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书----道格拉斯
  发于:2009年0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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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开抽屉,起初只想找回我给她写过的两封信,但发觉信件数量太多,无法一一细看。同时,抽屉里放有药瓶和一些文件,更加确凿我心底疑虑。我只好将所有信件和文件都拿出来,送进壁炉里,并将沾了血迹的手套、手绢一齐放进去焚烧。我不得不多次点火,直到确定焚烧干净。待我做完这一切,我才发现外面雪已经停了。我推开窗户,正一筹莫展,这时我看到从屋顶上垂下来的软梯,和花园外的毛榉树。当时寒风刺骨,但我已别无选择。我爬上软梯,利用惯性荡至空中,再一跃向前,抓住毛榉树的树枝。我从树上跳下,这样就来到大路上。
我本来可以直接返回庄园,但我既答应过当夜于你会面,另一方面,我当时心神不宁、惊惶未定,极想见你。
雅各,如果你看完这封信后,尚能体谅于我当时心情,并愿意来见我一面,我还有更为重要的秘事要向你告知。你可于今天晚上十点到我卧室里来。雅各,我求求你来听我说最后几句话,此事于你也颇为重要。我多次想向你坦白一切,但终归犹豫不绝。我知至此之后,你恐怕永不能原谅于我,但我夜夜受此恶魔折磨,辗转不能安眠。
你永远的卑微的仆人,爱德华·A·德沃特

"道格拉斯先生,您的车票?"
门外重新又响起一遍列车服务生的催促声,这才让道格拉斯先生返回现实中来。列车依旧飞快地向前行驶着,像是永远也到达了不了终点。
他将这封信折起来放进口袋里,竭力想让自己恢复平静。当门外的声音再度响起时,突然间他意识到什么,猛然拉开车厢门。
门外狭窄的走道上,他看到身穿列车服务生服装的德沃特公爵取下帽子,捏在手里,一双蓝眼睛则紧张不安地望着自己。
"噢,我求你别赶我走,道格拉斯先生,我骑了很久的马才赶上火车。"
列车还在轰隆隆地行驶着。

下一刻道格拉斯先生便和他那位身份尊贵的朋友面对面地坐在了包厢里。道格拉斯先生为对方倒了一杯茶,但是他那位朋友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急切地开口了。
"雅各,事实上是......"
车轮撞击铁轨轰鸣不绝,隔壁车厢女人们的谈笑声隐约传来。列车突然猛烈晃动了一下,桌上的茶杯咔哒一声摔落了。
"事实上是,"德沃特公爵舔了舔嘴唇,低声说,"克莉丝汀娜·哈德逊得了梅毒,潜伏期有两年,我可能也已经被传染了。"
道格拉斯先生感觉到眼前有一瞬间出现了空白。火车消失了,风景褪色了,只剩下他那位有着漂亮淡栗色鬈发的朋友还留在原处。但是他也变化了,他浑身溃烂,无数的瘤和疣纷纷钻出头来,冲破衣物,最终对方面目全非。
公爵卷起衣袖,他洁白的皮肤上一团团红色斑疹赫然在目,像雪地里突然开出了曼陀罗。
道格拉斯先生猛然抽回手去。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他要是把这期最新的《新英格兰科学杂志》里自己的文章再往前翻上几页,他就能看到前一篇文章,是海涅曼博士发表的关于水银治疗梅毒的顺势疗法。抽屉里棕色玻璃瓶装的颗粒主要成分是水银,可是病人要如何用这危险的金属来清洁变质的肉体呢?是的,她最好得要有个密封性好、能产生蒸气的坩锅。这危险的金属也将她与新鲜的水果和蔬菜隔绝了。

列车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开始缓缓停住,刺耳的汽笛声随即响起,
道格拉斯先生飞快地拎起手提箱,仓惶跳下火车。踩在月台上,他感到自己脚步轻飘飘,意识则有点模模糊糊。他似乎在努力回想,四月、或者五月,七月和十一月,他和他那位尊贵的朋友行过多少次可耻的事情?七次?也许是八次甚至十次?
一位小伙子走过来,搀扶住了他,在他耳边大声说着话。
"校长先生,马车在那边。"
这位小伙子是谁呢?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呢?道格拉斯先生模模糊糊地想着,对了,这位小伙子是他的秘书,他通知对方来火车站接他。
年轻的秘书殷勤地为他接过了手提箱,说话声明明很近,却像是隔了很远。
"上帝保佑!您这是怎么了,校长先生?"

第五章
你们这些淫乱的人哪,岂不知与世俗为友,就是与神为敌吗?
--圣经·雅各书

"雅各,你好些了吗?"
道格拉斯先生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双亮晶晶的蓝眼睛正盯着自己看。那是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再往上,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但是他感到头隐隐在痛。
"我发生了什么事?"
"真对不起,雅各,刚才投球时,我的板球打中了你,然后你就躺在草地上了。"
"可是我是谁?你又是谁?"
"噢,上帝!"对方尖叫了一声,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认识我了吗,雅各?"
"很抱歉,我完全没印象。"
"......"
"得了吧,你是笨蛋吗?"
注意到对方那双蓝眼睛的光芒黯淡了下去,道格拉斯先生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他冷冷地瞥了对方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小公爵不得不紧紧地跟着他,这样才能够赶在上楼进房间时,不被对方关在门外。
进门后,小公爵将背抵在门上,怯生生地看着对方。
"对不起,雅各,对不起,我一点也没想过球会打中你。你能够原谅我吗?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会是讨厌我了吧,雅各?"
道格拉斯先生伸手在对方额头上弹了一下。
"还好,我只是在想,下次你投球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再当击球手了,真可怕。"
这句话才让小公爵放下心来,因为雅各·道格拉斯是他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在这所古老学校里,如果你的父亲不在伦敦摄政厅往来或者你的母亲不在温莎堡出入,那末恭喜,你们处于同一个不幸的境地里。在这一点上,道格拉斯先生和小公爵倒是一致的。
"真对不起,雅各。"
"不,"道格拉斯先生略微停顿了一下,--事实上是,倒在草地上时,他感觉自己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面充斥着绝望、腐败和溃烂的气息。最后他说,"那末,你的尤克立特几何报告写得怎么样了?"
"我还没写。"
"你又还没写!你打算明天交什么呢?你是准备着去挨鞭子吗?"
"我不会。"
"好吧,你不会!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来问我?"
"我......"小公爵咬着嘴唇,小声说,"你昨天一天都不理我,我以为你生气了,雅各。"
道格拉斯先生伸手过去时,小公爵都吓得闭上了眼睛,但是对方只是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到书桌前。
"今天晚上你一定得写出来。"
"好的。"
小公爵乖乖地取出纸笔,可是他很快又站起身。这让道格拉斯先生感到大为光火。
"听着,你要是再敢乱动我就把你锁到衣柜里去。"
"不,雅各,昨天楼上的学长拿走了我的课本,我想我得去找他要回来。"
"好吧,我给你一分钟时间。"
"我会的。"
楼上住的是两位九年级的学长,他们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道格拉斯先生已经不怎么记得了。他只记得小公爵匆匆地跑上去,但是很快他又慌慌张张地跑下楼来,脚步声留在楼道里怦怦直响。
"雅各,雅各,"蓝眼睛少年的胸口起伏着,显然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你准猜不出来我都看到什么?"
"什么?"道格拉斯先生扶了扶眼镜,多半认为对方是在大惊小怪。
"......他们在卧室里,他们像这样、这样抱在一起!!!噢,上帝,他们在干什么?我觉得真可怕。"
小公爵比划了一下,道格拉斯先生很快就明白了楼上发生了什么。
"听着,你可不要跟其他人说这件事儿,一个字都不许提。"
"好的,我会的。可是,雅各,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得了吧,听着,你要是敢再多问一句我就把你锁到衣柜里去,马上!"
小公爵知趣地闭上了嘴,他一向都很听他这位戴眼镜的朋友的话,尽管大多数时候他都不甚明白。但他坚信,雅各·道格拉斯先生永远都是对的。
同样地,这一次和以往的大多次相似,小公爵并没有安静很久,他舔了一下蘸水笔尖,冷不丁发问:
"对了,雅各,你明白男人和女人是怎么回事吗?"
"什么怎么回事?你不记得创世纪吗?『耶和华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那人跟前。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道格拉斯先生严厉地敲了敲桌子,"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你是想被锁衣柜吗?"
蓝眼睛少年低下头不说话,脚尖在地毯上蹭来蹭去。
"......"
"好吧,是不是他们又捉弄你?"
"不,不,雅各,我什么事儿也没有。我只是,只是......好奇而已。"
但是小公爵并没有说实话,实际上,下午板球比赛开始前,男孩子们围住了他。
『嘿,伟大的猴子勋爵,你明白男人和女人是怎么回事吗?』
虽然能猜出这一定又是个取笑他的圈套,小公爵仍然认真地回答了问题。
『当男人和女人在主面前发誓结为夫妻后,他们会躺在同一张床上诚心祈祷。主就会派遣天使,将孩子送到马厩里的干草堆上。』
男孩们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噢,上帝,你能确定你是掉在干草堆上,而不是掉进马槽里了吗?』
这时道格拉斯先生很快将他拉回了现实。
"听着!别企图磨蹭时间!你的尤克立特几何报告还一个字都没写呢!"

奇怪的是,即使事隔二十多年,道格拉斯先生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些事情。特别是这之后几周的某个夜晚,那时已经是微热的夏天,楼下苹果花的香气悠悠漂浮在空气里。
"嘿,孩子们,你们在干什么?"
耳边常常会响起这样严厉的问话,因为即使临近深夜,学校的学监们也会突击来检查学生们的房间。
"你是在看什么,道格拉斯?"
"我在看《圣经书简》,"注意到突然推门而入的学监狄克先生(那时候他还只有现在一半的体重哩),我们的道格拉斯先生镇静地将书合上,露出烫金的书名,"我习惯于睡前聆听一会主的教诲。狄克先生。"
"那很好,孩子,除了现在有点太晚了。"
"好的,狄克先生,"道格拉斯先生将书收进床头抽屉里,"那末我要准备睡了,晚安,狄克先生。"
"晚安,道格拉斯。"
等狄克先生一离开,道格拉斯先生就掀开被子跳起来,打开窗户,伸手去拉窗外的一棵常青藤藤条。藤条的另一端通往楼上,并且系着铃铛。这是学生们之间的暗号,告诉别人学监们要来巡夜了。
他不知道隔壁的小公爵在干什么,多半已经睡了。
他侧耳听了一会,狄克先生已经离开了他们的房间,往楼上去了。沉重的皮靴踏在楼梯上,噔噔作响。
接下来安静了几分钟,突然传来一声椅子碰翻的声音,紧接着就热闹非凡。道格拉斯先生只能分辨出玻璃落地的破碎声、狄克先生的呵斥声、男孩的尖叫声,或许还有些别的。
"发生什么事情啦,雅各?"
小公爵披着一件睡衣,从自己卧室里出来了,敲门进了道格拉斯先生的房间。他们两个人一齐瞪着眼睛望向天花板。
"楼上是怎么啦?听上去很可怕。"
"我不知道。"
道格拉斯先生耸了耸肩,他觉得自己恐怕能猜得出来缘由,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如果不是我知道是狄克先生上去了,我准会以为是闹强盗。"
"也许。"
小公爵坐到他的床头,拿起了道格拉斯先生方才的那本《圣经书简》。随手翻了翻,很快他就忍不住叫出声来。
"上帝啊!这是本什么书?你把书皮换了对不对?你这是在看什么,雅各?裸体的维纳斯?"
"......"
"土耳其毛毯包裹着一具赤裸的胴体,他摸索着,要在这具洁白的肉体上寻找灵魂的入口,"小公爵念了一句,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念不下去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雅各?"
"得了吧,我看你还是去睡比较好。"
道格拉斯先生从对方手中夺过书,插进了书架深处。
"好吧,"小公爵弯腰给了他一个晚安吻,"晚安,雅各。"
但是道格拉斯先生没有回应他,他还在听楼梯上的声音。现在是三个人在下楼,还有隐隐的哭泣声。
至那天后,道格拉斯先生和小公爵便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两位九年级学长了,他们双双被开除,公学给出来的理由是旷课和课程不及格。
后来道格拉斯先生常常将核桃壳撒到楼梯上,这样要是狄克先生来巡夜,就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他们就能很快察觉了。和两位学长的不幸比起来,道格拉斯先生和小公爵显然都是被神所深深眷顾的,学监们从来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现过蛛丝马迹。
......可是,那漂浮着苹果花香的寂寂深夜里,楼上椅子划过地板的尖锐声响已经像刀子般,紧紧镌刻在了耳膜里。

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道格拉斯先生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再度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诊所的床上,眼镜没有戴,只能看到天花板上四角褪了色的描金图案。
"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梅瑞斯大夫居高临下地往下看他。
"不,一点也没有。"
那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道格拉斯先生曾经拜访梅瑞斯大夫的诊所。梅瑞斯大夫是他父亲的朋友,爱护他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当道格拉斯先生沮丧地发现,靠在万能的主面前告解和忏悔,并不能使他彻底忘却他那位身份高贵的朋友--就像是瘾君子要戒掉尼古丁,唐璜要戒掉女人一样难。他决定寻求专业医生的帮助,尝试着厌恶疗法。
"不要着急,慢慢来。"
"我要怎么做?"
"呃,我的孩子,譬如说,先想像生活那些令人作呕的、下流的玩意儿......你在想吗,道格拉斯?"
"我在想,大夫。"
"你想到什么?"
"我在想我早餐时看的《泰晤士报》头版,它很符合您的要求,大夫。"
"好吧,你得要将这些恶心的影像,和你要选择厌恶的对象联系起来。"
"我怎么能做到呢,大夫?"
"譬如说一朵玫瑰,你可以想像它长满毒刺、花瓣枯萎等等。"
"这样我就能再也不爱玫瑰的芳香了吗,大夫?"
"是的。"
"你在开始想像了吗,道格拉斯?"
"我正在想,大夫。"
"告诉我你想到什么?"
"我在想,红色丘疹长满全身、肌肉开始腐败、溃烂,散发恶臭。"
"说起来好像是得了梅毒。"
"这样不行吗?"
"不,这样很好,很具体,那末你就想像他是得了梅毒。"
"好的,大夫。"
道格拉斯先生重新闭上眼睛,开始想像公爵那具健康、洁白的肉体,指甲突然变得乌青,红色丘疹像玫瑰一样开遍全身,奇怪的瘤和疣拱破皮肤,钻出体表。使他看起来像是一只长角的斑点兽。等丘疹绽裂后,血和脓水便从伤口中汩汩流出,整个身体开始溃疡、腐烂。栗子色的头发一绺一绺脱落,深埋体内的内脏也慢慢被侵蚀、腐坏。骨架无法支撑身体了,肌肉黏成一团一团地往下掉,最后,对方化成一滩绿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粘稠液体,只剩下骨头漂浮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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