一个微笑,淡若清风,却似乎有种神奇的诱惑力,让孙妃的五脏六腑都滚烫起来。
那诱惑是什么?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荣宠,是母仪天下执掌六宫的尊贵,跟这些比起来,所有的罪名似乎都变得轻而淡了。
她咬着嘴唇半日不语,柳云若跪得膝盖有些酸疼了,就专心地欣赏着孙妃衣裙上的花纹绣工,这么一件大事,当然需要给她时间来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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