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盖一愣,也笑:"段神袖的毒果然厉害。"
钟未空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眼里一瞬黯然,伸手指上杨飞盖的肋下。
隔着中衣,仍然能感觉到那个突起。
"肋骨断裂后治疗不当的骨块。"杨飞盖自答道。
钟未空这才看见杨飞盖低垂的眼帘下,竟是悠远的凄迷,淡得几乎风过无痕。
"莫秋阑下的手?"
"那倒不是。"杨飞盖轻笑,冷意非常,"他自然是不会亲自动手的。"
钟未空皱眉。
"呵,只是四五年前的一次,我溜出去玩,结果被一群人围住寻衅殴打。我只怕是莫秋阑的手脚,为试探我是否真的不会武功。我忍了,什么都忍了,不论是被打得右腿骨折肋骨断裂,还是他们仍然不放过我,撕了我的衣服,淫荡地冲我笑,然后......"
钟未空已经捂住了他的嘴,脸色比杨飞盖的还要难看。
杨飞盖倒只是笑笑,回握了钟未空的手,道:"伤口不要紧,被打被毒得习惯了,总会复原,只是伤了自尊,自暴自弃拖着病体跑了出去,害得碍月半夜跑出来寻,结果那路痴又迷路了,还是我跑去把他找回来。而这伤痕拖了拖,也就消不掉了。"
钟未空忍不住一笑,将杨飞盖手里的空碗放回到桌上,再坐回来。
"碍月曾说,他的路痴起码有一半是我惯出来的,什么理论。"杨飞盖摇头,"只是每次我找到他,都能看见那张分外落寞里见了我而突然点亮的眼睛,漂亮得我总是忘了数落他。"
"钟碍月......分明与我们同岁,长得比我还好看些,却总叫人觉得,他就是兄长无疑。"钟未空摇头道。
"在莫秋阑眼皮底下,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已算不错,钟碍月他受的磨难,怕是比我要多得多,才会有那样深沉的心思,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总是自律得断情绝欲。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我,不论计谋武功还是医术都是那样高高在上,如同一座大山,我可以躲在后头,却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杨飞盖低头缓缓说着,又看向钟未空,道,"不论是莫秋阑,还是钟碍月,我只是他们双雄争霸的小小陪衬,除了每日提心吊胆,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日日活在死亡的恐惧里,是什么感觉?"
钟未空沉默。
"不是放手一搏成王败寇地死,而仅仅只是作为无人关注默默无闻的一种存在,无力去抵抗,无力去改变,只能等待着每日都可能降临的死亡,日复一日的感觉?"
"......"
"我曾有一个朋友。"杨飞盖忽然说,眼神也温和起来,"那是我刚被钟碍月带到京城不久,遇见个差不多年岁的孩子,他有个刚做了京官的父亲,说话不着天不着地地,和我冷静的性子刚好相反。但是很有活力,又死缠烂打,结果我愿意不愿意,都成了他的朋友了。"
"那他现在呢?"钟未空讶然,从未听说习惯独来独往的杨飞盖还有什么京城的朋友。
"死了。等我终于想和他做好朋友,他就死了。他们全家都被莫秋阑安了个罪名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连其余几个被他带来与我相识的小孩子家里,都多少受到波及。"杨飞盖一嘻,"莫秋阑只是要告诉我,不要妄想培植自己的势力。而我当时,也只不过,想要个人说说话而已。"
钟未空听着,心里犹如被沉钝的刀子生生刮过。
而杨飞盖仰脸看着床帐顶,悠悠一句:"曾经多么希望,那个被钟碍月牵着离开长灵教的人,不是我,不是这个杀人也不得,救人也不得的我。曾经那样羡慕你,即使只是杀人工具,至少也是血场横刀苍茫浩荡,踏在所有人的头顶傲笑睥睨,快意恩仇。"
钟未空却曾那样地羡慕过被钟碍月带走的杨飞盖,却不想,竟是如此。
是杨飞盖,替他受了那样多的创伤和寂寞。
自己至少还有师父,还有朱裂,还会有一个动怒便随意杀死打伤身边下级教众的时候。
但杨飞盖,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能做。
对那个时候的他而言,即使是钟碍月,也极可能只是拿了他当筹码的人。不论何种感情,都混杂了太多的利用和对死亡的恐惧还有不得不低头的屈辱。
这些,都是他替自己承受了。
此刻,一切心结统统瓦解,只留下一片心痛心疼。
想要慰藉,想要保护,想要互相疗伤。
想着,钟未空情不自禁抚上杨飞盖的脸。
"所以我即使死,也要死在轰轰烈烈里,再也不要这样浑浑噩噩,死了,也不会有人记得我......"
语尾,被堵在钟未空几乎是扑上来的吻里,只剩了轻微的哼声。
缠绵悱恻,激烈昂扬。
也不过就是狭小空间,被逐一细柔探索,轻车熟路。
追逐缠卷细细逗弄,停息时,暧昧银丝拖连的两张红脸,相视而笑。
"知道遇见你,我想,那一切,都值得,都无所谓。"杨飞盖道,眼神落寞,"我知道你只是想安慰我,谢......"
钟未空却是看着他,直接打断:"我喜欢你。"
杨飞盖一呆,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钟未空微笑间盈润的眼眸。
那眸分明很真诚,带着与那吻同样缠绵悱恻激烈昂扬的波光流转。
杨飞盖想笑,眼神烁烁,却又好像被哽住,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钟未空就这么等着,也不急也不催,只拿那温柔的万千情意的眼看着杨飞盖。
杨飞盖眼里湿润一片,断续道:"我,我也是。"
"我知道。"钟未空淡淡回答。
语调里有感动,却又像是另一种感伤,只看得杨飞盖心里一阵欢喜一阵慌。
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瞥见钟未空眸里忽然闪过的狡黠,眼前一黑,已是钟未空突然放大的脸。
将白痴掉的杨飞盖吻着压下去,钟未空的手也一路往下摸去。
动作轻柔,饱含情意,触手一片风急火燎,和牢房里那次强要,判若云泥。
杨飞盖一阵感动,便是一片激流荡涤而过,再难自禁,翻身压上之时袖子一挥,一室灯烛尽灭。
春意旖旎,在这夏夜曼妙绽放。
"明明你在上,还比我先睡。"钟未空穿好衣衫,回头看了眼杨飞盖,不知为何,极轻微的悲伤寂寥冷漠地滑过眼帘,带着怜意爱意与一丝叹息地,伸手抚过杨飞盖倦怠睡颜的每一寸,低笑道:"我爱你,爱得想要把你毁掉。"
说完,再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身影踏在华丽昂贵的地毯上,穿过各类豪华装饰与摆设,打开房门,再穿过两道厅门。
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早在外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却说了一句:"季德,除了皇上,其他该绑的都绑了。"
这么一句,本自恭敬伏地的所有人,通通惊诧地抬头!
"差人通知你家主子,即刻行动。"说完,钟未空随意地将垂散肩头的长发往后一拨,三分懒散三分绝情四分冷咧,衬着此时嘴角冷笑眸中潋滟,一瞬张扬的绝世风情,叫底下所有人都看得哆嗦起来。
最美丽与最危险,完美地结合于一身。
"奴才遵命。"一众迷茫里,唤作季德的太监已经站了起来,又往后一招手,顿时三两身影也站了起来,"通通抓起来!!"
钟未空往前走着,眼角瞟到身后。
哭喊逃命兵刃与肉体挂擦的惊悚声响,还有慌乱一片中来回穿梭的季德林福王三等人,正叉腰吆喝着。
嘴角缓缓擒上一个妖娆的笑。
眼中精芒一闪,却是更冷更绝更无动于衷。
眸子转回前方,便是天下独尊的傲慢与张狂,感受夏夜凉意般由着那一身草草穿上的衣服露出一片前胸,隐约的激情痕迹。
随意地到各处晃荡一圈,只见庭院花鸟正好,和着碧波月色清风拂面,赏心悦目。
"很好。"钟未空伸手,逗了逗灯笼边那些扑火的蛾虫,轻笑一声。
他身边,是间隔排布的一种侍卫。
明明站着,却是眼神呆滞,一动不动。
尽数睡去。
钟未空就这么晃荡着,走了回来。
心情甚好。
屋里,仍是一片漆黑。
"你醒了?"看到衣装整齐坐在屋内的杨飞盖,钟未空淡笑道。
"你说,终于重现江湖的,是冷落秋,还是善若水?"杨飞盖道。
看着钟未空,平静异常。
"能够这样避过我们的耳目,在一个月内就将长灵教势力扩展得比我们打江山还要快的厉害角色,数来数去,也只有咱失踪二十年的教主善若水吧。"钟未空坐到他旁边,道,"可是能够调动尸军的,全天下却也只有长灵教的长老。但长老,已经被我拧断头了。"
"也就是说,在死之前,他已经安排好新的长老了。"
"哼,我就奇怪么,怎么那么容易就让我杀了,连折磨一番的机会都没了。"
"而我那帮早就想着夺权的老臣们,也终于行动了。"杨飞盖一笑,"可是为什么,你,也背叛我呢?"
他看着钟未空,语调平静,脸色平静,最多也只是微皱了眉。
只是眼里,化不开的沉痛。
抽紧的,简直想自己把心脏剖开。
"你不是说,已经放下了么?你不是说,喜欢我么?"
钟未空静静地听着,什么话也不说。
也只是那样静静笑着,最多只是,微皱着眉。
笑意,却更深。
那眼里一片冷寂,竟仍然是,深情一片?!
"为什么!!!"杨飞盖看着那样的眼神,终于跳了起来,抱住头神色凄惶气息慌乱,几乎张牙舞爪,一把揪起钟未空的衣襟赤着眼睛大吼,"你不是无心权势么?不是憎恨追名逐利么?怎么连最后一点时间,也不好好留给我?"
大叫着,杨飞盖的力道奇大,就像要把钟未空掐死一样的用劲。
钟未空只是,皱了皱眉。
刚开了开口,就听见嘭通一声大响,门。被人撞开!
"焰王!"一道沙哑带着苍老的声音就冲了进来,一见杨飞盖发疯一般掐着钟未空,不由得一吸气愣在当下。
通通通,十数脚步跟着冲进来。
而钟未空费力地转头看了吴柄前一眼,再看了看跟着吴柄前后头进来的方卓和林宽,笑了一声。
这么一声笑,脖上的力道,骤松。
"皇上!"众人看着杨飞盖竟就这么突然软倒,被钟未空一把抱在怀里,不由得脱口而出。
"不过就是个皇位么......"杨飞盖窝在钟未空的臂膀间,苦涩又寂寞地轻笑,"对一个没时间享受它的人来说,有什么重要?"
"什么没时间?"钟未空终于开口。
"呵,这个时候了,就不需要装得这么担忧凝重,我听着,这里,"杨飞盖软软握了钟未空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很难过。"
钟未空一咬唇,别开脸去。
只剩下杨飞盖犹自轻笑,怎么都停不下来。
"刚刚还那么柔情蜜意,一转身就下毒了。真够狠心。"
闻言,钟未空严重冷咧空洞,表情丝毫不动,却是突然地一个惊震转头!
他分明闻到了,血腥味!!
血正自杨飞盖边笑边说的口唇里不断涌出,钟未空急急伸手要点他穴道:"怎么会!"
却被杨飞盖用了最后一点力道挥手挡开:"别碰我!!"
说着,吃力地挪动身体,从钟未空怀里挣脱出来,又立即背靠着墙壁喘息不已。
"皇上不必如此,即使退位,我也保证皇上会有与现在同样的礼遇。"将领出身的吴柄前上前一步拱手道。他本是钟氏大将吴孙之子,声音沙哑粗壮,却有着别样的一诺千金之感。
"礼遇?留我全尸么?"杨飞盖大笑,眼睛盯着钟未空面无表情的脸,一瞬不离。
终于,低头道:"罢了,罢了。"
"那就请皇上立下退位诏......"底下众人大喜,方卓刚说着,却见杨飞盖从怀里取出一卷东西来,不由俱是大惊!
那岂不就是,谕旨诏书么?
"还立个什么,早就立好了。"杨飞盖牵起嘴角,将手里的谕旨交到钟未空手上,"我以为,还可以等数月再交给你的。也好。听过了你那句话,够了。"
钟未空接过来,气息终于开始有些乱。
深深沉沉看了一眼杨飞盖,便差些在那双宁静幽深带着轻笑,掺杂着那样多柔情与绝望的眼眸里迷失自己。
杨飞盖的头仍然靠在背后墙壁上,很懒散很悠闲很自得很舍我其谁的模样,静静看着钟未空接过诏书,慢慢摊开,接着月色快速浏览,然后果不其然地眼神一震,精光闪烁地转了过来。
杨飞盖便这么轻轻浅浅地回个笑容,无力地抬手,摘下左手扳指,递了过去:"拿去吧。"
钟未空的胸膛,剧烈起伏!
深呼吸后,才平静地对着吴柄前道:"拿着吧,是你的了。"
众人本就凭着月色看着两人,此时一见杨飞盖手中那晶莹玉润的扳指,知那是钟氏传国的信物之一,顿时欣喜若狂。
而吴柄前一听那"是你的",更是在心里大叹杨飞盖不愧是雷王,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连诏书都写好了他吴柄前的名字。
"拿着诏书,此处昏暗,到外面宣读吧。"钟未空依旧平静无波地说着,看着吴柄前诚惶诚恐又迫不及待地接过杨飞盖皱了皱眉递过去的玉扳指,将手中的诏书也递了过去。
"好,好。"喜得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吴柄前带着众人,来匆匆去匆匆地奔了出去。
只剩下一室昏暗中的两人,对视无言。
吴柄前一出去,脸上掩不住的狂喜便让外头围了个严实的叛军一阵骚动。
立即有人拿上灯笼,吴柄前就摊开御诏,大声地朗读了出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混乱的火光里,充斥了权谋机变的一夜忽然安静,只剩下吴柄前的声音,颤颤缓缓。
"......朕意已决,传位--焰王钟未空!"
里头,遥遥地传来钟未空似有似无的叹息:"结束了。"
语毕,便是铺天盖地的箭矢,将惊呆傻愣得半晌无法动弹的吴柄前等人,钉在了一片钢铁羽毛中。
"一个都不能放过!!"一声振臂高呼,本是叛军前锋的将领忽然拔剑上前,将终于想起逃窜的方卓和林宽毙于剑下。
顿时一阵更大的混乱,喊杀声再次不绝于耳。
而此时,皇帝寝宫的窗子,大开着。
钟未空抱着杨飞盖,在屋顶间飞驰跳跃。
"我不行了......"
闻言一惊,钟未空手上抱得更紧,脸色一急,低头细细看去:"你忍忍,出了这里我就帮你疗伤。"
"我是说,竟然被你骗得这么惨,我不行了......"杨飞盖一脸怨恨不甘。
"......哼哼,你不是也早就留下后招了么。原来吴柄前的前锋和箭士早都是你的人了呵,我不过刚好给你个机会彻底铲除后患。"
"那你也可以不用这一招么,知道我有多难过么?还以为你真......"
钟未空看着那双悔恨得皱起来的眼睛,道:"这样才能把你身边的暗桩都揪出来啊。要不是,我还真不知道除了季德,林福和王三也是吴柄前的人。还有守着你寝宫的那堆不知站哪边的侍卫,我也让他们通通睡了个死,免得最后出来添乱。"
"哼。吴柄前真是想皇位想疯了。即使我要让位,也不可能在这与莫誉津即将对垒,尸军突然出现的关键时刻。"
钟未空一笑。
"你,真信了吧。"
"诶?"杨飞盖一愣。
"真以为,我背叛你。"
杨飞盖便是一声苦笑。
"要不然也不会下定决心,真的杀了我。"