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掠水惊鸿[上]
  发于:2008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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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楼是一家汤馆--也就是澡堂子,本来是一个毫不出名的地方。永乐七年馆子被一个福建老板接手,他从老家弄来了一批美貌少年,从此之后烟雨楼名声大噪,成了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去的风流地。
柳云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他进门之后只说找"赵三爷",立刻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秀美少年领着他向馆内走去。柳云若跟着他从小侧门进去,由后梯拾级而上,却是一座空中游廊,脚下是一片湖水,满塘荷叶田田,远处的水榭、池心亭、曲曲弯弯的石栏桥透窗可见,模模糊糊的影子映着。廊中都铺满了红地毡,每隔不远就悬一盏小巧玲珑的宫灯。柳云若暗暗好笑,他都想不到烟雨楼后头还有这么大精致,接待皇帝都够了--那个人可真会享受。
小童带他在海子对面下来,先进了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边只有一个柜子一把椅子,小童跪下就去解他的衣带。柳云若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道:"你干什么?!"小童一怔,掩口轻笑道:"三爷在里头沐浴,您总不能穿着衣裳进去,小人服侍您宽衣。"
正说着,只听里边传来一阵轻舒滑腻的音乐,恍惚间只听到两句模糊的歌词:"开帘怯睹落花红,安顿春愁亭午中......"
柳云若皱了皱眉,无奈之下只得脱下外衣,那小童捧来一套清香扑鼻的短袖短裤,一眼看到柳云若正脱上衣,不由失声惊叫一声:"哎呀,这位公子肤色好白,真如‘傅粉何郎'一般......"柳云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拉过那套短衣穿了,不耐烦道:"你快带我进去!"
他赤着足走过一道香烟氤氲的穿堂,空气陡然温暖湿润,只见一个巨大的汉白玉砌成的汤池中,有几个人在泼水嬉戏。岸边的一个小台子上丝竹声声,六个几乎全裸的娈童在跳舞,年龄都是十四五岁之间,一片水气中看不清面目,只隐约见那肌肤犹如牙雕玉琢。他们一边舞一边唱着:
"座上香盈果满车,谁家年少润无瑕。为探蔷薇颜色媚,赚来试折后庭花......"
这样的歌词和场景都让柳云若如吞了只苍蝇般恶心,他向池子走进几步,想看清楚池中哪个是自己要找的人,突然一大捧水迎面泼来,他急忙躲时已溅了满身,只听一人大笑:"小柳儿,看什么呢?我这里比皇宫如何?"
柳云若擦擦眼睛里的水,才看清这个赤裸着身子泡在水里、并且左右各拥了一个娈童的胖子就是朱高燧--成祖皇帝的第三子、汉王的亲弟弟、当今皇帝的三叔--赵王朱高燧。
朱高燧向身边的娈童笑道:"你们不是唱‘后庭花'么,这位就是东国第一名花,名不虚传吧?"那几个孩子盯着柳云若,好奇又迎奉地笑着。
"三爷,"柳云若向赵王深深一揖,"您能否移驾一个比较方便说话的地方?"
"就在这里说嘛,唔......"赵王吞下一瓣娈童送入口中的橙子,嘴里乌拉了一阵,"这里上不顶青天,下不履黄土......神仙都进不来,你还怕有什么走风的?"他又笑着招呼道:"下来下来,让爷看看你的‘后庭花'。朱瞻基那小子真不懂风月,居然一顿板子把你两个粉妆玉琢的白玉绵团打成了烂柿子,要是留下瘢痕了可不是暴殄天物么?"
柳云若强压着心头一波一波的怒火,咬着牙道:"您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谈么?咱们要不要先从孟贤被斩一案谈起。"
这是永乐二十一年的一场大案,赵王勾结护卫指挥孟贤以及太监杨庆,企图毒死成祖拥兵自立,成祖大怒之下亲审赵王,是汉王和当时的太子高炽一起求情,说都是下人所为,赵王一定不知道。成祖顾忌天家颜面,这个案子最终压了下去,只处置了底下几个奴才了事。
赵王神色不变,慢慢游到池边,趴在台子上看着柳云若笑道:"你甭指望拿这个威胁我,朱瞻基那里捏得我的罪状多得是,不在乎这一条。他已囚了老二,不能让天下人说他赶尽杀绝,所以只能由着我胡天胡地当个风流王爷。"
柳云若没想到他看似荒唐,心里倒还看得这样明白,冷冷道:"那还谈什么!"
赵王哈哈笑道:"因为你想谈呗!我在这里泡澡,老二却在西内禁苑里喝西北风,你当然着急了!"
柳云若讥诮地一笑:"原来王爷如此看破红尘,倒是我捣扰了您的情致,您就好好颐养天年吧!他日黄泉路上,还可给您二哥做个伴儿!"他一拱手转身就走,赵王在身后厉喝一声:"你给我站着!"
柳云若虽是站住了,却是没有转身,只听赵王道:"爷我久经沧海了,你危言耸听,吓不倒我!"
"危言耸听?"柳云若缓缓回头,"三爷,您来北京多久了?"
"七个月。"
"汉王的案子早就结了,皇上既然说了不追究您,为何不放您回去?"
"他说天冷,等暖和了再让我回去,我也乐得呆在北京,彰化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有什么好?"
"哈,"柳云若仰天一笑,脸上却笑意全无,"彰化不好,所以原驻扎彰化的赵王府两卫要调去凤阳,归凤阳提督节制;您喜欢北京,所以皇上连您身边的长史都换了北京人,当过东宫侍读的李时勉!"
"什么......彰化的亲卫--调到凤阳去了?"赵王大吃一惊,连舌头都大了。按照封藩祖制,每个藩王有两个卫的私人兵力,每卫是五千六百人,赵王没想到,自己人在北京,宣德一边美酒佳肴地哄着他,一边居然将他的兵力剥得干干净净。
看他惊讶的神情中带着点痴呆,柳云若真想一个耳光掴过去,当初若不是他和汉王约好起兵,结果临了下了个软蛋,令皇帝大军长驱直入山东,汉王孤立无援腹背受敌,胜负还在两可之间。他蹲下身子,目光炯炯地凝视着赵王道:"调兵的旨意上个月就密发凤阳了,您觉得您还能在这里风流多久呢?您没读过骆宾王的《讨武后檄文》么:请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赵王沉默片刻,用少有的严肃神情道:"我跟你谈!"但他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懒惫笑容,色眯眯地在柳云若赤着的足上摸了一把道:"没错,今日不知是谁家天下了,所以人要到哪山唱哪歌儿。想当初我碰了一下你的手,二哥就甩我一个嘴巴子,现在我要你下来伺候我一回,我满意了,就让他们下去,咱们谈正事。"看柳云若脸色陡变,他又笑道:"要是不愿意就拉倒,反正你也不过是要我当个傀儡,跟朱瞻基没什么差别。"
柳云若紧紧攥住拳头,攥得掌心生生疼痛,攥得关节泛出白色,浴室里的水汽蒸得他呼吸有些困难,他必须用力克制住逃出这个地方的冲动。可是现在还需要赵王的名号,还需要赵王尊贵的地位,即使明知道他是个傀儡,却也要让那根提着他的丝线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缓缓伸足试探了一下水温,很烫,或者,是因为他的血液已经结了冰。
"哗啦"一声,赵王把柳云若拉下了水,紧紧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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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烟雨楼出来天已薄暮,天空中又漂起了雨,"清明时节雨纷纷",真个是不假。柳云若慢慢仰起他毫无表情的脸,任凭雨丝如鞭轻轻抽打,怆然一笑间热泪滂沱而下。他真庆幸雨水掩盖了泪水,让他可以继续维持那自欺欺人的冷静与坚强。
衣服被雨水沾在身上,身后无数的小伤口被雨一浸,阵阵刺痛。那些伤是他和赵王厮打挣扎时,赵王用指甲、用牙齿留下的。他本以为对自己的身体早已唾弃,本以为神魂早已麻木,本以为理智已将利弊得失权衡得很清楚,可是当赵王肥腻的手指滑过肌肤时,他还是本能地拒绝与反抗。他在水里奋力地撕扯挣扎,可这些徒劳的挣扎,也不过是让赵王更兴奋更疯狂,他觉得自己像一条吞下钓钩的鱼,怎样都逃不出去。
原来赵王和宣德还是不同的,宣德清诮的眸子里会隐藏着淡淡的怜惜,虽然只有一点点,却足以改变那件事肮脏的本质,而赵王的眼睛里,就只有情欲。原来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脏。和宣德做爱后,情欲如水,流过身体不着痕迹。可是这一次,那肮脏是沉淀在他身体里,如同一个有毒的瘤,会不断地溃烂,不断的流血。
这一切的努力和抗争,是不是都错了呢?离开了心爱的人,欺骗了爱自己的人,一定会成功么?成功之后又怎样,他该如何面对汉王,又将如何面对宣德?这双能看穿所有人内心的眼睛,唯独看不透自己的未来。
既然看不透,他就只有再挣扎着走下去。如一具行尸走肉般走回皇宫,缓缓推开自己的房门,却为里边灯火通明的强烈光线刺得眯了下眼。
"皇上......"柳云若缓缓跪下。
灯光照耀着宣德俊逸却阴沉的脸。

十三、由爱生忧
"你回来了?"宣德明明一脸震怒,语气却还平和。
柳云若在跪下的时候迅速打量了一下屋内:一条长凳摆在屋子中间,手执毛竹大板的太监立于左右,地上是半跪半伏的秦倌儿在低声啜泣--看来秦倌儿已挨了打,那么再隐瞒也没有意思了。
他叩了个头:"臣私自出宫,罪该万死。"
"这是第几次?"
柳云若不知道秦倌儿都供出了些什么,为了避免在私自出宫的罪名外再加一条"欺君",他决定说实话:"回皇上,是第三次。"
宣德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他咬着牙轻笑道:"你竟比朕还忙,朕出宫四天,你就溜出去三趟!有什么放不下的大事么?"语气虽不严厉,却自有一股威逼的气势,让旁边站的几个太监都不由战栗。
柳云若却只从容叩了个头道:"回皇上,臣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就是惦记着四牌楼的鼓书,前门儿的豆腐脑儿,趁着这两日没事就想出去散散。私自出宫自有应得之罪,臣甘愿领罚。"
他说这些宣德压根儿就不信,今晚他在寺庙中对着青灯古佛,实在有些坐不住,就想回宫看看柳云若。谁知回来之后整个宫里都找不到人,一怒之下打了服侍他的小太监才知道,柳云若这几日竟是天天早出晚归。他以为将柳云若带到宫中栓在身边,他有多少能耐也使不出来了,现在不知他怎能在宫里来去自如,更不知他和外边官员还有什么瓜葛,真是又惊又怒,拍案喝道:"内监交通外官是死罪,你领得起么!"
柳云若抬起眼睛盯着宣德看了良久,重又垂下眼睑,低声道:"臣没有交通外官,真的只是在北京城里闲逛了一圈。今日在四牌茶楼喝了茶,在琉璃厂看了书,在齐化门儿吃了糖葫芦--您可以派人去查。"
宣德知道他就算见了什么人,也自有法子掩盖地天衣无缝,现在紧揪着这个话题问下去--除非严刑逼供,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实话。强压下怒火,语气一转问:"你是怎么出的宫?"
"臣上次去西内,内廷发了一个腰牌,回来后还没有缴上去。"
宣德已是变色,怒喝一声:"黄俨!"
黄俨早已听得胆战心惊,"扑通"一声跪倒,叩头不迭道:"臣有罪,臣疏忽,臣回来向他要了两次,都赶上他病着昏睡不醒,臣......"
宣德正一肚子怒气没处发,冷然道:"他病好了你为什么不要?!出入宫禁的腰牌都可以随便给人,让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朕的皇宫和集市有什么两样!来人!"
两边太监忙应了一声:"在!"
"将黄俨重杖二十!"
虽然黄俨是乾清宫第一太监,但眼下宣德大怒,谁也不敢徇私,两个太监过来拖了黄俨就要往长凳上摁。黄俨都吓软了,连求饶都不敢。
柳云若微叹了口气,忽然柔声叫道:"皇上!"
宣德手一挥,止住几个太监,冷笑着道:"朕还没发落你呢,你倒想替人求情?"
柳云若道:"求情不敢--只黄公公的确冤枉,那腰牌黄公公来要了好几次了,是臣敷衍着没有还他。臣是故意儿的,皇上要罚,责罚我一个就可以了。"
他一句"故意儿的"说的四周的太监险些儿笑出来,又觉得惊心,从来没人敢在皇帝面前这样认错。宣德噗嗤一笑道:"你好像急着要替他领这二十板子?"
柳云若其实是怕宣德今晚要和他欢好,他身上有赵王留下的痕迹,那个变态欲火升腾中居然还在他臀上咬了一口,这让宣德看见可比私自出宫严重的多。他宁可挨一顿打弄伤自己,好找借口别让宣德留宿。便苦笑着道:"臣进屋时就晓得要挨打了,这一次罪过重,也不在乎多这二十下。"他说着已是自己爬起来,走到长凳边伏身下去。
宣德愣了愣,他原本没想打他,自从柳云若从西内回来之后,两人就绝口不再提那个人。虽然不知他是否真的忘了,这几个月的确过得轻松愉快,宣德觉得自己有比板子更有效的方法来征服这个少年。
陪太后在寺庙里参拜了几天泥胎木偶的他今晚赶回来,不是专门为了挑柳云若的错。他发现自己已经养成了一个很糟糕的习惯--必须每天见到柳云若,而这与身体的需要并无关系。他带着庄重的神情听德高望重的法师讲经,心里却在想柳云若在做什么,他是在写字还是在看书?是在弹琴还是和小太监们玩儿骨牌?夜深人静之时,他想的是自己还是高煦?
许许多多的念头在心里来回冲撞,佛家该是叫做杂念的,这些杂念又是因何而来呢?
佛经上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宣德从小没有被教过什么是爱,他只是本能地思念和忧愁,并且为猜不透柳云若的心思而烦躁愤怒。

十三、由爱生忧(2)
看柳云若静静地伏在凳子上,虔诚的姿势里却有疏远与抗拒的味道,宣德攥紧了拳头,他是皇帝,只可以被顺从,不可以被违逆,谁都不行。何况今晚也必须给他些责罚,不然当着这么多太监的面,自己的威严如何维持?他咬了咬牙压下心头的不忍,衡量了一下,二十板子,不至于有太严重的伤害,便尽量压着嗓子让声音听起来冰冷些:"那你就先替他领了这二十板!"
好久没有挨打了,柳云若想起上一次差点儿要了他命的那顿鞭子心里有些忐忑。窄窄的长凳让他连个可以抓的地方都没有,他只好张开双臂将凳子环抱住,好使等会儿不至于疼极了从凳子上摔下来。
这姿势显得有些孤单而无助,宣德微微皱了下眉。板子"呼"得一声扬起来,一瞬间房中咬紧牙关的人不止柳云若一个。
可是咬紧牙关也仅仅够他支撑了四下,打在臀峰上的第五板痛得柳云若狠狠挣扎了一下,喉咙也发出一声低呼。宣德向黄俨一扬下巴:"你去帮他个忙。"
黄俨忙躬身称"是",过去压住了柳云若的双脚,眼前是两只大板子此起彼落。虽说本来就是他连累了自己,可是手上感受到那个身体在疼痛下的颤抖,他心里竟有种莫名的歉疚和感动。
柳云若回宫时淋了雨,中衣被水贴在臀上,每打一板,可以清晰地看到里边肌肤肿起的轮廓,宣德抬起眼睛望向门外绵绵的雨幕,心里默默数着:"十二,十三,十四......"
等数过二十,他慢慢回过脸来,看见柳云若脸上不知是雨水是冷汗还是眼泪,一滴滴落在青石地砖上,晕开一个个小圆圈,一双手臂无力再抱住凳子,自暴自弃地耷拉了下来。
宣德打了个手势示意左右太监扶他下来,他知道凳子太窄,伏在上面还要力气维持身体的平衡,会加重臀上的疼痛。柳云若两腿都是软的,根本站不住,两个太监只好慢慢放他跪下。他双手撑着地,大口地喘息着。
宣德想了想,还是起身走到了他身前,低声问:"你刚才说不在乎这二十板子,还想再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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